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攸一怔,不想他将两酒混合,她都能辨出。一股莫名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他有些不自然地敬上一杯:“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筱色淡然回敬:“月照芳春酒,无忘酒共持。”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芩攸有意无意地,望了易方一眼。
自筱色入屋,易方就一反常态,一直未曾动作。借着屋中烛火,芩攸疑惑地看到易方欲言又止,神色,明灭不定。
计中计
那日酒后,筱色便再度离去探灵山地势,准备劫银。因为细务都是由易方负责,芩攸便放手让他与筱色联络,共谋此事。
几日之后,易方回报说计划已定:因饷银所在极难探查,他们决定在快意楼献银时动手。灵山会当日,筱色易容成普通士兵,随快意楼参会。待到献银时,易方在山下造出骚乱,引提督派兵下山。芩攸则趁着山上防守薄弱、调动混乱,袭击提督,引出暗中保护提督的高手,届时筱色再出其不意劫银!
“由我袭击提督?”芩攸不满地问易方,“在咱们的计划里,不是由她出手吗?否则怎么陷害洗墨?”
是的,陷害洗墨,这才是芩攸定此计的最终目的。快意献银只是个幌子,他只需要找一个有足够实力、却又与帮派无关的人合作,以分散兵力为由让其对提督出手,再趁乱杀死那人,放上洗墨的物件,造成洗墨反叛之实!
可是几番商议下来,怎会是如此计划?
易方皱眉摇首:“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坚决不肯对提督出手,我怕她起疑,也只好答应了。”
芩攸叹了口气,不再责怪易方:一个年轻女子能独自打下青衣盗的名号,自不是简单人物,警惕之心肯定极高。何况也不必她亲自刺杀提督,只要灵山会上她一出手,他就将她截杀,栽赃洗墨易如反掌。
“罢了,就按这计划做吧。”思量半天,芩攸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倦意,不想再谈,挥挥手示意易方离开。
易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拉开门,却又突然回首,迟疑道:“或者,换一个人吧?”
情中情
换人?芩攸苦笑一声,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可是——
“都进行到这地步了,怎么换?”掩饰住心中动摇,芩攸脱口便是斥责。易方神色黯了下去,默然离开。
直到易方离开自己的视线,芩攸才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满是歉疚。他理解易方的心情,可他更知道,这计划关系着快意楼千万兄弟的未来,怎能因儿女之情延误?
他不是酒杀,而是……快意楼的堂主。他潜入洗墨阁已有三年,在酒杀一属做密探。因酒杀近年病重无法视事,他常冒用其名号为快意楼取利,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没有想到,青衣盗竟是如此奇特的一位女子,那清浅的笑,那明亮的眼,让他忘了她只是自己计划中的棋子,甚至……把她引为知己。
他缓缓执起酒杯,让碧色清酒洒落一地,轻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灵山
七日后,灵山之上。
为示敬意,洗墨阁与快意楼都提前上了灵山,恭候水师提督凌池。芩攸以洗墨下属的身份隐在队中,装做不经意地,在快意楼中搜寻筱色的身影。但不知怎的,竟是许久都没有对上那明亮的双眸。易方未曾上山,无法相询,想到筱色不知如何,他不由焦躁起来。
便在这时,提督凌池上得山来。洗墨阁主率众相迎,快意楼也紧随其后。三方寒暄了几句,快意楼主便提出了助饷一事。
然而出乎芩攸意料,凌池对此事竟是毫不在意,只略略点头应下,望向快意楼的眼神反而几分警惕。芩攸心知不对,却也不及细想,袖中手轻勾,令箭悄然发出,山下顿起喧哗!
听到属下回报,凌池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刚要下令,却被身边洗墨阁主所阻:“大人,此时出兵不妥,让洗墨阁的人去吧。”说罢,他竟吩咐琴杀领兵下山,凌池也自默许。
怎会如此?计划生变,筱色又不知所踪,芩攸犹豫地望向楼主,看到他一脸凝重,沉思半晌,做出了继续行动的手势。
芩攸也知只能如此,但筱色在哪里?
正忧心时,场中几人抬了银箱进来,他的心突然狂跳。那最后一人身形瘦小,容貌寻常,却无论如何,也难掩他熟悉至极的明亮眼神!
筱色,你终于来到。
惊变
筱色默默走在最后,本是一直垂着头,此时似是感受到了芩攸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
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是质疑,是失望。箱已落,人将退,她冷冷挑起眉眼,淡淡银芒在她手中若隐若现。
没有时间思索,芩攸下意识地蒙面,出剑,剑意化作数道清光,直击凌池!便在那一刹那,银色鞭影也依计而现!
然而,却不是袭向银箱。
看似柔软的鞭梢,无声无息,只一探,便缠住了他的长剑,如同那日她锁住他的心。只是与那日不同,这一锁,让他的心冷彻。
原来,她也是在骗他,也罢,至少如此,他不必再负疚。
苦笑着,他内劲吐出,正欲震开银鞭,后颈却一凉,被人用刀刃抵住。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芩堂主,得罪了。”
竟是本当在山下的易方。
看到筱色淡笑收鞭,称易方为易副将,他终于明白,自己苦心做的这一局,却是让快意楼陷入了绝境。
是易方提出此次计划,是易方提出诱青衣盗入局,也是易方负责了全部细务。他只顾在筱色的眼神中挣扎,却不曾怀疑过他,也一直,信任着她。
然而一步步陷入局中的,却是自己。若不是对筱色反叛太过震惊,他又何至于如此轻易被制?
看着楼主笑意勉强,洗墨阁主成竹在胸,芩攸眼神渐冷,不易觉察地握紧长剑:事已至此,不如自行了断,依然可以陷害洗墨阁!
然而手只微动,筱色便抬起眼来。那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中一道光芒闪过。
她明亮的眸直视着他,轻声说:“动手。”
酒杀
她好容易才设下此计,现在高手环伺,利刃加颈,她却让他……动手?芩攸迟疑着,然而面前再度恍过她的眼神,只一刹,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赌她,不会负他。
不顾易方的长刀,芩攸身形暴起,一弹指间便欺近凌池三尺之内!侍卫们惊呼剑出鞘,然而怎奈芩攸全力一击,身法疾如闪电,只一剑,便破开层层刀光,剑气直入凌池咽喉!
便在那一瞬,他听到易方一声闷哼,唇角微翘:这一赌,他终是胜了。
“撤!”见凌池血溅,筱色低呼,制着易方便退,便有数人上前拦住凌池的护卫。芩攸也随她冲出,心中了然:原来这场刺杀也是她的计划,连护送撤离的人手都已安排得当。
只是她究竟是谁,怎么能调动这许多人手?更何况这计划最大的变数就在于自己,她是哪里来的信心,倾力一注,只为赌自己对她的信任?
终于到得无人处,筱色解开易方的哑穴,只听他满是怨毒的声音:“酒杀……你好毒的计!”
酒杀?酒杀!
芩攸缓缓抬起眼,凝视着除下易容的筱色,微微苦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青衣银鞭,笑容清浅的女子,便是酒杀。
筱色浅浅笑起来:“意外吗?”
芩攸沉思了会,认真答道:“你的信任,确实让我意外。”
“为什么?”一旁的易方终于忍不住质问,“酒杀,我助你找密探,助你布这局,甚至不想让你涉险,暴露自己杀芩攸!你为什么要杀我?芩攸对你一直心存杀意,你为什么反而相信他?”
“为什么?”筱色神色冷然,手微动,银鞭绕上易方的颈,让他无法再出声,“你若真想助我,又为什么在山下布兵,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易方顿时无言以对,冷汗涔涔而下。芩攸听着两人言语,低头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轻拍筱色的肩:“不仅仅是为此吧,筱色?”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温声道:“有些人,即使可以联手,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有些人,即使注定为敌,也可以成为……知己。”
诀别诗
话音落,筱色顿时寒意大作,抬手挥鞭,却终究没有落下。许久,她无言挣开他的手,没有反驳。
便在这时,有人急急赶来,芩攸回首,却是快意楼与洗墨阁士兵同行,一见到他们二人,或呼堂主,或唤酒杀,立时便分成了两个阵营。
筱色已恢复了冷漠的神情,收鞭让属下押住易方,冷声道:“芩堂主,上次你助我脱险,这次我救你脱困,恩怨两清。下次再见,我不会再留情。”
芩攸知她是在暗讽她故意入局之事,也略略一笑道:“那次酒杀是故意入局,怎能算恩,今日之事,芩某自要报答。”
顿了顿,他又含笑道:“我记得这次抬上灵山的饷银实为炸药,若现在落在洗墨手中,还请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