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忽然又低下,说:“若她醒来,请你告诉她,当心被长钎刺穿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幸福的。”
声音分明,让她无力的心也暖了起来。两行泪缓缓溢出,秋晴望睁开双眼,看到两张关切的容颜,一抹阳光。
梦,醒了。
子夜歌
一年后,子时,洞房花烛夜。
秋晴望与艾成轩对坐在喜房中,面前是诗杀送来的贺礼,半首词,一粒药。
艾成轩有几分担忧地道:“这药,还是吃了的好。有记忆,此生才完整。”
秋晴望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半晌,盈盈笑起来:“有与你的记忆足矣,你我的相伴,便是我的过往。便如这半首子夜歌,往事既已成空,何必苦苦执著前曲。”
说着,她执起那半首词,送到红烛之上。《子夜歌》的后半阙,就在这烛火之上,缓缓,化灰。
一如那远在洗墨阁的相思。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青衣
月,长夜,映长街。
清冷的月,清冷的夜,清冷的街。芩攸隐在街角暗处,凝视着空无一人的长街,手握剑柄,默默等待着。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他淡淡地蹙起眉,仰首望月。
忽然身后寒意袭来,他不及回身,猛地纵出丈许,霜刃出鞘!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那不是寒风,而是……杀意。
站定,护身,芩攸才回首望向那人:青衣乌发,轻纱遮面,手执银鞭。虽身形瘦小,却散发着凌厉的杀气。
只是,杀气虽盛,他却不再出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芩攸正欲出言,街上忽地涌出十余个黑衣人,轻功尽展,片刻就到了他们身前!青衣人顿时杀意大作,长鞭化作银网,让人无法近身。但黑衣人配合无间,人数众多,虽不能近他的身,却是将他团团围住,双方顿成僵局。
看到这等情形,芩攸的眉头却舒展开来,望向青衣的目光几分赞赏,却又瞬间黯然下去。身形展动,淡淡地,他青锋荡出,如月光流泄,轻柔自然,却无隙可寻。
内有银鞭,外有长剑,黑衣人的包围立时被破,不顾目标,四散而去。芩攸冷笑一声,缓缓收剑,也不看那袭青衣,径自离开。
“且慢!”
终于听到意料之中的声音,芩攸停住脚步,清俊的脸上笑意一闪即逝。
青衣盗,现身江湖不过一年,已做惊天大案数起,劫富济贫,从未失手,因此声名远扬。但他向来独来独往,不曾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为引他现身,芩攸费尽心思,动用上百人布下此局,终于在今夜,换得他这一声“且慢”。
为这一局,他已准备了整整三个月。
只是当他转过身时,他的眼中不止有喜悦,更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这个纵横江湖、从未失手、令人闻之色变的青衣盗,居然……是个女子。
筱色
与青衣盗一同在自己的秘所——蒹葭居坐定,令人摆上酒水,又唤来自己的心腹易方,芩攸这才举杯敬道:“在下芩攸,久闻青衣盗侠名,不想今日竟有幸一见。”
青衣女子却不回礼,不举杯,只冷冷端坐在桌旁,似是没有听到芩攸的话语。易方见气氛不对,也笑坐敬酒。她缓缓抬眼凝视两人,许久,寒声道:“一百七十五。”
芩攸心中一惊,易方也是脸色微变,强笑道:“姑娘这是何意?”
青衣女子漠然道:“从引我现身到陷我入局,至少需要一百七十五人,阁下好大的手笔。有话便请直说,阁下是江南……还是江北?”
江南江北,是指当今江湖上两个最大的帮派:洗墨阁与快意楼。两派之争已有数年,近年来划江为界,便被人以江南、江北代称。芩攸闻言一窒,不想自己的布局竟被看穿,有些尴尬地向易方使了个眼色。
易方便接过话来,笑道:“青衣盗果然名不需传。不错,确是我方设下此局,一是想验证江湖传闻,二来,我们想与阁下联手。”
那女子依然不动声色,轻掀面纱啜了口酒,似在思索什么。忽地,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目光落到酒上,细细品来:“是桑落酒?”
芩攸一怔,不想她竟辨得出,举杯道:“不想姑娘也是懂酒之人,今日是芩某唐突,就以酒赔礼吧。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慢声吟道:“不知桑落酒——”
“——今岁谁与倾。”芩攸极快应道。女子闻言,终于浅浅一笑,手蘸酒水写下两字,举杯,一饮而尽。
面纱未落,但笑颜隐约可见,好似青花在风中绽放,让芩攸一阵恍惚。只听她轻柔的声音道:“三日之后,我会再来。”
话音未落,那一袭青衣已随风远去,徒留桌上“筱色”二字缓缓消失,须臾便如她一般,杳无痕迹。
月下逢
普普通通的三日,因为有了期待,显得格外漫长。芩攸日日派易方探查筱色动向,却漫无结果,只能听到易方次次默然的回报。但就在第三日,易方忧心忡忡地来报,说有一股势力在小心翼翼地彻查芩攸的背景。
芩攸并不在意:“这些年我的伪装已做得足够,若能查出来,他们早就对我下手,不会拖到今日。不过需要在意的是,是谁在查。”
易方平静地摇头:“查的人很小心,没有留下痕迹。不过他动用的人不多,也许……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芩攸忽然警觉起来,一抹青色在心头闪过,他下意识地想摇头,忽然觉得无谓,不由笑了起来:“只凭一人之力查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被人发觉,恐怕也只有她了。也罢,不查清底细,她怎敢与我联手。她查得越深,就是越重视此事,这件事不必再查。”
“是。”易方应声离开,芩攸望着他的背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自己都能轻易想到筱色,以易方的能力,怎么会判断不出?他为什么要故意为她遮掩?
再想起易方复杂的神色,他恍然有些明白:或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只是不愿她成为敌人。
思及此处,芩攸不由苦笑自问,若此次清查者不是她,他还会如此努力地说服自己,轻易地放过她吗?
只可惜,到最后一刻,他们终究只能是对手。
心绪正纷乱间,门轻扣,微风动,月光皎皎,青衣再现。
筱色站在门外,望着神色变幻的芩攸,摘下面上轻纱,清清浅浅地笑:“筱色,见过酒杀。”
月下谋
酒杀?芩攸淡淡笑起来:她果真不负她所望。
琴棋书画诗酒花,是为洗墨阁七杀。当初洗墨初立,根基全无,便全靠七杀各司一职,配合无间,生生打下了江南领主的名号。酒杀所司为钱财,行事隐秘,除阁主与七杀,极少有人识得。只是——
“只以我识酒便判定我是酒杀,是否太过武断?”
筱色不待他相请,径自走到桌旁坐下,随意地说出一个名字:“沈幸。”
芩攸微惊:他确实故意露出自己是酒杀的线索,但却不是这条。他与沈幸的接触极为隐秘,她竟能在三日查出,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思量着抬起头,他对上她冷漠的眼神,试探道:“既然来此,筱女侠是同意联手了?”
筱色不置可否。芩攸只当她默认,微微点头。易方会意,掩好门,从怀中小心取出一份地图递给她。筱色匆匆扫过一眼,有些意外:“灵山会?”
近日武林最轰动的事,莫过于灵山会。统辖长江水军的提督凌池亲发请帖,邀江南江北各大武林帮派灵山一会,意图招揽高手,也是警告愈发大胆的武林中人安分守己,不要触及军队底线。洗墨阁与快意楼虽不服管辖,暗斗不止,表面对朝廷还是要恭敬一些,都言明将如期参会。易方所拿,正是灵山会的地图。
“快意楼将在会上向水师助饷,收买军心,”芩攸深深望向筱色,“钱粮为固兵之本,但洗墨不方便明着出手,希望筱女侠相助。若事成,各半。”
筱色看着地图,沉吟半晌才道:“快意楼防守定然极严,我如无人相助,没有胜算。”
易方早有准备,应声道:“酒杀与我到时都会在场,你定下计划,我们助你。”
筱色依然蹙眉盯着地图,不发一言。许久,她的眉头轻轻舒展开,眼神也亮了起来。
“有酒吗?”
月下酌
听她此言,芩攸知道她是答应了,心神大定,抱出早备好的美酒,斟满笑道:“说到酒,在下对姑娘极是佩服,却不知姑娘能否辨得出这一杯?”
见到美酒,筱色眸中神采更盛,举杯细看许久,抿了一口,顿时皱起眉来,犹豫不语。芩攸看得分明,唇角上扬起来:计划已成,又难倒了这位酒中侠女,不由他不快意。
便在此时,筱色噫的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脱口道:“是罗浮与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