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小燕无事,旁人,他都不在意。铺宣,研墨,润笔,衣纹淡漠地牵起唇角。
此番再不会失误,画若成,花将逝。他也不再会是画杀,只单单是,恋着小燕的衣纹。
似曾相识
然,低头看那宣纸,衣纹几分惊讶地皱起眉:这宣纸却是生宣,不曾矾过。工笔最忌渗水,向来都用熟宣,怎么今日秦家却换了?若用生宣,颜色晕染,怕是……
疑惑着抬首,他看到小燕的目光,清澈的眸中尽是祈求。他恍然大悟。
原来聪慧如她,早已看出双方意图。所以她阻她毒杀,所以她阻他画杀。一方家人,一方旧梦,左右为难,只怕她已愁断了肝肠。
可是她可知,洗墨阁诛杀令出,无人可改。可是她可知,不画完这血染的画,他永无机会,与她远走天涯。
所以他挣扎着开口:“这生宣易渗色,换熟宣罢。”
无人回答,只有小燕默默走出凉亭,换回冰雪宣。阳光在她眼中折射着光辉,细碎,一如她的泪光。
衣纹的心好像被抽空。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当年。这一句拒绝便如那一朝挥别,一出口,就再无重逢的希冀。
燕归来
再度执笔,衣纹却愕然停了手。小燕取来的竟是两张冰雪宣,另一张是……
她已盈盈在他对面坐下,仿佛下了某种决断,轻声却坚决地道:“小燕当年也学过几年工笔,想为画师作画,请指点。”
秦歌笑说了声胡闹,也就由她,花落更是一言不发。衣纹心中泛起隐约的担忧,却无法辩驳。两人无言作画,他望向花落冰冷的面孔,她望向他久违的面容。
这一次,她眼神没有不安,没有惶然,一如当年的清澈,关切,不染世间尘埃。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小燕,时隔一年,终于来到他身边的小燕。可衣纹顾不得欣喜,看她执笔,笔正、指实、掌虚,隐有大家之风,只是止不住地忧心。
小燕,你想做什么?
更**滴过,正午时分,两人一同停笔。花落起身看画,这一次出乎衣纹的意料,无人阻拦,没有意外。
第七幅画,成。
花落呆呆地观画,不语。秦歌牵起莫测的微笑望衣纹,衣纹却只望着小燕。
小燕抬起眼来,微微地笑:“画师请先回罢,此画我还要润色,十日之后,到府上拜访请教。”
她的眼神,清澈,却是他看不透的决然。
小园香径
十日之中,江湖已掀起了惊天巨浪。秦家刀门主秦歌暗助洗墨阁弑岳父,被其妻花落毒杀。花落留书说出一切后,也自杀身亡。秦庄一夜没落,秦歌的妹妹秦归燕不知所踪。
秦歌暗助洗墨阁杀花无可?衣纹看着密报淡笑,怪不得花无可虽功力深厚,却还是那般容易地被画了魂,原来是女婿暗中下手。秦歌竟也不曾想过,知晓如此秘密的他,怎还会有生路。被画魂的是花落,要取的,却是他们夫妇两人的性命。
是了,画魂。他是画师,亦是……术师。
画魂,以细致工笔画出一个人的容貌,便可在那人看画的瞬间,收走魂魄,被画魂者从此会听从画者的命令。他画了七幅画,与阁主交换他的离阁。
洗墨阁能给予他一切,却惟独不能让他拥有那清澈的目光。
只是,小燕此时在哪里?阁主密信中说,小燕其实是秦家刀刀下残存之人,潜入秦庄成为秦歌义妹只为复仇,让他极为惊喜。如今大仇得报,她应当高兴才是。
但为何,那日她要阻他杀花落?
衣纹思索着,忽然看到小径上纤弱的身影,淡淡笑起来。
无论如何,燕已归来。
衣纹笑着迎向小燕,眼中俱是欢喜。她也不避,抬眼,深深地望入他的眼,他的心。
他惊住。
她望得竟是那般凄然决绝,好像从此再不能相见。他毕竟是懂她的,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已止不住地变了脸色,随即,呆住。
他看到她缓缓地展开画卷,工笔细腻,眉目传神,一丝一缕,俱是他的清俊容颜。那眼中的神彩,足以吸纳任何人的魂魄。
便画了衣纹的魂。
独徘徊
衣纹喜悦的目光霎时化冰。原来小燕也是术师,画魂的术师。她的出现,只是为画他的魂。
自始至终,她的存在都不是偶然,都是为他。
衣纹呆立着。没有画魂者的命令,他无法动作。然而,他惊愕莫名地看到,自己缓缓地执起小燕的手,说:“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他看到她泪如雨下,下一瞬,自己手中出现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胸膛。
衣纹不能惊呼,不能阻止。魂已被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她的命令下,杀死她。
他能做的,只有心痛如绞,只有听她的话。
她说,她早已被阁主用术法摄了魂,唯一的命令,就是接近他,盗走他的画魂心法,将他入画。
她说,当年她救他本就是计划,她趁他昏迷不醒问出了画魂之法,只待他收笔不画。
她说,待他绘过秦家的画,她便将出手,她无法暗中阻止,只以眼神求他,却只换来一纸落花。
她说,幸好阁主只令画魂,她便收魂命他杀她,然后,远走天涯。
她脸色惨白,唇角却依然带笑,说:“衣纹,原谅我。不如此做,你断不会听我的话。”
“衣纹,我多想听你真真正正地说出……那句话。”
手,渐冷,心,停跳。小燕清澈的双眸盯着他,留恋地,含笑魂归。衣纹徒劳地挣扎,脱不得束缚,已是生死无话。
他望着那再也无法清澈地望着他的双眼,泪在心中止不住地落下。小燕,没有你的相伴,我逃至天涯,也逃不过心中的肃杀。没有你,一切的幸福,都只是镜中花。
他在心底呐喊着,却无法言语。他只想长伴于小燕身旁,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的容颜,却因她生前之令,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寥落的小园,只余一纸情画,一缕芳魂,徒劳徘徊,唱着那一曲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高楼
茶楼上,她静静啜茶,似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她不知他是谁,却在无意间同行了三日。一处落脚,一处饮茶,从未搭言,不过几次眼神交会,却让她觉得没来由的熟悉。
他腰悬长剑,笑意清浅,举止文雅。但她注意他,不是为此。
短短三日,他已被暗杀七次。
她是识得那些杀手的,不由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洗墨阁如此兴师动众地暗杀。她更好奇,他对这样的暗杀竟丝毫不惧,那自信的微笑,好似……成轩。
她淡淡想着,眼神一凝,假装不经意地放下茶杯。他背对着掌柜,没有看到掌柜沏茶时,小指若有若无地一挑。
洗墨阁还真是下了大力气。她起身付帐,一个不小心,撞到端茶的掌柜身上,又顺势倒向他。他伸手相扶,茶壶已粉碎。
掌柜脸色不变,连声道歉。他则望着地上茶水,眼中,泛起波动。
他温声道:“姑娘受惊了,请同坐一叙。”
她道天色已晚,摇首要走。他坚持道:“我记得姑娘与在下在同一间客栈订了房,在下送姑娘回去可好?”
她迟疑着,缓缓应了。他笑意清浅,请她下高楼,一路上,她都能感受到四周凌厉的暗杀气息,却依然忍不住露出喜色。
成轩,有他在此,我们一定可以安然离开。
谁与上
回房,掩门,他对她深深一礼:“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无以为报,请问姑娘姓名。”
她淡笑:“举手之劳何需挂怀。我姓秋,秋晴望,不知阁下何人。”
他一怔,半晌才道:“我姓水,水语商。”
水,语,商。
那一刹那,她的心似乎停跳,望着面前面容俊逸的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她从子夜歌中自取姓名,他竟应着取了水语商。
好一个……洗墨阁堂主!
她早在路上听说,洗墨阁一堂主监守自盗,窃了阁中重要文书出逃。这几天看到他处处被追杀,自然就留了意。能让洗墨阁如此兴师动众,却只能用暗杀的手段,必是那位出逃的堂主了。
只是,听说这次的暗杀令是洗墨七杀之一,诗杀亲自下令,他又能逃到哪里?想到这里,她漫不经心地道:“阁下诗才尽有,小女子敬服。只不知,洗墨诗杀与阁下相较又如何呢?”
她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波动。但他只温文如水,谦谦一礼:“琴棋书画诗酒花,洗墨七杀之名,岂是在下可比。”
她还想再试探,却听门栓一声轻响。她一凛,手犹疑着掠向腰间,水语商袖中长索已穿窗而出,牢牢钉在对面的桃树上。他低喝:“走!”
挽腰,凌空,撤索。眼波相触,情愫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