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正忙着转接电话线路。郑权提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黑包来到窗口,玉兰一边忙着,一边冲郑权嫣然一笑,说:“书记,今天要接哪里?”
郑权提了包给她看,说:“去县里开会。我又想麻烦你——”玉兰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随即莞尔并伸出一只手,郑权喜滋滋地将一把钥匙放到她手心。她知道书记又是让她守办公室,他每次出差都这样。书记的家在乡下,他平时很少回家,几乎都住在单位,他办公室的里间就算是他的卧室。
皓月当空,星辰密布,四下万籁俱静。玉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凌乱的文件、资料、报刊,就走进里屋睡觉了,带着对恋人的思念她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啊!”玉兰突然感觉有人钻进自己的被窝,一下捂住她的嘴,翻身压在她上面。玉兰挣扎着蹬打床板。
“玉兰,是我,郑权。我没办法不这么做,你太诱人了,你是属于我的,只有我才能满足你所企求的一切,我有权力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单位工作,我还可以推荐你的父亲做校长。”玉兰悲痛地呻吟,泪如泉涌……
玉兰决心要摆脱这个可恨的人,看见有单位招工,她偷偷报了名,可是在招工体检时,她被告知怀有身孕。仿佛晴天霹雳,玉兰发疯般地抓扯着郑权哭骂道:“你还我清白,你这魔鬼,龌龊的衣冠禽兽,你害了我,你干脆杀了我吧,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郑权焦虑地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为此我已经被停职反省了。”
“你该,你这人渣,你该下地狱——”悲痛欲绝的她双手使劲在肚子上擂打,“畜生,祸害……”
郑权慌忙奔过去阻止她,央求地说:“玉兰,求你别这样,孩子是无辜的,我要他,他是我爱的见证。”
玉兰用力推开他,抡起手掌扇打着郑权的耳光,哭道:“我恨你,我恨你……”
郑权难过地捉住她的手,说:“我知道,是我强迫了你,可我是真真正正非常爱你。玉兰你是我的第一,也是唯一的爱,我心甘情愿为这段情付出任何代价,你不跟我,我不勉强,我只求你给我留下这记忆,让我的爱还有所依靠,让我的心能有所牵挂!”
玉兰恨之入骨地哭道:“我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东西的,更不会让这孽种带着我的耻辱出生,我会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郑权毕竟是成熟老练的,他见软的不行,立刻板下脸来说:“如果你真那么做,我们就只有玉石俱焚,反正我已身败名裂,我不怕再多犯一点罪。”
玉兰毫不示弱地喊道:“我会怕你吗!大不了一死,我本来也没脸可活了。”
“我不会让你死,但我可以叫你父亲生不如死!”
“你敢!”
“我说得出,做得到!”郑权仇恨地瞪着她。
见玉兰有所顾虑,郑权即刻双膝跪下,眼含泪花望着她,央求说:“我求求你,把孩子给我留下,他是我在你身上获取的最奢侈的希望、梦想和寄托,你要怎么样都行,只求你留下我孩子的命!”玉兰仇恨而无助地盯着他,泪如雨下,她毕竟是一介弱女子,她能怎么办?
回到家玉兰只一味地哭泣,满屋子沉闷的空气。小姨廖秋莲站在一边心痛地看看玉兰又看看一脸焦愁的姐夫冯伯尧。
冯伯尧忧虑地说:“玉兰,你叫为父怎么说你呢……”
玉兰突然昂起头,说:“你不用说啦,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身为父亲,管过我多少,关心过我多少?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要什么吗?”
冯伯尧急急地说:“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老要避着我?”
“我厌恶你们,我今天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拜你们所赐。我恨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的母亲,是你们剥夺了我的快乐,是你们害得我有家不能回,我知道我做了让你蒙羞的事,让你从此出门抬不起头,但我有胆做,就有胆承担,我不会连累你。”玉兰拔腿推开大门就跑。
“玉兰!玉兰!”廖秋莲和冯伯尧急切地追赶出去。
玉兰发疯般狂奔至河边,义无反顾地冲下石梯“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冯伯尧见女儿投身入水,一边心痛地狂呼:“玉兰,女儿……”一边也纵身跳下河……
玉兰被父亲救了起来,但她还是逃离了那个家,她知道父亲是爱自己、在乎自己的,可是她痛恨那个女人,痛恨她和父亲那种暧昧的关系,因为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母亲,她痛恨一切背叛。
小街上,一堆堆好事的人们在两边屋檐下交头接耳地说笑。冯玉兰双手紧箍着胸前的小包袱,脸羞得通红,感觉像是被剥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走,她胆战心惊地埋着头往家赶,身后一串恶毒的议论紧跟着她。
“她失踪了好几个月,肯定是到哪里把私生子生了。”
“你说她会把那娃儿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她还敢要啊,不是弄死就是随便丢了。”
“哎呀,太可惜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骨肉。”
“她这种人什么事干不出,仗着自己漂亮,工作换过来换过去,听说她刚到公社当两个月的话务员就把郑书记勾搭了,结果她还反告人家,害得郑书记官也丢了,党籍也开除了,还在劳改。”
“真不要脸!”
冯玉兰在众人的唾沫中跑回了家,可是自家的墙上写着“坚决打倒走资派”。大门两边是“反动派冯伯尧妄想复辟,淫乱妇廖秋莲遗臭万年”,横批“龌龊之家”。冯玉兰如晴天霹雳,顿时傻了。
“她好像不知道她爸冯校长跟廖老师被抓了?”
“她肯定不知道,这才几天的事。”
“听说冯校长把‘毛主席万寿无疆’写成了‘毛主席无寿无疆’?”
“更丢人的是,听说冯校长跟他小姨妹干那种事被学生碰到了。”
“真不要脸,一家人都是这种货色,一个二个还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别把学生教坏了。”
“喂,还有人说,原来冯校长跟他小姨妹长期通奸,他老婆就是被他们两个逼死的。”
冯玉兰望着那“龌龊之家”几个大字,顿觉天旋地转,羞愤难当,只觉自己被巨大猛烈的旋涡卷向万劫不复、暗无天日的深渊。她恨得双齿打战,全身发抖,一种无地自容、走投无路的悲哀使她失声痛哭,扭头就跑。
“快跟上,看看她是不是又要去跳河。”
冯玉兰拼命地跑着,只想要逃避这可怕的人群,为什么他们不放过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真的想要结束自己可悲的生命,可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上次父亲救起自己时说的话:“孩子,世间上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比得过生命的珍贵,你没有权利草草结束自己,那是懦夫和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一个人,也不完全属于父母,父母只是你生命的缔造者,而你只是生命的守护者和操纵者,你可以主宰你的命运,你无权结束你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属于你周围所有爱你和需要你的人,属于需要你继续、传承和开拓的社会事业。人活着本身就有很多磨难,没有磨难就没有成长,成长需要经历,经历就是你的财富。孩子,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你要好好运用她,只要有生命存在,希望就不是幻想!”
她放弃了逃避,茫然地提着包袱,走在碎石路上。她想要去找她的初恋情人,虽然对他,她已无颜面对,但她仍想做最后的努力!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骤起大风。眼看层层黑云压下的天空,她的心似被阵阵撕裂。突然天空划出一道透亮的闪电,玉兰吓得惊叫着往前跑,惊慌中一头撞在了一家住户的门框上。屋里正吃饭的母子俩吃惊地看着惊惶失措的冯玉兰。
惊魂未定的冯玉兰一手捂着撞痛的头,尴尬地看着他们说:“对不起!”这时又一道闪电、一声响雷,玉兰吓得抱住门框。
金妈忙说:“姑娘,进来躲躲吧。”
“姑娘,你是从家里出来的吧,你要到哪里去?”
玉兰无法抑制悲痛地擦着泪,说:“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是教师,他被——家被封了,我举目无亲。”
“真是可怜的孩子!”
就这样冯玉兰被金家母子收留了。
金正良愉快地一边铺床,一边说:“你这人真好笑,还怕打雷,看你细皮嫩肉的肯定没吃过苦,让你住这种房子实在太委屈了。”
玉兰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太唐突,冒冒失失地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
“别说那些见外的话,相识就是一种缘分,这可能就是天意,像我妈说的是老天爷把你送来的。”
“能遇到你们是我三生有幸,没有了家我正一筹莫展不知何去何从。”
金正良收拾好房间,说:“你就安心住下吧,不嫌弃就把这当成你的家,先休息两天,就当陪陪我妈。找工作的事,我会帮你留意的。”
“谢谢你。”
“呃,你什么学历?”
“师专。”
“师专?”金正良有些吃惊,但一点不觉意外,说,“怪不得,你看起来与众不同,温文尔雅,出口成章,那,你也是教书的?”
“年轻时候教过一阵……”
“年轻时候?”金正良好笑起来。冯玉兰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你现在有几百岁了?”冯玉兰霍然明白,与他相视而笑。
后来玉兰也进入建筑公司工作,她聪明好学,很快就成了金正良不可缺少的好帮手。金正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真心的关爱,令玉兰很感动,金妈在临终前希望他们俩能结合,玉兰欣然答应。金正良激动地说:“你放心,我会与你白头偕老,爱你疼你一生一世,绝不让你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往事好像刀子扎在玉兰的心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现在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