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洗墨已有数人惊呼出声,疾去报信。筱色也是脸色微变,扬鞭欲走,却又望向芩攸,冷漠渐渐融化,一丝不舍泛起。芩攸也自默然,相对无言中,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周围兄弟虽都是粗鲁汉子,却也看出了不对,私语声渐渐响起。芩攸一惊,狠狠心,转身利落上马,断然道:“前事已了,若再见面,酒杀莫怪我无情。”
筱色面上虽波澜不惊,眼神却隐约黯淡了下去,随即执鞭指向远处江水,同样朗声回道:“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洗墨阁的士兵轰然叫好,快意楼却也不甘示弱,只是势均力敌之时,两方都不敢随意动手。芩攸闻得此言却是惊住,定定地望向筱色。
眼前的她,唇角微扬,眼神明亮,青衣微动,如醉。迎着他的目光,她唇角微动,但终是未说出一句话来,冷然转身,她只是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那一袭青衣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芩攸亦无言踏上归程,听身后属下议论纷纷,心中默诵着那首《卜算子》的下阙,眼中一丝一缕,漾出抑不住的笑意。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花杀
是那样寒凉的秋,雨水淅沥,薄衣湿透,一丝一缕俱是冷落。便是在那萧瑟的天气里,他见到一袭碧衣的她。
那是洗墨阁与快意楼的和解宴。明争暗斗七年之久,这两个江湖上最大的帮派终于握手言和,洛一方作为聆音苑苑主、和解首功之人坐在首席,两派之主携人分坐左右。快意楼是首堂主作陪,但洗墨阁之人,却令他几分疑惑。
那是个冷漠的男子,自称洗墨七杀之花杀,龙玺。想起属下报说花杀为女子,他不由迟疑。龙玺看出,解释说因上任花杀离阁,自己已接任花杀之位。说罢龙玺轻弹酒杯相敬,他便端起酒来,快意楼首堂主也自陪饮。
便是那一杯酒入喉,天旋地转,杯落人倾,苑外雨丝瞬间化了血色。他听见身侧之人的低呼,运内力压下喉间腥甜,却止不住溢出唇角的鲜血。便在血色蔓延时,一抹绿色,掩盖了天地间所有光华。
待他清醒过来,龙玺与首堂主都已是冰冷的尸体。床边是昏迷前出现的碧衣女子,眉如画,眸似冰,眼角,尚有泪痕。
左右说是她救了他,他无力地撑起身子道谢,被她冷冷打断。她视线低垂,轻声道:“我是花杀。”
青丝
“花杀?”想起龙玺说前任花杀已离阁,他不由脱口反问。花杀不望他,不言语,只自看着龙玺尸首,许久梦呓般轻声道:“如今龙玺身亡,快意楼首堂主也被杀,阁主令我清查此事。”
此言一出,洛一方才想起已有两人丧命,急切中翻身跃起,却忘了自己气力不足,摔在床沿。大概是察觉到响动,花杀缓缓将视线移开,对上他的眼:“酒是快意楼送来的,内有奇毒,名唤青丝一夜,洛苑主可有线索?”
她的目光如帘外的雨,冰冷,看不到尽头,让洛一方没来由地一悸。想起她说的话,他又紧紧皱起了眉头。
青丝一夜为武林传说中的奇毒,极少现世。其毒性极烈,常人饮过便即身亡,即使体质适毒,也熬不过一夜。其解药也是极险,名唤白发三千,必须在中毒后立即服下。若服用稍晚,便会耗尽功力,一夜白头。
他凝视着花杀的双眼,几分探询地缓缓道:“如何,你怀疑是快意楼下手?”
“不。”花杀手指轻弹,也不见毒粉之影,左右之人便无声昏倒。洛一方只觉颈上一凉,被一把竹青色的匕首抵住,眼中立时寒意大作:“你想怎样?”
花杀细细看着他,手轻探,止住他握向软剑的动作,漠然道:“我只是疑惑,酒是快意楼送上,若是他们下毒,首堂主怎会贸饮?而且青丝一夜如此剧毒,便有解药,也需在饮后一刹服下。为何洛苑主服毒后,居然安然无恙?为什么龙玺……会这样!”
她的话本是淡然说的,到后来却一句紧似一句,连语音都漂浮起来。洛一方望进她盈了泪的眸,再望向龙玺的尸身,终于明白了。
这样的怨,这样的情,是爱。
她目光明明是望向龙玺,他却分明觉得心口紧起来。有人关心至此,再有何求?看着她强自忍泪收回匕首,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他不愿唤她花杀,他应该唤她,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名字。
可是她不曾回答,甚至不曾望他,只垂首拭了泪,默默离开。
迷毒
因酒是快意楼送来,不便介入,便由花杀与洛一方一同清查此事。洛一方看着快意楼带来的十几大坛酒,眉头微皱,正不知如何下手,却见花杀已将每一坛酒都斟了一杯。
“花杀可有线索?”见她沉思不语,洛一方追问着,花杀却恍若不闻,只怔怔地看着酒杯。洛一方连问数声,不见回答,忍不住走到她身前,竟将她惊得一震。
“……抱歉。”游移着避开他目光的探询,花杀开始品酒。观酒色,嗅酒味,最后竟不惧有毒,每杯都浅浅啜了一口。洛一方阻挡不及,失声道:“若有毒怎么办?”
“我早已习惯毒性,无碍。”花杀抬眼看他焦急的表情,眸中闪过些许黯然,指着酒坛一一道来,“这一坛中也有青丝一夜,第三、七坛是断肠草,第五坛中两毒均有,其余九坛无毒。”
她毫不在意的话语让洛一方微微震惊。洗墨七杀——琴棋书画诗酒花,在洗墨阅中各司一职,配合无间,硬生生为洗墨阁打下了江南领主的地位。花杀所司为毒物,更是江湖传言中几近传奇的人物,今日一见,才知果真名不虚传。
但是这个结果……
“不对,”他语气坚定地道,“这毒有蹊跷。”
安静了许久,花杀才抬起眼来:“你……说什么?”
洛一方指着酒坛肯定地道:“若毒是快意楼所下,首堂主就不应中毒而死。而且你觉得不奇怪吗?毒只需下一种便足够,为什么这里会有两种毒?”
花杀紧紧盯着他,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查,除了快意楼,还有谁能碰到这些酒!”
心语
经过两日的探查,结果终于浮现,却让洛一方愈加无奈:因当时人手不足,快意楼、洗墨阁、聆音苑三方的人竟都碰过那些酒,这还从何查起?听闻洗墨阁主震怒下直指快意楼,和解之事转眼成空,他不由心中郁郁,摇首便去寻花杀。
说来也是奇怪,花杀虽接手了彻查之令,却不见她如何动作,终日只将自己关在房中。偶尔出房,也只去验看龙玺的尸身而已。想到此处,洛一方不由苦笑:她是在验看,还是……只是回忆?
然而无论如何,事情还要清查,他也不希望自己好容易促成的和解之事因此化为乌有。来到花杀住所,轻扣,门未关,房内空无一人。
定是又去“见”龙玺了吧?洛一方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苦意,默默地踱向灵堂,果见紧闭的门中,碧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他轻轻扣门,不见她回首,便推门而入。门“吱呀”一声响,却依然没有惊醒似在沉思的她。
“花杀——”洛一方清咳一声,正想招呼,却见她手抚棺木不掀,只凄然道:“龙玺,为什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洛一方心觉不对,止了脚步,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只听她接着道:“我知你不甘心被我夺了花杀的位置,可我也只想为师门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我约你退隐,你明明愿意,为何不肯答应,反而出任花杀?”
原来他们之间竟有如此纠葛,难怪她对他如此牵挂。洛一方静静听着,竟对龙玺起了一丝怨心:能得如此情深的女子,复有何求?龙玺却拱手将她放弃!
“你说不愿留在花杀一属,我请阁主调你离开。你说要试毒增加抗性,我夜夜为你护法。你说不要我离阁,我便一直司着毒物。可是……”
她忽然哽咽了,半晌才幽幽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离开花属是做我的暗护,你增抗性是为我试毒,你不许我离阁是怕我竖敌太多,无法自保。我都知道……可你为什么不肯随我退隐?为什么要出任花杀,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洛一方凝神听着,忽然觉得蹊跷:“这样做”,只是单指他出任花杀,还是……和这次的下毒有关?
思索间,花杀缓缓站了起来,他大惊,匆忙后退却撞到门上,发出“咔”的一声响。冷汗霎时涌了出来,他正准备对花杀辩解,却讶然发现她居然仍未回头。
她只是轻柔地抚着龙玺棺木,声音幽幽漂浮着:“你的希望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等我。”
清查
那一日,洛一方终是没有言语,悄悄离开了灵堂,但花杀凄凉的背影却深深印在他心中。之后数次交会,他总凝视着她,看她碧衣的悠然,看她云淡风轻的笑颜,问话几次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