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琴杀默默执着琴,半晌,自苦一笑。
忘记?只怕她这一生一世,都要记着他了。
毕竟,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时间的。
传说
茫茫江湖,自来便有着诸多传说,经人颂,由人传,推至风口浪尖。近日江湖传奇又起,是有关当今江南领主,洗墨阁七杀之一,棋杀。
洗墨阁是江南最大的江湖势力,阁中七杀更令人闻之色变。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杀各司一职,配合无间,使洗墨阁屹立江湖,三年领主地位都不曾动摇。而专司谋略的棋杀,威名犹胜阁主。
在这炎炎长夏,江湖中口口相传的,便是棋杀横戈立马,兵临城下,血溅千军为红颜的故事。
据说,三年前,棋杀倾心的女子被快意楼所夺,棋杀势单力孤,一怒之下投身洗墨阁,与快意楼相抗。三年来,他日夜谋划,只为给快意楼雷霆一击。
据说,那一日深夜,棋杀率兵突袭快意楼,千人染血,烽火连天。明月之下,棋杀凌空御风,指挥若定,直似飞仙。
据说,快意楼兵败如山倒,胜利本触手可及。棋杀却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只为,换回她。
据说,那个女子,名唤朱砂。
对弈
快意山脚,洗墨军中,主帅营帐。
棋杀修长的手指挟起一枚黑子,思索许久,却不落下。与他对弈的是一个韶龄女子,黑衣束身,黑纱覆面,一双清澈的眸子透出宁静。他久不落子,她也便安然等待。
忽地,棋杀又拈起几枚黑子,沉声道:“进来。”
帐门打开,两名士兵扭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狠狠摔在地上,回报道:“主帅,刚刚抓到一名密探。”
那女子被黑纱蒙住面目,只能看到她眉头微微皱起,纤细的手不易觉察地探入棋盒中,扣住了一把白子。
棋杀一动不动,目光似只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地问:“哪里抓到的?你们是哪一营的人?是谁点了他穴道?”
士兵回道:“我们是三营的守卫,巡逻时发现这人神色慌张,就把他制住,交您处置。”
棋杀似是没有听到,不语,那女子也无言,两人都只是沉默。许久,那两名士兵有些按捺不住,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望向地上的密探。
棋杀看在眼中,这才冷笑:“快意楼只有你们这等人才,焉能不败?”
话音未落,数枚黑子从棋杀指尖飞出,撞上两人几处要穴。士兵大惊,袖中暗藏的匕首掉落,想要出手,却已动弹不得,只能急对地上密探大呼动手。
然而,密探却已没了声息。黑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竟是嘶哑的,好似喉咙被烧过一般:“他不会再动手了。”
密探的眉心,不知何时已印上一枚白子。
应着两人惊惶的目光,她从容道:“三营没有人会点穴手法。洗墨阁的人,也不敢拿这点小事来打扰主帅。”
士兵脸色惨白,女子挥手,唤人带下去拷问。帐门开时微风涌入,女子面纱轻扬,脸上竟布满了可怖的疤痕。
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她的容颜,每一个士兵望着她时,都带着与对棋杀无二的敬畏。
棋杀与她,在洗墨阁中早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棋杀嗒的一声落子,淡笑:“无忆,换你走下一手了。”
残局
被唤作无忆的女子却不执子,她沉思半晌,低声道:“抱歉。”
棋杀若无其事:“谁都有分神的时候,你方才出手也没慢多少,不必自责。”
无忆仍不语。棋杀望着她,想起前夜快意楼一战,终是长叹一声:“无忆,你究竟怎么了?”
只有他二人知道,那一战虽顺,却险。无忆已伴他整整一年,身经百战,几可说是心意相通。可这一战,她却毫无默契,恍如陌路。若不是他已将快意楼军心击溃,这一战的胜负,定将易手。
无忆终于抬起首,用嘶哑的嗓音道:“棋杀,朱砂……是谁?”
“你不是早已听说?”棋杀一怔,反而躲开了她的目光。心下却叹:果然,是为朱砂。
“我不信道听途说之言。”她的目光紧紧随着他,不肯移开。
棋杀神色明灭,迎着她略显凄凉的目光,终于,开了口。
这是江湖中常见的局。三年前,他与朱砂同在手谈老人门下学棋,学成之时,洗墨阁主相邀,两人暗中入了阁。为探宿敌快意楼虚实,朱砂假意背叛,加入了快意楼。
快意楼信以为真,因怕朱砂被洗墨怀疑,对外只说抓获。朱砂取得信任,便开始传递情报。开始时很顺利,但不久,错误的情报就开始增多。他担心她身份暴露,写密信要她撤回,却只得她十字的回复。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有人说她已死,有人说她逃脱,还有人说她背叛了洗墨,无颜回见。他都不信,但茫茫人海,他无处寻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她当年的回复:三年破快意,一朝隐山林。
所以,他处心积虑要灭快意楼。所以,他今日兵临城下。所以,他要快意楼交出朱砂。他坚信她有苦衷,他坚信只要快意被破,她必会依那一纸之约,与他相见。
无忆无意识地拈起白子又放下,凄然问:“即使她回来,又能怎样?”
棋杀定定看着无忆,看着她眼中强抑的不安,轻声说:“迎回她,我就离开,你可以接任棋杀的位置。”
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中落下,溅在晶莹的白子上。棋杀心中涌起愧疚,却牢牢盯着棋局,只作未见。
无忆嘶哑的声音很无力,她问:“如果,她是真的背叛了洗墨,如果,你寻不到她,如果,我的音容不毁……”
“没有如果!”棋杀的目光蓦地冷冽,震得无忆指尖一颤。她垂首,清澈的双眸波光荡漾。
他不由得内疚,放缓了语气:“无忆,这是我和朱砂的约定,与你容颜无关。”
她摇首。许久,纤手投下一子,弃了棋盘,低声道:“我输了。”
棋杀默望她离去的单薄背影,不挽留。
白子不落,那一角本是双赢之势。她偏偏执著要争,一子投下,却是满盘皆输。
忘忧
再见无忆,是在隔日子夜。一向静养在洗墨阁的阁主悄然踱进他的营帐,身后,是无忆的黑衣轻扬。
棋杀不惊,默然一礼,阁主避人耳目来此,意图已太明显。
阁主落坐,手执折扇悠然道:“我记得你战前对我说,此战是为破城。”
“待寻回朱砂,我自会破城。”棋杀不卑不亢。
阁主唇边浮起玩味的笑,轻声道:“然后便一朝隐山林?”
棋杀不语。阁主手中折扇摇了几摇,忽地并起指向无忆:“这个女子是我当年选给你,若朱砂归来,该是接替她的位置罢。那我便带走了。”
带走?棋杀一时失了神。无忆与他相伴一年,他早已习惯了一转身便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今阁主的话,竟让他有了不可置信的感觉。无忆,怎么会离开?
许久,他才恍惚记起,在他的计划里,无忆本就是要离开的。只是阁主的话,一下子便让她的离开,近在眼前。
长痛不如短痛,他狠了心不去看无忆的表情,沉声道:“带走无妨。但阁主莫忘当年对棋杀之诺,若朱砂归阁,该是无忆接下棋杀之名。”
初入洗墨阁时,阁主便允诺,若有朝一日寻得以性命相托之人,就任由他离阁,绝不阻拦。
阁主露出奇异的笑意:“我自然记得,只盼你也莫忘此诺。”
阁主的话,让他心中涌起寒意。不等他问,阁主一挥手,无忆上前拜倒,嘶哑的声音道:“忘忧,无忆特来辞行。”
忘忧,淡淡的两字让棋杀一震。这是手谈老人为他起的名字,只有三人唤过。手谈老人,阁主,还有朱砂。
一失神间,阁主已踱出帐去。棋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急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阁主说的。”无忆答得轻描淡写,让棋杀提起的心瞬间落了回去。定下神来,他苦笑:方才这般激动,却是在期盼什么?
无忆声音依旧涩然:“忘忧,阁主已同意我到快意楼做密探,明日动身。”
棋杀讶然。但望着她坚决的神色,他只能低声道:“小心。”
朱砂的存在,让他再无挽留的余地。
无忆不走,捧上一物,竟是她的梳妆匣。她暗哑的声音幽幽道:“忘忧,临行前,为我点一次朱砂罢。”
点砂
目光掠过那紫堇色的小匣,棋杀忽地恍惚起来。还记得三年前,临行的那一日,朱砂也曾幽幽道,忘忧,为我点一次朱砂。
无忆似不觉他的异常,取出朱砂笔静静候着。朱红的笔尖轻颤,似是诉着千言万语。棋杀望着她细致的眉眼,心没来由地一颤。
日后,可能再不相见了吧,也罢。
执笔,拢发,映着她幽泉般的目光,在她眉心,盈盈一点。
艳红的朱砂,如血,似泪。那一瞬,棋杀竟有一种错觉,仿佛将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