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在苍茫的暮色中,权裔回到家。见屋里没人,她也懒得吃饭,索性在她的小屋里静静看了会儿书。
“妈,我回来了。”听到儿子的叫声,权裔放下书从小屋出来。
“乖儿子,奶奶呢?你一个人去给爸爸送的饭?”
“没有,奶奶在楼下跟邻居聊天。妈妈你看,我给你提了药水回来。”砚彧说着高举保温桶。
权裔接过保温饭桶,心里美美的:“什么药水?”
“爸爸车间里熬的,每个人都在喝,我和奶奶也喝了,爸爸说是清热防暑的。”
“是爸爸叫你给带回来的?”
“爸爸没说,是我自己要的。”
“宝贝,真乖!”
“只是有点儿苦,一丁点儿苦!”
权裔见儿子刻意强调的样子,觉得好笑,然后一口气喝光了药水。砚彧充满好奇地问:“妈妈,你不感觉苦吗?”
“不苦。”
“不可能,我是骗你说只有一丁点苦,其实好苦,而且我是在同一个缸里舀的,没理由你的不苦。”
“不苦,只是妈妈自己的感觉,因为妈妈不怕苦。”
“为什么?”
权裔欲言又止,说:“你现在不懂。”
“我不懂才问嘛!”
权裔凄然一笑说:“因为妈妈吃过很多苦。”
砚彧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了,因为妈妈每天都喝药,那些药都很苦,天天喝,天天喝,喝多了所以你就不怕苦了。”
“聪明的儿子,有道理。”
“呃,妈妈,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吞吞吐吐的,又是什么鸡蛋画圆了还是狗画得像大马?”
砚彧忍不住笑起来说:“不是,妈妈我想问,我有外婆吗?”权裔顿时哑了,脸上的笑意变得僵硬。
“为什么吴浩有外婆,伟伟有外婆,很多小朋友都有外婆,我的外婆是不是死了?”
权裔一时心乱如麻,说:“没有。”
“是没外婆了,还是外婆没有死?”
权裔无奈地跟儿子解释说:“外婆没有死,因为外婆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工作是流动的,我们暂时没有办法跟她联系,这样可以了吗?不过,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爸爸和奶奶!”
砚彧不解地皱起眉头,问:“外婆很神秘吗?”
“等你的鸡蛋画得不像乒乓球,小狗画得不像大马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权裔忙转换话题,砚彧不高兴地嘟着嘴,自觉地走去小屋画画了。儿子从小就好学,他承继了权裔的禀赋,是个聪明、有主见、活泼可爱的孩子。儿子带给权裔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跟新廷无法沟通的日子,权裔除了看书、写字、画画,就是把所有心思花在儿子身上。儿子是她的骄傲,是儿子让她体会到甜蜜和快乐,并且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浓郁,权裔的万般柔情全用在儿子身上了。
儿子关于外婆的提问,不禁牵动起权裔久远的记忆:
小权裔背着书包,哭泣着跑回家,她双手扯弄着沾得满头的刺果,姨婆急忙伸手搂过权裔,心痛地说:“回来啦,宝贝!”
“姨婆!”权裔扑进姨婆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姨婆搂着权裔,伤心的泪水簌簌而下:“怎么啦,宝贝?”权裔越发伤心地哭泣。
廖秋莲焦急地扶起权裔,见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好些刺果,又气又心痛地轻轻给她拔着:“谁干的,有没有告诉老师?”权裔边哭边摇头。
廖秋莲心酸地清理着权裔头上的刺果,无奈地说:“孩子,你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一味地躲藏,要反抗……”
这时,一个女人冲进来便说:“你就是这样教育她的?”并恶狠狠地一把拉过权裔,吼道,“你还想毁多少人?!”权裔顿时停止哭声惊恐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只听她更加怒火中烧地吼向姨婆,“你看看,你看看,你口口声声说她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你就是这样给她快乐,给她幸福的吗?她是不是每天都被人践踏成这样回来?”廖秋莲痛苦得无语可答。
权裔疑惑地问:“姨婆,她是谁?”
“她是你妈妈,孩子。”
“权裔!”冯玉兰俯身对她说,“我是你妈妈。”
“不,我没有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我妈妈是个坏女人!”
冯玉兰愤愤地对廖秋莲:“这是你教的,是吧?你巴不得冯家的人通通都死光,剩你一人是吧,你到底跟冯家有什么冤仇,你到底要报复到什么时候?”廖秋莲无语地痛哭流涕。冯玉兰恨恨地瞪了廖秋莲一眼说:“你太恶毒了,廖秋莲!”说着抓起权裔的手就要拖她走。
权裔吓得忙抓住廖秋莲的衣襟,求救似的呼喊着:“姨婆,救我,姨婆——”
冯玉兰用力地拉扯权裔吼道:“她不是你姨婆,她是魔鬼!”
“你才是魔鬼!”权裔反击着,狠狠地在玉兰的手上咬了一口。冯玉兰痛得举起巴掌就要朝权裔打去。
“玉兰!”廖秋莲一下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权裔,泪流满面地望着冯玉兰说,“我求求你,孩子还小,你再给她点时间……”
“再给她点时间,她的翅膀就硬了,是吧?你的良苦用心就有结果了,是吧?我才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母女吧,难道你霸占了我爸还不够,还要霸占我的女儿?”廖秋莲一下就呆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搂住权裔的手,呆呆地跌坐到地上。冯玉兰没有一丝的犹豫,拉起权裔就走。
“姨婆——姨婆——”权裔拼命喊着,努力想挣脱玉兰的手。
呆愣着的廖秋莲被权裔的哭喊声惊醒,见权裔被玉兰硬拉着往外拖,她伤心欲绝地叫喊着:“权裔……权裔……”
想到这里,权裔忍不住泪满眼眶。她多么想念姨婆啊,要不是母亲,她永远也不会同姨婆分开。也不知姨婆现在怎么样了。
Chapter2
廖秋莲独自住在镇上她们家以前的老房子里,退休在家的她闲不住,就在自家的外间屋开起了一个专门给人配钥匙、刻章、写字、做招牌的小店,门口还摆了个修鞋摊,是她干外孙刘星的,一个身体有着残缺的侏儒,他的母亲是断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廖秋莲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并将刘星妈认做干女儿。
平日里哪家有丧事,热心的她都帮着做寿衣寿鞋。这时她正在给镇上的刘奶奶做寿鞋,她用铅笔在一只薄薄的白布鞋底上,一丝不苟地勾勒出一枝莲茎带叶的荷花,刘星跪在方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问:“婆婆,为什么鞋的花要绣在鞋底上,而且每次都是莲花?”
廖秋莲边画边说:“这是一种祝愿,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一种习俗,是说往生的人脚踏莲花就是升天成佛了。”
“哦,我知道了,我看寺庙里菩萨就是坐在莲花上的。”
“那是莲台,是佛家功德无量的最高禅座观世音。”她几下就描画完一只,然后对在身边观看的刘星妈说,“这只你来画。这几天都没见肖妈,也不知她是不是生病了,我去敬老院看看,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往门外走。
刚好邮递员送来汇款单,刘星忙踮起脚去抢她手里的邮件。邮递员举起汇款单逗弄着刘星,廖秋莲疼爱地看着开心欢笑的刘星,从邮递员手中接过汇款单,看看落款,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感,也不知她们母女现在过得可好,权裔自从被玉兰领走后至今音信杳无,只有这每月的汇款单证明着她的存在。
忙碌了一天后,晚上廖秋莲点燃了香和蜡烛恭敬地作了三个揖,望着墙上冯伯尧、廖秋华的遗像说:“姐、伯尧,你们好吗?”她的心又开始波澜起伏,“二十六年了,伯尧,我仍然未能等来玉兰的宽恕,未能完成你临终的嘱托,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是否也会跟你一样,在期盼中最后却死不瞑目,但我知道,他们都过得很好,虽然快二十年我再没见过玉兰,可权裔的惦念、关怀和祝福一直都陪伴着我,今天我又收到了权裔的汇款。十年来,月月如期而至,从未落过或推迟,每逢这天,我也特别地想念她,但我又深知自己不能去见她,唯有思念,或许这也正是她所希望和想要的。不过我有思念就好,我很满足!”
看着汇款单上的留言:“原谅我这么久只能把你放在心上,请为我保重,祝你健康!你的玉兰。”廖秋莲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是玉兰寄的,她心想:一定是权裔我的宝贝,姨婆知道是你寄的钱和祝福,玉兰又怎么会原谅我?你乖,姨婆知道,你怕姨婆伤心,你放心,姨婆能承受得了,只有你过得好姨婆才欣慰。
Chapter3
新生建筑总公司是金正良和冯玉兰一手创建的,当初他们自己组建建筑队去西藏又到青海、康定,直到前年回盐城开办公司。虽然辛苦,但正良对自己的百般呵护却让玉兰过得很舒心,几乎将以前的所有不快都忘了,女儿十年前就跟他们分开而失去了联系,她似乎欣然接受女儿的失去音讯,因为潜意识里,她根本就不想要有这个女儿的存在来时时提醒她的屈辱与不幸,她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如今公司日渐壮大,他们分工合作,冯玉兰负责公司内部管理,金正良全力对外,因为要面对各种管理部门,所以他的应酬相对要多一些,冯玉兰一般不会过问,她相信正良。
夜色茫茫,点点星光清晰可见,月亮散发出柔和的光辉。宽敞优雅的客厅里放着悠扬的音乐,冯玉兰身穿柔软的丝质睡裙梳理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沙发上看电视的金正良回头看着出水芙蓉般美丽动人的玉兰,这么多年了,她的一颦一笑仍牵动着他的心神,令他心旌摇动。在金正良的眼中,玉兰是漂亮而高贵的,她不仅聪慧敏锐,还多情善感,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少不了她。
他温柔地拉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帮她梳头,玉兰很自然地靠着他说:“今天司机过来拿的一万块钱是做什么用的?”
“丽苑的主体浇铸不就要结束了吗,这前期的工程款甲方还欠我们四十多万,我去催了几回,那个方经理都跟我装憨。今天我又去了,正好碰到他愁眉苦脸地说他丈母娘患胃癌住院了,药费如何如何的贵,医院天天都在喊交钱。我懂他的意思,所以我叫司机赶紧回来拿了一万送给他。”
“啥丈母娘住院哦,这种故事个个都会编,他分明就是要你出点血。那工程款的事他又咋说?”
“答应了,他说明天早上上班就喊财务把四十万转到我们账上。”
“外欠才麻烦,五百多万,一分都收不回。不过,我已经跟几个经办人说了,三七开,资金陆陆续续就会回笼。记住,跟会计说,做好那些账。另外,等对方那些钱一到,马上就将他们个人那份转入他们的私人账户。”
“三七开?这帮人也太凶了!唉,也好,总比拖个三五年,一分钱拿不回来强。”
“最辛苦的还是要数工地上的那些工人,这么热的天气,从天亮干到天黑。”
“俗话说,‘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这就是他们的命。”
“话虽如此,但……”
金正良看玉兰有点不想再说下去,就此打住。突然想到前几天回了趟旧居,那里曾经生活的点滴又浮现出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哎,你说权裔她现在会在哪里?”
“怎么又说到她,不是说在外地吗?”玉兰的心像被人抽了一下。
“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不是应该打听一下她究竟在哪里?”
“我都没着急,你急什么?”金正良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玉兰的脾气只能慢慢来,她们母女俩真是一对冤家,调和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收获。
说到女儿,玉兰不由得思绪万千,那一年天空总是阴雨绵绵的,一如她晦涩的心情。自将女儿接来以后,她花了好多心思改变与女儿的关系,可是情况越来越糟糕,一点转晴的迹象也没有。最后她投降了,她确信,她们母女没有缘分,她毅然决定同正良出去打拼,留下女儿独自在家完成学业。走的时候,她还是希望女儿能开口留他们,可是权裔倔犟的脸冷若冰霜,看不出有丝毫挽留之意。三个人中只正良的脸上透着隐隐的忧伤,他有些犹豫与不舍地望着权裔。玉兰见此更坚定了决心,她受不了正良看权裔的眼神。他没有理由悲伤的,悲伤的应该是作为母亲的玉兰,可是她的心却明显地有轻松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母女俩会演变成这样呢?玉兰觉得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容忍与接纳她,那是自己根本就不想要的一个延续,那是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难道人生的悲剧非要在自己这里一幕幕上演吗?不,玉兰不要这样,她要与命运抗争,她要忘掉那些不幸与耻辱,所以她只能选择再一次离开,如果说当初是迫于无奈,这次是女儿自己不领情,怪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