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得从椅子上跌下,他以为已经忘记了的那些曾经,通通浮出水面。遥遥地他恍惚看见她向他走过来,说我不怪你的,我只是怨你忘了我,忘了我们曾经共有的誓言。我只是想要默默地,守在你身边。
样子凄楚哀怨。
只是他早被吓去了魂,无言以对。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说我真的,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哀哀地说,可,你已经不在了。
如果我在,你会留住我?
他点头,毫不犹豫的。心想只要能打发她走,才是重要的。她果然轻轻笑了。好。她说。
老爷。有人在耳边叫他,他睁开眼,是他的妻。刚才那一幕,是梦么?
几日后她家婢女送来一只紫檀小箱,说是她留下的,给他。他接过,已大概知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定是他们以前互相赠予的那些个物什,留在她们家,倒是不稀罕的。
七日后我家相爷要在瑶山为小姐招魂,公子也来参加吧!临去时婢女幽幽的说,没等他回话,转身去了。
他呆在原地,她,真的想回来么?
如今她端着妻为她熬的莲子羹,食之无味,记忆纷至沓来。自她离去他总做噩梦,不,也不算噩梦的,他笑。她不舍得折磨他,只说,要回来,要回到他身边来。每次醒来他都当那只是个笑话,或者,这场招魂,本就是笑话。
瑶山共有十二座坟,他听得仙师如此说。此时她正躺在艳粉的百合花丛中,紧闭双眼,嘴角却似微微笑着。他惊愕,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
他扫眼望那十二座坟,耳边听闻仙师继续解说。说左右各六座,埋了六男六女十二位巫师,在这里招魂,最易圆满,却也最凶险。
他有些发抖,想自己还有大半生的光阴未过,也许某刻时来运转他还可东山再起。如果她觉在地下寂寞招了他去,可怎么办?转瞬他又吐出口气,为自己的想法感觉好笑起来。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回来?
只是那可怜的女子,她也许到此刻都未曾想到,现如今她对他而言,只剩下了恐惧和好笑。
突而,他的眼睛眨了眨,右侧第一墓坟顶,有什么正闪烁着。他陡然兴奋起来,走过去拾起,是一片羽毛,碧绿色,中间有一只黑色的眼睛。刚才闪光的,是它么?
他悄悄将它塞入衣袖,继续看仙师摆祭坛,撒圣水,将仙器一一点清。他感觉自己疲乏至极,突然的,他想回家了。这个念头太明确,压住了心里的其他心思。也许回家,才是安全的,他琢磨。
传闻这世上有一种灵物,叫映月孔雀翎。它生长在孔雀之王的头顶,此物可通灵。仙师突然提起,然后说。本以为在此瑶山之巅会有,却未曾见,看来,此次招魂有些困难了。
她的爹娘唯唯诺诺,请仙师全力以赴即可。他无语,想起自己衣袖里的东西,那会不会就是,映月孔雀翎?
可是,他怎么能交出来?他想。他不敢肯定,若是她真的能活过来,他当真要娶她么?娶一只年近三十被招回来的魂?他不敢再想下去。
耳畔传来的是什么声音,他有些恍惚,轻轻闭上眼睛。
他真的睡着了,在梦里他又见到了她。她说公子,奴家路过此处,无奈天下了雨,想借贵地躲躲雨。
她的脸色绯红,声音婉转低吟。他让了地替她挡风雨,又将手里的油纸伞赠她。那伞的颜色,正是碧绿如玉。
他以为他忘记了的,殊不知那些记忆只是躲去了别处,时机一到便纷至沓来,将他压制得无法呼吸。
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脸,他睁眼,是妻。说他无故在瑶山睡着,被人抬了回来,刚才那刻似乎呼吸急促,不停的冒冷汗。她只得叫醒他,跟他说,莲子羹好了,吃些吧。说完便姗姗离去。
他仍在怔忡中,没有应。袖子里的孔雀翎很安静,似乎在预示着,将会有暴风雨来临。
仙师要求拿出她生前最最喜爱贴心的七件物什摆上祭台,她的父母无奈看他,他只得拿出那只木箱。里面装的,众人皆知,均是她最贴心的物品。
打开箱,似乎有一股子忧伤之气,先看到的,便是那方鸳鸯锦。
鸳鸯青白相间,中间的那滴红愈加浓艳。是鸳鸯的唇么?他看不清也无法知晓。是她绣好后交予他的,要他妥善保管。
记忆里,他曾经珍存如宝走到哪都随身带着,后来离开时托丫环归还于她,回来时丫环说,小姐的眼睛红肿,捧着那锦帕不哭反笑,后来离去时听闻她吐了一大口血,已至昏厥。
他不是没有怜惜的,他也觉疼痛难忍。可是,权衡多次,他终于还是放弃。男子不拘泥于情,他一直提醒自己。
若意志坚定,何需提醒?鸳鸯锦捧在他的手心,贴合得天衣无缝,他亲自捧它上祭坛。那刻他忘了自己的害怕和忧心,他的思想里,只剩那方鸳鸯锦。
她说你怎能丢下我,怎能将我辛苦绣好珍存如命的东西归还于我?你看那点红,那是我指尖的血,是我心头最深最疼痛的血,你知道么?
他大惊!他说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他已自乱阵脚,桌上的仙器均被打翻。那刻旁人都惊慌地以为,他疯了。
其实,他只是遥遥地看见了她。在幻象里,他看见她,仍是那么美丽的脸,额头,却血迹斑斑。
双连玉。两块连在一起的玉。
那年七夕,他买来两块玉。是那种莹莹的白。她回赠他一块,他推辞,说此玉代表他们俩,不应分开,应该永久地放在一起。
她感动,第二日拿去请工匠师傅将它们连在一起。同样的材质,镂刻花鸟图纹,是花好月圆的寓意。
可惜了这寓意。
众人不敢再让他动什么,只让他在一旁站着即可。可是他看着那玉佩,看着通透的白慢慢变成血红。他突然看见她从百合花丛中坐起来,说公子,奴家脚扭了,来扶我。
仍然是那样娇憨的声音。
他笑着,如当日一样将她扶起,怀里是她清新淡雅的香气。这味道,似乎已经开始腐烂了。你有没有事?他低低地说,充满怜惜。
没有回应,她的头埋入他的怀里,似已沉沉睡去。他不自主的,轻轻摇晃她,懒丫头,起来了,你该回家了!
曾经的多少个落日黄昏,他说着同样的话语,看她迷蒙地睁开眼。那样子,可爱至极。
那时她一定虔诚地以为,他们是能相约白首的,于是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执意将自己给了他。她想他是爱她的,有了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将那块双连玉捏在手心。
你怎么了?耳边谁的声音响起。
他回过神,看自己跪在百合花丛中,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嘴角仍然带笑。他大惊,难道她,真的复活了!
你不能负我。她对他说。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戏言,还是当了真?
琉璃佩。一枚挂在腰间的琉璃佩。色彩艳丽,光芒四射。
那是他用三斗米同一个老妇换来的,老妇说那是她家祖传之物,代表,忠贞的爱情。彼时年少的他所向往的,正是那忠贞的爱情。
她见到极喜欢,央求他借与她戴。他知借去再不可能还,可是她那样温柔的,看着他的眼。他取下郑重地交给她,犹如当初义无反顾的交出自己的心一般。他知那时,他是爱着的。
其实他并不亏,因为此,她献上了自己的初夜。女子为爱所昏,不管不顾的要去感天动地谱写经典。那一夜他醉了,将她搂在胸前,说要给她幸福。
她捂上他的嘴,你,就是我的幸福。
原来幸福,与话语无关。
他看着琉璃佩在空中飞舞,一晃眼,碎了。真是一桩不错的交易,他当时想。三斗米换来琉璃佩,琉璃佩换来她的以身相许。他的一生,都是在这样计算着的么?
那么,如今我还了你琉璃佩,你又能还我什么?是我的残损,还是我的生命?
他转身回头,见她浅笑盈盈地站在风里,手里正握着那闪亮的东西。可是,他惊讶,她不是死了么?
她逼视他。告诉我,你能还我什么?!
他有些颤抖,我,还是爱你的。
是么?待我挖出你的心来,仔细看看我在哪里。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闭上眼的那刻他听见她残忍的笑声,凄厉刺耳。你也会害怕么?她尖利的声音。
又被人拍醒,他觉浑身无力。仙师站在他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生前,你对她做过什么?
他慌忙摇头,没,没什么。
那她为何要纠缠于你,竟然连回魂都不愿意?
仙师的话犹如一根针猛扎着他,他听见自己恐惧地尖叫,再次无奈闭上眼睛。
两只蝴蝶一粉一紫,分别在左右栩栩飞翔着,织锦缎面,绵软的鞋底。是一双双蝶绣花鞋。
是双宿双栖的意思。她绣来送与他珍藏,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仍记得她说,公子,你何时娶我?
那时他们在一起已三个月,她不想再偷偷摸摸地坏了女儿家的名,她想堂堂正正地做他的妻子。她以为,他是万分期许的。
可是得到和珍存从来都很对立,彼时他已认识了现在的妻,容颜尚属娇俏,却可省下他数十年的努力,他岂不动心?
看着她纤细的手捧着那双大红的鞋,看着上面蝴蝶翩飞她深情的眼,他不忍拒绝便收了下来。待我功成名就,定来娶你!
男子不负责任之时大抵如此推脱,女子却满面欢颜。半月后上元夜的街市,他为她选了一袭美丽的裙,红色,绣有大朵的红艳牡丹,与她提着的红色花灯遥相呼应。他便感叹,若穿上那双双蝶绣花鞋,多好。女子以他为天,忙说回去重绣一双,如此的绝配,定要穿与他看。
原来是早有预谋,他从怀里拿出那双鞋赠她,还顺带握了她的手。说怎舍得你再劳累,我一直随身带着,今日正好赠予你,表我寸心。她立即羞红了脸。
难道,是鬼迷心窍?
突的起了一阵风,仙师举起那双鞋仔细地看。他在研究什么?他猜想着。空气中百合花花香馥郁。
可是,哪里飞来的蝴蝶,围着那百合花,围着他?一只,两只,转眼十只,二十只。一粉一紫,一上一下,双宿双栖。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倒下的,如何模糊了双眼,看着层层叠叠地粉和紫逐层压下。这次他没有看见她的脸,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却感觉,她就在他身边。
七、桃花艳。
是一把桃木梳,上面纠结着一束桃花,艳红。是她用了多年之物。
他是见过的,她随身带着,每次起床她都会坐在镜前用那把梳子梳头。一下,两下。她的长发乌黑,随意绾两下就是一个美丽的美人髻。
她其实不舍离开,他知道的,每次温柔缠绵后她都要在屋子里梳洗很久。于是自身后抱住她,在她的脖颈间叹息。等我,我定不负你。
话说多了,便也麻木了,却不知听者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