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忙碌起来,开始推脱,说自己要秉烛夜读,要预备进京赶考。不可以马上消失,于是只得用缓兵之计。
可女子,本该是有很强的感应力,只是尚有三从四德之规限制,她便不能随意猜忌?无事便爱坐在窗前梳头,一下,两下。愁了心事,只得轻声叹息。他已有几日没有归家,她通通记得。回来两句情话一哄她便又笑得眉眼舒展,是因为,太过爱了么?
爱至满溢,便会逝去。
怎会不猜测他有了别的女子,说话间,做事间,敷衍越来越多,开始不耐烦。出门神采奕奕,回来心思恍惚,许多慌话却也能圆。此男子天生,就是个中高手么?
把我的桃木梳递过来!她转头娇嗔地对他说。
记忆远离,他又听到她美好的声音。好,我来为娘子梳洗。他手拿木梳走过去,就着阳光一下,两下。我美么?她转过头来。
是他惊恐的眼,却叫不出声音。那,还是她的脸么?那不过是一个骷髅头而已。
你为何抢去木梳?仙师问他。
我,我……他只觉胸口一阵翻腾,无力再多说什么,就地倒了下去。
一只莲花五齿簪,红红粉粉的色彩,将她的长发缠缠绕绕地簪住,走起路来步态轻盈。
他知,那是他送她的礼物中她最喜爱的,平日里常插在发间,笑得风生水起,相映于莲花湖畔。
那年她十八生辰,平常人家女儿在这个年龄早已婚嫁,她却在家寻死觅活的逼得父母哑口无言。她不知他已与将军之女出双入对,只沉迷于这些小小的欢喜里。当然,这礼物亦是他精心挑选的。
精心挑选的结果,便是支离破碎。
她瞧见了那个女子。发间别着一只梅花五齿簪,同款风格,连色彩也有相似之处。与他坐在茶楼喝茶,席间谈笑风生。她恍然一惊,他不是说,要去应试的么?
她忘记自己有没有掉过眼泪了,回头飞奔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狠狠摔了一跤。
若自此放弃也是好的,可女子,总是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你,也送我一只梅花簪好么?我觉得梅花的比较好看。她对他说,话语很轻。
他惊恐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微笑。你看见了?她是将军之女,谢我相助之恩,准备将我引荐给将军。这,你也吃醋么?他过来搂住她。我是打听到她梅花簪的出处,这才买了那支莲花簪送你的,盼望你喜欢。
面不改色,此男子,多无耻的言语。
是么?梅花究竟该红似血,还是粉如泪呢?你说。
他惊讶她阴沉的声音,想着难道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
可是那支莲花簪,他看见它正迅疾地向他飞来,五根铁齿异常尖利。她披散着长发立在他面前,却,没有脸。
他大叫一声开始飞奔,他想逃过她的阴霾,他以为已经摆脱了的那些纠缠,原来才刚刚刚开始,而他早已魂飞魄散。
“魂兮魂兮归来兮!”
谁的声音响起?他陡然清醒过来,停下脚步望过去,底下,是万丈深渊。
他正站在悬崖边。身后,是仙师复杂的脸。
一把油纸伞,伞面是一对喜鹊,衬着碧绿如玉的颜色。是他初见她时为她撑过的那把伞。她说,奴家,谢公子。一脸羞涩。
那年,他们沉默同行,却都能感觉出彼此的心跳和留恋。不觉间他将她送回了家,那是他唯一一次去她的家。
后来再无隐瞒,与她分手,直说自己将入赘将军府,只因那个女子能给他荣华。以为她会大哭大闹的,却没有,平静的说无妨,我只想带走那把伞。
她走得如此决绝,倒让他有些怅然,怀疑她是否真那般热烈地爱过他。然而他很快就被更多的繁华迷了眼,站在一个位置上,受万人景仰。他渐渐迷失了方向。
偶有她的消息传来,皆是让人心酸的,他会叹息,也仅此而已。就连纳妾,都未曾想过娶她。他后来想,究竟是自己真的绝情,还是觉根本无颜见她?他看不清。
她曾经那样心碎的煎熬着,爱情,真是一柄剑么?他丢弃,她就用它来割伤自己。可,她如何甘心?
日日下雨都打着那把伞,想着那日的初相见。本是代表幸福的喜鹊如今亦开始泣血,于是浮出绯红的伞面。是我的心在滴血,还是我的眼睛早哭成了红色一片?
十年,生死两茫茫。真如此,也算安慰吧。将军府早不存在,父亲跟了明主,翻了天。她一跃飞上枝头,便有无数人跟前跟后的为她操持着,终于与一平凡男子定下日子,只待出嫁。
他已不在这座城了么?她常常在深夜回想。伞就在床头像一个幽灵一样的立着,天空似乎不再下雨了,她已经好久没有打过那把伞了。于是下床,撑起那把伞。
大滴的雨顺势落下,他仰头。瑶山的气候真是无常,如人的心。他用手挡住自己的头,看着那把欢喜伞在祭台静静躺着,脸上流动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却觉天空突然放晴,抬头,是那把伞适时地伸了过来,他没有动。又是清新的百合花香,他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看到撑伞的那只手,已是白骨。
他无言转身,你,忘不掉吗?
七件物什被一一摆上祭坛,空中升起了一面招魂旗,所有人却只在那静坐着。
为什么?他问。
因为没有映月孔雀翎,所以只得等晚上阴气强盛之时借着月光招魂。我们只有一次的机会,我不想浪费。仙师说话时没有看他的眼。不过,你要小心。
他又打了个冷颤,这是第几次了,他记不清。这么几天他似乎一直都活在或真实或虚幻的梦境里,却不知该如何走出去。
她真的会回来吗?
你希望呢?
无尽的沉默。
月光很柔和,他记得他们也曾一起并肩看过月亮,那时他觉得她是全天下最美最纯净的女子,胜过月光。
如今她不在了,在出嫁的途中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那么他的月光,还在么?当然在的,他想。家里毕竟,还有他的娇妻。
远远地她向他走过来,月白色的衣衫,长长的发飘于腰间。
你会想我么?她问,
会。他轻轻点头。
会一直想吗?
会一直想。
想一辈子么?
想一辈子。
你撒谎。
他惊慌地看着她消失眼前,笑容柔媚如天上的月光。
不!他摇头。你不要走!他上前去追她,留在手里的,只有那缕月光。
魂兮魂兮归来兮!
众人惊愕,时辰未到,谁唱响了招魂曲?
遥遥望去,他跪在百合花丛里,脸色安祥,双手搭下。胸口,插着那片孔雀翎。百合花丛中,她嘴角带笑,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两百年前从天镜降落凡尘的那一粒花种,在赤色仙子缤纷的雨露滋润下,迅速的在黑河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今,已经开出了五彩绚烂的花。阳光中她的花身呈现浅盈的黄色,黑暗里又透出丝丝蓝光。人们都叫她盈彩花,并忠贞的相信她能带来好运。
一夜之间这朵美丽绝伦的花朵突然枯萎,第二日清晨一位女子立于枯叶前,眼中含泪。她穿紫色及地长裙,长及腰的头发翻飞在空气里。她喃喃感叹这世间的爱情,说有些人穷其一生也难遇,遇上便情愿牺牲掉自己百年的修行,也要去携手相依。
如此的话语似乎触到了周遭人的心,大家都愣愣的陷入到自己的回忆里,回过神时那女子已消失无影。
她说每两百年,便是这盈彩花的花期。
一、你绝然独立于洛水之滨。
玄异被囚禁在幽山时,盈仙曾经想尽办法去探望过。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无关于爱情,三百多年来的日夜相守,同心同力的看守着镇天兽,乃至于后来连那个高傲的畜牲都低下了头,对他们微笑起来。三个生灵在南寒之冰相依为命,彼此间的默契已达到无需眼神动作便能心知肚明的地步,如此的境界早已超出了凡尘中的任何修行。
可是不知是谁嚼了舌根搬了是非,说二人相互爱慕甚至已有了肌肤之亲。起初他们只是淡然微笑,夫妻间的肌肤之亲又算得了什么,有哪对夫妻可以如他们样的心地澄清,两人如一人连体般的深情。可这种情该不该是爱情,至今也无人能说清。
然而谣言的力量是可怕的,天界迅速的重视起他们的关系。起初天帝企图将玄异送回冥界去。他本是冥王之子,因冥王要求留他在天,天帝无话可说只得应允。也许他早已处心积虑的想赶走玄异,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其实盈仙自小便知所谓的至纯至净的无上尊崇的天镜,也充斥着争权夺势欺压和无理,母亲与天帝的关系若隐若现,其实又有谁人不知,只不过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所以她才有资本与天帝争吵,辩解他们之间纯洁无暇的关系。试想两个几乎已成为一体的人又怎么可能发展成为凡人口中的爱情,他们爱对方与爱自己一模一样,那样的珍存且小心翼翼。
盈仙的母亲百花仙子见不得女儿受半点委屈,站在天帝面前如做戏般的泪盈满眶,天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于是将玄异囚在了幽山,盈仙却没受到丝毫责罚。可是这样的结局对于盈仙来说却如身体撕裂般的疼痛,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突然的分离让人郁结于心。
她的一次次冲撞终于触怒了天帝,那日百鸟朝圣后她被召至天镜,她看到母亲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微笑,自己的劫难,终于来到。
盈仙。天帝的眼中有些许心疼。你动作如此激烈反复,已经证明了你心中尚存的欲念并未消减,你的修行作为皆为天界蒙上了污点,如此,对我的判决你需信服,且做到无怨无悔。
是的。盈仙低头,小仙自知已犯天条,请天帝责罚。
她看到母亲在旁边难过的闭上眼睛,她穿着白色玫瑰花扎成的锦衣,那是母亲悲哀至极的表情。
玄异意欲代你受过,你是否应允?天帝最初的心思仍然没有改变,他仍在考验着盈仙的毅力。
不!盈仙抬头,眼里晶莹。玄异是无辜的,一切皆因小仙而起,请天帝放他自由!
天帝低笑出声。不错,就连玄异他自己也是如此说的,他说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是这样吗?
盈仙心上一颤在想着天帝话语中的真实性,在这变幻莫测的天空里,无人能分出哪些是真,哪些是流言蜚语。然而在幻镜中她看到玄异的身影,他绝然独立于洛水之滨,一身蓝衣莹莹润润,透露出忧伤的气息。她微笑起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特有的默契,疼痛快乐紧连于心。
盈仙。天帝的声音适时响起。你如此的执迷不悔,那好,我就将你化为一粒花种,让你在四生的忏悔中清醒,要你知道爱恨纠缠终究是空,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可以天长地久,除了我们身处的,这九重天之上天镜中的生灵。有多少人耗尽生命去修行,你却毫不珍惜。
那么,玄异呢?盈仙开口提的,仍是那个人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