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你那时所说的,可是临别赠言?可惜当时我根本没想到那去,我想我们刚新婚你怎么可能走,离开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你果然一直没有碰我,你渐渐忙碌起来,偶尔深夜回来看我,我睡得很熟。在睡梦里我仍然能听见你轻声的叹气,我不敢打扰你就像你不愿吵醒我一样,我们对彼此的爱就在为彼此的担心中一路走来,有压抑眼泪和苦涩混杂其中,更显得刻骨铭心。
直到那一日你劝我,让我回去看望母亲。你说若兰你出来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去过,你娘会担心的。我本该陪你一起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你该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你下午处理完事就会回我家去接我,你说我这个女婿也该拜见一下岳母了,我想努力争得你母亲的同意。你说得那样坚定,我心下欢喜。
可是下午我没等到你,来的却是你的一封信。你叫我夫人,说朝廷议和失败战争又要开始了,你送我回家是不想让我担心,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归来,你对我心怀歉意。你要我记得你说过的话,重新,好好的生活下去。
母亲看着我沉默的样子摇头叹息,其实因为我早有这样等待的预知,所以风雨来袭时,面容平静。
我又去到当年你们扎营的那片草地了,满田菜花很美丽,四周安静。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些微弱无力。四十年过去将军你一直没有回来,我该如何再等待?那年五月你们离开时我来过这里,一千双草鞋整整齐齐的被摆放在草丛一角,像新的一样。你们没有拿走它们,是留下做纪念还是什么?
七月,天很热。母亲在二十年前就已离去,我偶尔去她的坟前上香发觉四周没有一棵杂草坟被扫得干干净净前面还摆了不少新鲜的祭果,又有人来看她了,我知道,是他。他有时候会帮我做一些事情,不开口和我说话,也不要求我做些什么。你不认识的,他是母亲安排的,和你一样,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顺母亲的意我在你走后的第十个年头和一个男子成了亲,那天晚上他说了和你一样的话语,只是理由不同。他说若兰我不勉强你,若你不喜欢我我不会碰你,就当我们只有夫妻之名好了,你仍是自由的。
我笑,为什么我总会遇到这样的男子,他们做着自以为对我好的事情,他们都以为很了解我,我喜欢的这种自由,代价是什么?他和你一样一诺千金,从来都没有碰过我。二十年后母亲积郁成疾,伤心离去。她早看出了我们的关系,她曾经也苦口婆心,她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着一场没有结局的约定,你不回来,我总是不甘心。
母亲离开后他在我家旁边重新搭了几间房子,背对着我,他搬了出去,没有多余的话语。有时候我会很难过,是我欠他的。我欠了他一个妻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段快乐平和的生活。他没有再娶,他有时候会来看我,许多次欲言又止,眼里有清澈的亮光闪过。
他以前会在旁人面前叫我娘子,我不开口他也快乐着,他偶尔会拿了我做的草鞋去集市上卖,换来比平常多许多的银两给我。每个人都在坚持自己的等待,以为,终会有结果。
他也老了,你知道吗他整天病恹恹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有时候看见我本想对我微笑的,可是一笑眼泪就往下掉。我会记起我与他成亲的时候,是七月,天很热,我第一次穿大红的嫁衣上了花轿,可是却没有欢天喜地。我只是在想前面走着的这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你为什么不回来,让我欠了别人一世的债?
我知道他其实是想离开这个人世的,只是不放心我。他本来可以心无挂碍,只是因为我还牵挂着,他不舍。我们一直这样,无声的纠缠,无声的思念。
他离开了。将军,从小我就是个倔强的坚持自己的女子,我似乎说了很多遍。我死守着自己心里的那一块芳草地不让任何人靠近。可是在他闭上眼睛的那刻我心凉如水,我伏在他身上哭泣。他跟我说若兰,试着放弃,解脱自己。你这样在尘世间挣扎,磨人磨己。他说我不知道你等待的是谁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很幸运。可是倘若他不在人世了,你这样做,只会让他一直心念,不得安息。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如此放肆的大声哭泣,把我的伤心无助、失落和遗憾一起哭出来。他离开了,这世上我最后一个亲人,是他见证了我这么几十年的辛苦和矢志不渝,我的成长,慢慢变老,我曾经的美丽和现今的沧桑心境,还有我那没有言明的,爱情。他都知道,他那样隐忍着,看着本该属于他的女子一天天苍老。他的心是怎样痛的,你会不会知道?
将军你为什么不回来,从此我真的孤苦无依了,我心里唯一的牵念仍然是你,我仍然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出现,就算我们俩都老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语欢颜,我仍然会义无反顾的去牵你的手,让你带着我走。
你离开那一年的九月朝廷下了告示,第一批抗倭英雄全军覆没,举国默哀。说其中有一些被俘虏了,凶多吉少。你的名字出现在告示上,我转过头去,笑,假装没看见。我怎么能够相信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是骗人的对不对,你说要我等你的,我不食言,你也不可以。
可是在第四十个九月到来之际,在我身边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之时,在最后一个见证我生存于世的人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迷失了。我忘记我这样的存在和坚持,有什么意义。池边的荷花开得繁盛,那片草地早已消失变成了厚厚的油麦田,那日我将那一千双草鞋埋在一个土坑里,也许早已化为灰烬。时间是这世上最残酷的厉器,它会告诉你所有都是短暂的是稍纵即逝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一切都会失去,而我,也终将远离。
我应他的要求将他葬在了那片油麦田里,他说若兰我知道你每日都会站在那里等待,遥望远方,我在那里,就能时时看着你。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心愿等待,春华秋实,以为总有一日,收获的是自己。
我擦干眼泪,依稀想起当年的情景,你牵我的手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不用等我。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并没有等你,我所等待的,只是一个虚芜的梦境,只是我所期待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他说我这样做会让你不能安息,那么我这样想,你会不会稍微安宁?
天凉了,最近咳得很厉害,晚上睡觉时梦境越来越多,多半是梦见你。好多时候躺在床上都会隐约的感觉你站在床头叫我,你要我去牵你的手。你说若兰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可是将军你一直没有回来,我怎么可能走得心安。窗外的树叶又开始黄了一片两片的在空中飞舞着,那年十一月从倭寇传来消息说被俘的那些人为了自保已经在那边结婚生子,他们回来探望亲人,似乎是皆大欢喜的场景。
我相信这些人当中,没有你。我心目当中的你是宁死不屈的,哪怕心里还有牵挂不舍还有爱情。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为国,便没有自己。那时的确年轻不懂得接受兵败的事实,不屈,也只是多死一个人而已。我去到那片草地烧香祭奠,迷雾里天空中似乎显现出你的身影,我知道你仍然是牵挂我的你不舍得也不放心,我看着你的笑脸,泪眼迷蒙。我说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消失时眼神凄楚,我拍拍脸,以为是在梦里。
你知道吗从你离开之后那是我唯一一次那么清晰的勾勒出你的身影,与你对话欢笑泪流。而今我已记不起来你的脸,只记得你叫我“若兰”时候低沉的声音。你说要我好好的,只是你看不见,其实我一直都过得很好,因为这是你要求的,我永不会违背你。
我去那片油麦田看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我做了他喜欢吃的酸豆角,他必竟到死,都还是我的夫君。我有种预感似乎我存在于世的日子并不多了,积郁成疾在这个年代比比皆是,我不怨生不逢世,我遇见的两个男子都那么善良,其实我很幸运。然后我再次,看到了你。
你站在田的一角遥遥望着我一步步走近,渐渐的我看清了你的眉眼,还是当年那样的清澈透明。你的眼里闪着泪光大步走过来扶起我,因为我过分颤抖差点瘫软在地,你握着我的手,有体温的,我感觉到温暖正从你的掌心源源不断的传递出来,然后你开口:是若兰婆婆吗?仍然是那样低沉的声音。
我晕眩。一切都没有变,可是你叫的,却是婆婆。你说祖父前日离世,心中唯一牵挂的便是他曾经有名无实却深深爱着的妻子。他当年重伤被救,也想过回来找她,因顶着俘虏之名阴差阳错的去了京,也是在那年十一月他回来,看着她烧香祭奠,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看着她坚强的容颜,想到自己俘虏的名,他退缩了。他想她如此美丽失去他她一定还会有更好的生活,何况他还要回报,别人的救命之恩。婆婆,你叫我。不,确切的说是你的孙子叫我,祖父他一直想念着您。
我看着他,他跟你长得很像你知道吗?我以为是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你就装在他抱着的那个坛子里。他说这是你要求的,你要守着我,不离不弃。
你来赴那个约了吗那个暖阳下的誓言早已蒸发到空气里,我闭上眼睛。
又是一年过去了,今天难得有阳光我把自己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插上你送的那支蝴蝶簪子,坐在回廊下晒太阳。那支发簪真好看,你的孙子告诉我。这么长时日他一直陪着我照顾着我,他说婆婆我就是您的孙子,从前祖父没有做的那些事让您受的那些苦,由我来弥补。
我常常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有时会呆愣的以为时光倒流,你又回来了。于是我微笑,看着镜子里自己满脸的皱纹,一个人,究竟有几世可以活?
我偶尔会去到那片油麦田里,去你的坟前跟你说会话再去看看他,你们离得很近,以后我们三个都葬在那里,你说好不好?这就是我们这一世的关系,彼此遥望着,却不能靠近。
你回来了,虽然没有陪我一起变老,但是你放心我很快会去找你,那时候,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姐姐,多年之后你是否还记得我?你爱的那个男子,他在哪里?
一直往东走,那里是哪里?我问姐姐。彼时姐姐正从睡梦中醒来,伸展着花枝抖落身上的露珠。我们都很喜欢那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可惜它们就如昙花样的只做一夜停留。好在,我们不是昙花。
东边,应该是有高山和大海吧。姐姐说话声音很轻,且面露憧憬。
高山,大海。那么,我们能看见吗?
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哪怕,下一刻会失去生命。
姐姐总是比我勇敢,从当初我们在那块石头上扎根我就知道。我向往安宁的平静生活,她却喜欢辉煌灿烂的阳光。我爱看月亮,她爱看夕阳。那时候我们的根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是双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