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如何?”信涯问道。两年征战都没有抓住的密探,他倒想看看她能想出什么方法揪出来。
剪烛眼中光芒一闪,似是另有深意:“我自然有提议。此时提出此事,是希望各位能在作战时完全服从我的命令……如果不是密探的话。”
信涯三人眉头都不由自主地一皱:这,算是威胁吗?
然而众人很快明了了剪烛的方法:每次作战只由她和一位副统领进行指挥,其余人均只可听令。这个方法虽然简单,却也有可行之处:如果密探在他们三人之中,除她之外每次只有一人参与决策,密探就只可能探听到自己参战时的战略。而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也必不敢将情报传给火一族!这样即使会减弱战斗力,也无法确认谁是密探,但至少可以保证军情不外泄。
可是,事与愿违。
回首
短短一个月,火一族军队接连相逼,战斗几乎每日进行。在数次短兵相接中,右翼三师依然是节节败退,无论怎么样严防死守,作战方案总会分毫不差地被敌军知晓并抓住弱点反攻,甚至连战中的临时决定也不例外!若不是四位统领拼死杀敌、应变灵活,右翼三师定然覆灭!可即便如此,二十几次战斗下来,右翼三师的兵力已不足八千人……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愈来愈默契的并肩作战,信涯也愈发怜惜起剪烛这个单纯坚强的女子。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出剪烛在斩杀敌人时的凄凉心境,没有人能看出剪烛在战斗过后的无助心碎。只有他知道,这个看似对生命冷漠至极的女子会在拭去霜剑上血迹之时痛哭失声,只有他知道,这个看似对火一族深恶痛绝的女子会在夜深人静时为两族亡灵唱起清澈空灵的挽歌,只有他知道,即使明知军中有密探,剪烛依然全心全意相信着望仁和行默,相信着自己,甚至在对敌时以性命相托付……
记得那一夜,几乎将战场化为血海的两人并肩浸在溪水中,将溪水,渐渐染红。
“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们?”
“剪烛,这是战争,他们是敌人,就这么简单。”
“只是因为这样?”
“这原因还不够吗?”
“我知道!我亲眼见过火一族屠城后族人的尸体,我恨,我知道……可是,杀死他们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不过也是想活下去的人,和我们一样想活下去的人啊!我恨火一族,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该消灭的不是火一族,是战争!有战争——”
“——就有人逝去,就有幸福被毁灭,是吗?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没有选择了,他们也没有。”
“那要杀到什么时候为止!风火究竟有什么仇恨,值得以这么多人的幸福为代价去消灭对方!”
“是啊,谁知道呢,可能只是因为无法信任对方吧……人和人都是这样,何况两族呢?如果要结束战争,可能,要等到两族真正相互信任的一天吧,如果有这一天……”
“信任?信涯,我真的不明白,相信别人真的有那么难吗?”
“呵,大概是因为,代价太高了吧……”
“代价……”
“剪烛,可以问你吗?你每天吟唱的那一首歌是什么曲子?从来没有听族中的乐者吟唱过。”
“很自由却很悲伤是吗?那是……母亲从小教给我的,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曲子了。母亲说,每当有人逝去,英灵便会飞上星空化作星辰,这歌,便是在吟唱天上的星辰,是送灵时的挽歌。”
“这样啊。如果我逝去,你也会为我送灵吗?”
“……”
“今天又有很多亡灵呢,送灵吧。”
吟唱声起,清澈空灵的歌声化作忧伤,静静地溶进如水的夜色里。
信涯在心中微微叹息:即使战争在生命中写下的那样的残酷,却依然可以微笑着信任他人的女子啊……为什么注定要在战火中消亡?为了这样的女子,为了还未走上战场的那些单纯的渴望着信任的生命,这战争,也应该终止了。
是的,必须终止了,即使是将她,一起毁灭……
“剪烛,疾风长老给你的传讯,似是……进攻令。”又是一次战斗结束,行默交给剪烛一块传音寒玉。
剪烛眼中猛地现出惊慌之色,但又立即平静,伸手接过:“父亲……知道战况了?”
沉默。
右翼军屡战屡败,已近覆灭,族中怕是要下最后通牒了吧?可是望着剪烛略显凄楚的神色,每个人都似有几分不忍。
经过短短一个月的战斗,剪烛已经极速蜕变为战场上令人胆寒的统领。愈发狠厉的出手、近乎杀戮的杀敌方式不仅让敌军,连几位副统领都不禁为之震惊。他们也是从一个个单纯的手上不曾沾染过血迹的孩子一路走来,即使剪烛总是神色冰冷、总是镇定如常,他们又怎么会猜不到那面具背后的无助!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蜕变是何等残酷、何等让人绝望!一个月,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是眼看着那个单纯的剑中有着傲气的少女变成无情的右翼军统领。这样的蜕变,是成长,也是毁灭。那个用清澈空灵的声音吟唱的单纯女子,已再也无法回来。
走出议事营,信涯心念着疾风长老的传讯,总觉得有几分不安,于是找了个借口,随剪烛一路行至她的幻营中。谁知才一进幻营,剪烛便猛地扬手,晶莹的寒玉顿时摔得粉碎!
“你……你怎么这么冲动!”信涯不由得着急,“你还没有听过内容呢,延误军机就糟了!”
“什么军机……”剪烛露出一丝苦笑,无力地倚住幻壁,“是父亲对我的警告。”
“警告?”
“是啊,你也知道吧?疏烟公主已经回族继任清风长老职位,分兵分权。为了争取一点兵权,父亲就把我推上战场,根本不想想我会怎么样!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件武器!这块寒玉就是在警告我,再败下去,他就不会给我退路了……”
“给你退路?”信涯心中猛然一寒,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他要你……”
“是,战死。”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信涯依然一震。
说到这里,剪烛反而冷静下来,“再找不出密探,我们必败无疑,王定然会因失利而怪罪父亲,甚至夺权。但是如果我战死,就可以证明疾风长老一系忠于风一族忠于王族,说不定反而会有转机,多好的机会呢……”
冷笑在剪烛一字字的叙述中微微泛起,信涯望着这个黛衣碧眸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也请回吧,”剪烛目光陡然冷定,皓腕一振,一对霜剑深刺入坚硬的紫晶地面,直至没柄,“我会活下去!我一定会找出密探,然后,杀死他!”
信涯离开了剪烛的行营,他想知道的,已经全都得到了。但是剪烛想要知道的,大概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会活下去!我一定会找出密探,然后,杀死他!”
即使已经离开幻营很远,信涯却似乎依然可以听到剪烛决绝的语声,那样孤注一掷的背后,饱含着恐惧,甚至绝望。
面对死亡,又有多少人是毫无畏惧的?
一场战争,已经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
紧紧地握起双手,又缓缓松开,信涯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在意这个女子。是因为起初她的单纯善良、之后她的急剧成长,还是为了她蜕变之时掩盖住无助的那份倔强的坚强?
是啊,怎么能不在意呢?信涯暗叹,有多少次,他们并肩在星空下聆听那清澈空灵的挽歌,互诉已在心中支离破碎的琉璃色的梦境?
那是第一个,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人呢……
忽地,一丝血色的光芒从他的怀中透出,信涯猛然惊醒!不可以想那么多,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亲手将右翼三师毁灭,那是两年前便已经注定的覆灭!
是的,因为他便是右翼军中的密探,两年中把一切军情都传送给火一族的密探,把剪烛逼入绝境的密探!统领便是密探,右翼军焉能不败?
如今他要做的,只有离开,然后率火一族三万征风之师将右翼军合围,一举全歼!这是他亲自拟定的作战计划,绝不会有任何闪失。八千残军,此次再也不会留下一条性命。
不会留下一条,包括……剪烛,他有绝对的自信。
一声清啸,信涯拔出长刀踏刀向火一族行营疾驰而去!低头望向刀身冰冷的反光,他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一个时辰以后,他就会用这柄刀率征风战士战斗!和他统率了两年的右翼军战斗!和剪烛战斗!然后,杀死她!
天色已昏,火色的行营出现在眼前。
“信涯拜元使!”走入主行营,信涯向已候在营中多时的一中年男子单膝跪下:那是火一族的司命元使,与右翼军征战长达三年之久的征风主将,也是信涯身为密探的控制者,灼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