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
无忆一声唤,让棋杀一震:这般相待,让朱砂如何自处?他后退两步,沉声道:“忘忧不是你叫的名字,从今以后,还叫我棋杀。”
她眼中光华倏地沉寂,许久,终是不甘地问:“朱砂还记得忘忧吗?”
棋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三年的时光,可以让他从无忧变成天下闻名的棋杀。那朱砂,现在又将是什么样子?他记忆中的朱砂,他一心所系的朱砂,只是三年前,白衣轻软的她。
但他已选择了朱砂。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你走吧。”
“棋杀,无忆拜别。”无忆说着,眉间朱砂在烛下微颤,似泪。离开的瞬间,他竟有身体被抽空的感觉。
无忆离开,朱砂未还。棋杀坐看夜阑更深,惊觉,天寒了。
无忆
转眼又过了两日,快意回复之期将至,棋杀思念之情快愈加强烈起来。然让他不安的是,每当遥望快意楼,他心中浮起的,不仅仅是朱砂的白色影子。还有一个黑色的寂寞身影,无忆。
无忆的情报日日传来,她娟秀的笔体,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恍惚。身边新的侍女经过,他每每都会唤起那两个字,无忆。有时,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不曾遇到朱砂,或许会与无忆携手一生。
只可惜,没有如果。
一夜,他心绪繁乱,无忆二字不自觉地再逸出口。帐外忽有清脆的声音道:“既然无忆,又何必念念不忘。”
棋杀一惊抬首,是专司毒物的花杀。他淡笑:“习惯了而已,你来做什么?”
花杀轻盈地笑:“阁主不放心,让我助你。”
助我?应该说是监视吧?棋杀想着,不置可否地应声。目光落到她空无一物的眉间,他想起一事,不解地问:“花杀,为什么你们都不点朱砂?”
无论朱砂还是无忆,平时都不曾点过朱砂,只有临行之时才双双央他点上,这不禁让他费解。却听花杀银铃般的笑声:“棋杀,江南女子是不点朱砂的,这是渺疆的习俗,你竟然不知?”
棋杀一怔。朱砂确是渺疆人,难道无忆也是?忽地,他又一惊:快意楼,不也同样是从渺疆迁徙而来?
耳边花杀笑语接着传入:“江南渺疆人本来就少,出阁的更没有几个,哪里会有人点朱砂?”
出阁?棋杀心忽地收紧,他颤声问:“只有出阁的女子才会点朱砂?”
花杀怔怔看着他认真的神色,许久才失笑。
“是啊,能为女子点砂的,只有他们的……”
“夫君。”
只有夫君。
无忆,朱砂。当日点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棋杀手一颤,身边棋子撒落,如碎了一地的心事。
看到他的失态,花杀似明白了什么,也沉默了。她静静取出一封密信:“阁主说,要你今夜独自拆看。”
棋杀接过,正在这时,手下送来了快意楼的飞书。
明日午时,阵前,换朱砂。
白纱
正午,天阴。快意城下,风吹旗展,六军不发。
棋杀站在阵前,遥望城上匆匆人影,心却凄凉。一阵狂风过境,风止,云歇,城墙上已多了一袭白衣。
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怀的身影。虽轻纱覆面,虽容颜不辨,却隐不住那般熟悉的气息。他清晰地看到那白衣人似水的眸,还有眉间,清冷的一点朱砂。
一时千军屏息。朱砂,这个传说中的女子终于出现,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城上,快意楼主带了内力的语声一字一字传来:“棋杀,退兵,还你朱砂!”
棋杀久久望着那身影,不语。花杀急闪到他前面:“棋杀,阁主有令,不得退兵,攻下快意!”
棋杀只盯着那白色的身影,对一切都恍若不闻。那魂牵梦萦的白衣,那如刻魂魄的朱砂,此时,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面前。
是她,是他亲手点了朱砂的她。棋杀凄然一笑,唤:“朱砂,我很想你。”
远远地,那白色身影颤了一颤,双眸落下泪来,打湿了白纱。她忽地揭下面纱,向后,纵身一跃。在千军面前,在震天惊呼声中,轻盈地,坠下后方的城墙。
那是万丈深渊。
城墙下,只有那白纱再无束缚,悠然飘落。
朱砂
花杀也被惊住,棋杀却将令旗塞入她手中:“替我领军!”
说完,他如流星,一瞬便飘到城下。攻城,胜负,血腥的杀戮……没有她,一切于他都是过眼喧哗。
他早知会如此,他早知她会跃下,他早知今日一见,定然会生死无话。
他只是要拾起她抛下的白纱。
昨夜阁主的密信告诉了他一切。朱砂,是快意楼的朱砂。三年前,她是为接近棋杀,才投到手谈老人门下。
只不想,三年的时光让她不愿离开棋杀。她一心斩断旧事,立下三年破快意之约,却在隔日便暴露了身份。酷刑之下,她的花容清音都被毁灭,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为她点的朱砂。
是阁主救她回阁,是阁主医好她的伤,是阁主授她武功,送他再回棋杀身旁。可这个原本心高气傲的女子,再也无法对着镜中丑陋的容颜说出,她就是朱砂。
于是,便有了无忆。
她自取名无忆,以为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她与他并肩作战,与他谈弈饮茶,与他纵横千军笑傲天下,却不想他心中已驻下了朱砂,容不得同样的她。她,竟输给了他记忆中的朱砂,从前的她。
密信中有她的别语。她说,忘忧,我日日念你,你却夜夜思着朱砂。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她说,不忘朱砂,是我负你,若选无忆,是你负她。不如一别,生死无话。
她说,谢谢你,为我点上那一点朱砂。
万马息,尘埃落,快意破,朱砂殁。棋杀手拈白纱望向那深渊,静静地,泪落。
月下
洗墨阁一战破快意,再次扬威天下。江湖传言再起,又随着时光的流传,被人淡忘。那段埋藏了三年的因缘,也随着传说的沉寂,渐渐消逝在红尘中。
一年之后,又是长夏,子夜,落雨,快意楼旧址。
棋杀手执白纱站在雨中,站在残破的城墙下。战已停,城已破,唯一留下的,只有无忆抛下的白纱。上面用血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字,忘忧。
雨,一点点将白纱打湿,棋杀拭去面上水痕,轻轻地,将白纱抛下深渊。
他低声自语:“若已无忧,何需相忘?”
棋杀无法忘忧,只因无忆已不是朱砂。
月光朦胧,眼也朦胧。白纱轻盈地舞着,写下一个大大的忆字,随风而逝。
棋杀忽然微微笑起来。黑白两色的身影渐渐合一,他似又一次看到楼上月下,心中的女子容颜依旧,眉目间,一点朱砂。
一曲新词
夕阳下,邀月楼,盈盈晚照,清音缭绕。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歌女的唱声在楼中回旋,宛转清盈。然,唱者有意,听者却无心。
江南富户之首花无可正在楼中端坐,时而紧张地呷一口清茶,面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另一名客人,正执笔疾书。
他是在作画,笔锋过处,松烟墨染,色漫熟宣。不时抬头望面前的花无可,他清俊的面容上,显现的尽是一代画者的自信。
那是江南第一画者,衣纹独有的自信。
曲终,笔落。衣纹轻轻舒了口气,示意画成,花无可紧张的神情顿时化作开怀一笑,忙起身看画。
衣纹淡笑,宁静的眸中透出几分萧索,转首问歌女:“这首词是?”
“望江南。”歌女似是不敢正视,微微低下头去。
“望江南,好词。”衣纹淡淡应着,眼神有意无意间,落在细观自己画像的花无可身上。他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画像,眼神有些奇怪,许久才感叹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不置可否地笑。那工笔确是丝丝入扣,以形达意,尽其精微,当得起这一起赞誉。侧头,他看到歌女抱着七弦琴偷望,轻笑了笑:“花兄过奖。画已成,衣纹便告辞了。”
能得到江南第一画师的画,花无可自是心满意足,笑将衣纹送出楼去。衣纹推辞间,看到那歌女清澈的双眼,心中怔忡。
这陌生却熟悉的眼神,在哪里曾见?衣纹心中记挂着,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小燕,不知近来可好?”
回阁的路上,衣纹低声自语着。一曲望江南,让他一路都怔怔地,望断了江南。
酒一杯
十日之后,江湖忽起风浪。江南富户之首花无可在祭祖之时,忽取出花家所有不法之事的证据报官,并在万众惊呼之中,自尽于花家历位灵前。
朝廷闻讯震怒,令严查。大力惩处下,江南花家一夕烟消云散,连失去了花家支撑的江南,似都不复昔日的繁华。
洗墨阁中,衣纹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琥珀杯,眼神戏谑:“阁主此言何意?花家自取灭亡,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