坐在衣纹对面的,正是江南的江湖领主,洗墨阁阁主。听衣纹如此说,他摇摇首,也不说破。手执当日衣纹为花无可所做之画,他淡笑道:“画杀,已是六幅了。依约画完最后一幅,你便可离开。”
如有他人在场,听到那一声画杀,定会惊呼出声。洗墨七杀乃是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杀各司一职,相互配合,令洗墨阁屹立江湖数年,领主地位不曾动摇。江南第一画师衣纹,竟然便是洗墨阁的画杀!
衣纹兴味索然,思着那日歌女熟悉的眼神,应道:“最后一幅,想必阁主会要一幅巨作。”
阁主皱眉,迟疑着开口间,有下人送了请帖来。衣纹接过,却是秦家刀门主秦歌请他画像。
阁主望望请帖,又低首看看手中暗桩传来的密报,忽然冷冷笑了:“最后一幅,画秦家夫人罢。”
衣纹神色不变,只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阁主说罢起身,忽然又回首盯着他,半晌,神色柔和起来。
“离开时,你可以把那歌女带走。”
去年天气
人去音犹在。阁主一句允诺,让衣纹失了神。
歌女?他回忆着那日熟悉的目光,牵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阁主不会知道的,他当日那般失神,只因那歌女与小燕的眼神,太过相似。
是的,小燕,那个拥有清澈眼神的女子。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初刚入洗墨阁,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引得多方门派对他暗杀。阁中因他是暗桩,不便明着相护,让他数次遇险。其中一次,便是被小燕所救。
那时,他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混沌的记忆让他无法思索。便是在半梦半醒中,他对上了她的眸。
清澈,关切,不染世间尘埃。
她不问他的来历,他的过去,只一心一意体贴照顾着他。待得他伤势初愈,便安然任他离开。
他知自己只会连累她陷入江湖,也不曾想过要留下。于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他辞行,换来她一个哀伤的眼神,和她轻声吐出的名字。
一缕情愫,谁都不肯说破。
自此,小燕两字便魂牵梦萦。
只是,他是被她由轿送离,一路伤势严重,不曾起身,竟连她家住何方都不知道,更不必说再见。寻了一年的她,丝毫无果。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惊起回忆中的衣纹。他抬眼望望阁外夕阳,檐下细雨,唇角微微扬起来。
“小燕,还记得那一日的雨声吗?”
自然无人应声,衣纹有些寂寞地再饮一杯,低声道:“小燕,阁主说过,为他画好七幅画,他便任我离阁。”
“小燕,我一定会找到你。”
旧池台
转眼到了约定之日,衣纹依约至秦门,门主秦歌早在门外等候。衣纹微微笑,一拱手,秦歌回礼,神色却有些怪异。
衣纹最擅观心,知有隐情,便立住不语,果听秦歌犹豫道:“还请画师见谅,今日请你来,本不是为作画。”
“那是为何?”衣纹佯作些微怒意,心下却警惕。
秦歌面露为难之色:“实不相瞒,请帖是贱内擅自代发,在下当时并不知情。而她发帖……是为岳父之死。”
衣纹早从阁中得知秦夫人闺名花落,却未注意其身世。此时听秦歌一语,才恍然明白,花无可必是花落之父,难怪阁主要除去她。
“先进庄奉茶,再细说吧。”秦歌大概见他面色不愉,歉疚一笑,左手在他面前晃过,却是一个熟悉至极的手势。
衣纹微惊,随即了然。
那是阁中暗桩专用的暗语,原来秦歌也与他一般,是洗墨阁的暗桩。或许当日让阁主动杀心的,便是秦歌的密报。
那么此次至秦庄,要小心的只有花落一人。
他心中思索着,人已入了庄。然,甫一进门,便即怔住。
昔日的记忆铺天涌来,这园中亭台,分明便是小燕的家。
夕阳西下
小燕,小燕是秦庄的什么人?衣纹的心几要跳出,却强自抑下激动,故作不经意道:“江湖到底快意,不若画者四处漂泊,却是居无定所。”
秦歌无奈地笑:“江湖中人,哪能如此快活。我终年在外,拙荆也随我一处,这庄子几乎是空的,都是舍妹在打理。”
衣纹只作疑惑:“不知令妹是……”
“秦归燕。”冷漠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一望而知是秦夫人,花落。
秦归燕,小燕!清澈的双眸似已出现在他眼前,衣纹欢喜得失神。直到秦歌重又唤他两声,才醒过神来,忙与花落见礼。
花落不闪不避任他一揖,这才冷冷道:“家父逝世前,你曾为他作画?”
衣纹正想应声,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眉一挑冷声道:“就请画师按当日情形,为我也画一张罢!”
衣纹满心俱是寻得小燕的喜悦,见她无礼,也不动怒,淡淡一笑:“遵命。”
便依那日为花无可画像情形,置茶,落座,铺宣,细描稿本,略略点染。衣纹心系小燕,想问却怕人起疑,数次分神。好容易完稿,已是傍晚。
只要将画像交付花落,第七幅画便成。衣纹欢喜稍淡,想起来意,再看画像时心情便复杂起来。但秦歌却未曾迟疑,笑让花落验看。
花落神色冰冷,起身,挪步。秦歌眼神紧盯,做着饮茶的姿势,却没有入口。衣纹手执白云笔,冷眼旁观。
便在这时,一个犹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衣纹?”
秦歌一怔,花落也停下脚步,几人同时向门外清丽女子望去。衣纹手中笔,轻颤。
在洗墨阁中,阁主唤他画杀。在江湖中,众人尊称他画师。能唤他衣纹的,只有那个眼神清澈的女子。
夕阳柔柔撒在女子身上,更映得她的双眸,清澈无双。
小燕,我终于等到你。
几时回
两人久久对视着,他看到无数情绪在她眼中闪动。喜悦、惊讶、疑惑,还有些许的……不安。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花落轻咳一声,衣纹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连道失礼。
秦归燕并不提曾相识之事,敛襟还礼,也走到画前细看,随即怔了怔道:“这画……”
衣纹回身去看,这才发现大概是方才一惊之下,墨污画像,在画中人的眼睛上滴了一滴墨。虽只一滴,却将画中神韵破坏殆尽。
画毁,他心中竟是蓦地一喜:幸好还未动手,否则,小燕会伤心的罢?
思及此处,他作出后悔神色,拱手向花落一礼道:“衣纹之过,不知他日另补可好?”
花落看到,一声冷笑,秦归燕柔声道:“嫂子,画师今日劳顿,怕是累了。无心之失,他日再画罢,天色已经晚了。”
口中说着,她眼睛却望着衣纹。衣纹会意,接声请辞,却听花落寒声道:“离去不妨,但有一问,还请画师赐教。”
衣纹已猜到是何事,微微皱眉。秦歌与秦归燕神色同时一黯,欲拦,却是拦之不住。
“敢问画师,你三个月中分别为杨历、蒋应、李央、罗华、郭允和家父六人画像,现在他们都死于非命,是什么原因?”
无可奈何
衣纹不想她竟连这几人的死都查出,颇有几分佩服。但面上仍是不解,惊道:“有这等事?我却不知,这真是……”
半晌,沉痛之色收起,他又郑重道:“秦夫人,衣纹这几个月在江南作画数十幅,没想到与他们几人却是最后一面。只是,若这问题意有所指,恕在下无法回答。”
花落无语,许久,冷冷道:“既答应了作画,今夜就住下罢,明日再画。”
衣纹本想回阁请阁主收令,见她如此说,为难地望向秦歌。却见他笑说甚好,不由得一惊:秦歌……是铁了心要杀花落了。
“哥哥!”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归燕低唤一声,语气中,尽是衣纹听不懂的忧心。
秦歌不应,上前笑拍衣纹左肩:“今晚一醉如何?”
左肩三拍,一重二轻,是阁中的诛杀令,令出无回!衣纹知阁主定要借他手除去已起疑的花落,无可奈何地应下,望向秦归燕的目光复杂起来。
一别经年,重逢之时,却是为杀她的家人。小燕,我非此不能离阁,不能寻你,只盼你,莫要知晓。
花落去
天明,又至凉亭,依旧是前日格局,却多了一个清丽的身影。衣纹手执清茶,望着在花落身边安坐的秦归燕,神色不由黯然。
再见本应欢喜,却不知如何面对。
不经意间,双目相对,他一颤,却发现她清澈的眸此时甚是惶然。一个交会后,她的眼神,落到了茶杯上。
他心中一动。花落方才还说,那茶是她亲手所沏,以为赔礼。
于是他了然,笑着将手中茶杯放下,说自幼体弱,清晨不能饮茶。花落的神情立时一变,几分愤恨。
他暗叹,花落能猜出自己是凶手,自是聪慧。可惜她的丈夫便是洗墨阁的人,哪里还有她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