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朵夕走了,我低头瞧着手中的小小瓷瓶,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起身走至梳妆台前,取出一个雕花的红木盒子,随手将它放进去。
恰巧碰见夏香推门进来,见我只着了单衣站在床边,满脸的责怪,却是带着满满的心疼。忙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过来扶我道:“娘娘,您怎么下床了呢?还穿得这般少,若是受了寒,那可怎么办?”
我由她扶着,听话地上了床。她细心地为我掖好被子,紧皱的眉头才微微有些松开。
我低声笑道:“好了,不要紧的,千万别和春桃说了,不然那丫头又得啰嗦半日了。”
夏香无奈地点头,转身取了桌上的药:“娘娘该喝药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碗里的药,黑乎乎的,冒着气,浓郁的药味儿袅袅地冲进鼻腔,又苦又涩,闻着就好想吐。
看着我的样子,夏香叹了口气,忧郁地道:“娘娘可要好好吃药,良药苦口。不然皇上又要心疼了,哎,奴婢瞧着这几日,皇上真是很辛苦呢!”
殷曲……很辛苦么?
其实何必问啊,他的神色与疲惫,我自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拼命地想要去忽视与逃离罢了,每每想起,内疚,自责,甚至会……心疼。
端着药碗的手一抖,汤药差点溅出来。
“娘娘!”夏香眼疾手快地帮我端住了碗,“娘娘怎么了?还是让奴婢来喂您吧。”
我摇头,勉强笑道:“没事,不小心闪了神罢了。”低头喝了一口,果真是好苦,不禁皱起了眉头。
忽然又想起来,向夏香道:“待会儿准备一盅燕窝送去乾清宫,最近政事繁忙,皇上他定是要熬夜的。”
闻言,夏香隐忍着笑意,应了声“是”,又是在一旁不住地偷笑起来。
不知道这个丫头又是怎么了,不管她,只低头捏起鼻子喝完药,啊,真的好苦!
夏香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取一个喂到我嘴里,得意道:“春桃说这药很苦的,所以早就给娘娘准备好了蜜饯,娘娘快吃一个,很甜的!”
我咀嚼几下,原来是腌制好的杏肉,丝丝甜味绕在齿间,伴着杏花的清香,甜却不腻,可口非常!
故意生气道:“好啊你,春桃都给我准备好了蜜饯都不曾告诉我,竟还敢偷吃呢!不然,你又怎知很甜呢?”
听我如此说,夏香略显尴尬,忙道:“娘娘……奴婢坦白,就偷吃了一个。”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丫头,还真给我坦白!
见我如此,夏香算是知道我故意耍她玩的,也不怕我,嘟着嘴道:“娘娘就爱拿奴婢取笑!”她随即开心地道,“不过现在看见娘娘这样,奴婢心里好开心。”
我有些不解,却见她的脸色微变,开口道:“虽然两次都出了意外,可是娘娘与皇上的感情却更加好了呢!这是什么都无法比的,娘娘啊,请把心思放宽些。有皇上的眷爱,将来什么都会有的,奴婢也替娘娘开心的。”
我脸上都笑容一僵,心底已是思绪万千。
脑海里又映出殷曲心疼我的脸,他紧皱起的眉头,他略微苍白的容颜,他局促的呼吸,甚至是他虚弱的话语……
都是我……欠下他的债啊!
“娘娘怎么了?”夏香觉出了我的异样,紧张地问,“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奴婢叫太医来瞧瞧。”
我拉住她:“没事的,不用担心。”
“可是……”她一脸不安,我知道,现在我的事让她们如惊弓之鸟一般了。
只要转口道:“对了,杏吟她……最近还去御药房么?”
“娘娘……”夏香微愣了下,有些不满道,“还是常去。”
是么?
杏吟究竟在查什么呢?就是这次,我“流产”,虽然她是知道的,可当她就真的不担心我么?不来探我,连着一个口信都没有。
心里还是难过起来。
夏香亦是不再说话,隔了许久,我抬头道:“明日让小德子去打听打听那江太医的事。”杏吟既然不来见我,定是不想我知道此事,可是她越这样,我越好奇,等着她与我说,不如我自己也查查。
夏香泱泱的有些不悦,我知道,对于杏吟,她心里总是有根刺的。可是我和她不一样,杏吟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夏香……”我叫她,或许我错了,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在她面前讲起杏吟。我应该给她一些自尊与骄傲的,话说出了,才隐隐觉出懊悔来。
夏香却打断了我的话,道:“娘娘,她对奴婢那般,奴婢并不记恨她。只是觉得想不通为何她竟能变得如此快!娘娘对她的心,奴婢们都瞧在眼里。其实那日在御药房见她那次,奴婢便私下打探过。”
“江太医?”我忍不住问出口,才知道,冥冥之中,自己是那么在意杏吟的事情。
夏香点头:“娘娘这般聪明该是知道了,奴婢什么都没有问到,所以才没有告诉娘娘的。”夏香果然是了解我,她又道,“奴婢问了两个太医,他们的反应差不多如出一辙。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很凶地说太医院从来没有过江姓的太医。”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所有人都只是在欲盖弥彰啊!
杏吟会查江太医,定是有过蛛丝马迹的,再加上那两个太医的反应,更加让我觉得事有蹊跷。
“娘娘?”夏香见我不说话,低低地叫我,“若娘娘想知道,奴婢明日再去问问。”
缓缓摇头:“不,夏香,此事日后不要再管了,也不必和任何人提起。”知情人都在回避,那么,就算夏香再怎么问也不会有任何线索的。只是不知道杏吟查得怎么样?
夏香没有再问我,只轻声应了声“是”。
她接了我手中的碗,搁在桌上,又扶我躺下,柔声道:“娘娘休息吧,什么都不要想,把身子养好了。”
我点头,乖乖地闭了眼,开口:“恩,你也去休息吧。”
她乖巧地应了,为我掖好被子,才轻声出去,连着关门的声音都是愈轻为好。眼眶渐渐地润湿了,身边……那么多人心疼着我,可是我仍然心狠手辣地利用着她们对我的好……
不自觉地揪着衣襟,原来心疼……竟是这般样子。
任凭眼泪滑落,好烫好烫啊!
……
似睡似醒般,隐约地,一段摄人心魂的曲子流淌进我的心里。
熟悉的,令我心颤……
那是……《旧时堂前燕》,那是……《洛子商》。
伴着风吹动的“簌簌”声,若一条丝滑的绸带般,将我的身子环环缠扰,越来越紧,越来越……心痛。
“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男子醇厚的声音传来,万般动听。
耳边,跳动的音符又是一遍一遍地传入,侵蚀着我的心智。
不过是个梦啊,为何我觉得好痛啊……
那日云寺厢房外的一幕,头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位公子说的话,家啊,离了,便是再也回不去了……
“呜——”睡着,哭着。
我的家,我与洛子商的家……
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咫尺天涯的悲哀,“野草丛生,荒凉残照。燕栖旧巢,含而不露。”这是我当日脱口而出的话,如今说着,当真万分悲凉。
那时的我,何曾会想到现在的分离呢?
那首曲子,声声迈至,悠扬飘荡,挥不散,除不去……
心魔,便是这般而已。
轻微的声音,许是窗未关紧,风,卷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忽然睁开眼睛,箫声已停!
气息……袅袅的,越来越浓……
猛然地转身,男子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床前,挡住了风与月,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瞧不见的颜色。右边,纤长的手握着的,是长萧,似乎透着光……
“原来……真的是你!”他的话,带着颤抖的语调,亦是夹了欢愉。他的神色,我看不清,却仿佛……见了他的笑,如风如月。
我忙拥着被子起身,有些紧张地望着他:“王爷……”洛朵夕来的时候,他不来,这么晚了,他却连夜来,究竟是……何意?
殷漓略微侧脸,月光趁机照进来,打在他都脸上,他却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长萧,褐色眸子里流露出的那种欣喜与遗憾仿佛令他挫伤。
良久,他又道:“琴瑟和谐,真的应该是这般。”
“王爷……”殷漓是怎么了?大半夜前来,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殷漓忽然俯下身来,将我狠狠地抱住,靠着我,轻声呢喃:“朵儿……”
我吃惊不小,忙伸手去推他。可是他的力气好大,“朵儿,朵儿……原来是你啊!你才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原来你才是!”
什么我是他一直找的人?什么我才是?
依旧推着他:“王爷!快放开我!我可是你皇兄的妃子!”
终于,他的身躯一颤,我趁他的臂膀一松,忙挣脱了他的怀抱,冷眼看着他,道:“王爷,深夜来本宫重华宫是何意?”很奇怪,我居然会没有叫人。
他的眼,是悲凉的颜色,凄凉地笑:“本宫?呵呵,朵儿,别装了,你才是那日云寺厢房与我对话之人不是么?为何……要瞒我!”
我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云寺厢房!
“你是……”怎么会如此巧啊,那竟然是殷漓!
忽然又想起他那日的话,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养母的去世,生母的疏离,搬离了留着儿时回忆的皇宫啊……
怪不得那日太岭湖边第一次见面,他问我可擅长琵琶。
如今擅弹琵琶的成轩王妃……心下一动,原来如此!
殷漓低低地自嘲:“未曾想,我还是晚了一步!直到将你八姐娶进门,我那般急切地想要给她惊喜,谁知……她根本不会那首曲子!”
琴瑟和谐……
他那日说的话。
“王爷……”我轻唤他,却是不知道要怎么继续。
他抬眸看我,目光温柔的:“朵儿,你可知,那日你的一曲《旧时堂前燕》早已让我失了心。”
我愣住了,他说,我让他……失了心……
可是他不知,《旧时堂前燕》还有一个名字,便是《洛子商》啊!
“朵儿。”他叫着我,单手抚上我的脸庞,心疼地皱起眉头,“他保护不了你,是么?”
莫名地心慌起来,往后退了些许,他的手落在空中,显得有些尴尬与突兀。我瞧着他,那般冷漠的神色,带着坚定不移,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只因……他的话。
忽然说殷曲保护不了我,难道他是想……
按着疯狂跳动的心,我急道:“王爷别忘了,我姐姐才是你的王妃!”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有非分之想。
可是他却柔和地笑了:“你不必担心,你八姐爱的根本不是我,她心里有人。只是她不说,我却知道。”
殷漓他竟然……都知道!
垂下眼睑,声音是细细的:“王爷以为我心里没人么?”
他指尖微动,却是不甘的神色,板过我的身躯,沉声道:“我知道不是他。”他的眸子与我对视,隐隐地,闪着光,“你说。”
“说……什么?”
他依旧看着我:“除非你当着我的面,说爱他!”
他要我说爱……殷曲!
有些虚脱地望向他,忽然之间觉得好难过,闭了眼,微微咬唇:“我……我……唔——”他的柔唇猛然撞上我的,温柔地吻着。
他忽然道:“那么,让我爱你吧。”
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说让他……爱我!
我摇着头:“不可以不可以,你不可以爱我!”殷漓他怎么可以爱我啊!我们一个是妃子,一个是王爷……
他抱着我,不肯松开:“从小有什么好东西,母后都会给他。他是母后手里的宝,可是这一次,我不会放弃的!”
殷漓的话,字字惊心,我仿佛都快无法呼吸了。
他继续道:“若只有权利能够从他手里抢回你的话,我也会义无反顾!”
“你不能!”他原本那般淡然,怎么能为了我走上不归路!
“除非你肯跟我走。”他仍不妥协。
“王爷!”
“不要叫我王爷,叫我漓。”他对着我,一脸的坚定,“他没有能力保护你,不代表我也没有!”
我吓呆了,这居然是殷漓……
他把长萧放进我手里,柔和地笑:“等着我。”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人已起身,轻声跃出窗台,悄无声息。
长萧冰冷的温度,如同我此刻的心情,看来殷漓他已经坚定了谋反的心,我究竟该……怎么办?
……
这一夜,我不敢再睡,一闭上眼睛,便看见殷漓的脸,然后是他的话……
若只有权利能够从他手里抢回你的话,我也会义无反顾。
纠结着,令我无所适从。
……
清早,春桃与夏香来服侍我起身时,被我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我说着没事,她们哪里肯信,连着太医都给我叫来了。
折腾了一早上,快至中午的时候,殷曲来了。
他一见我,心疼之色,无需言表。
“怎么了?”他轻轻环住我,柔柔地问道。
我摇着头:“没事的,是丫头们太紧张了,不过是昨日未睡好。”
他的手探上我的额头,舒了一口气,才道:“如何会睡不安稳?朕今日留下来陪你。”
他的动作是轻柔的,他的话是温馨的。一句“留下来”,仿佛让我的心跟着雀跃起来,猛然吓了一跳,摇头道:“不必了,皇上日理万机,该是好生休息的。”
话虽是如此说着,隐隐的,却似乎有些违心。
微微咬唇,我是怎么了?
他笑道:“在芙儿这里朕如何就不能休息了?你放心,最近似乎还好,洛棋未有动作,朕也在看,看他在等的时机。”
他在我面前直接喊“洛棋”,寻常得我似乎要以为他已经知道洛棋不是我爹一般了。
“皇上……”张口叫他,却还是不忍说出殷漓的心思。我想,殷曲也不曾想到他会这般吧?
“恩。”他淡淡地应道,“朕现在只要你好好的,有些事,你八姐去做了,你也别太过忧心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殷曲果然是殷曲,我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轻笑起来:“别这样瞧着朕,朕可没有监视着你。不过是那日见了你八姐进宫罢了,朕……稍稍瞧出了些端倪。”他似乎是一脸得意地看着我,“芙儿你说,朕猜得对是不对?”
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些许,赞许地看着他:“皇上英明。”
“呵呵,别跟朕打官腔。”话虽是如此说着,却无半分压抑,他紧紧地将我搂进怀里,飞快地在我脸颊亲了一口,道,“那你说,你是为了朕,你八姐又是为何那么做?”
刚欲放下的心,又警觉地提起来。
的确,在外人眼里,我们的做法是匪夷所思的。那是我们的爹,如何能让我们如此狠心去出卖他呢?
不敢看殷曲的眼,他问你的时候,他的眼便会变得锐利无比,那是带着审视的王者的眼,我怕……会说破了一切。
那么,我该怎么说?
为了殷漓?那么她更该支持洛棋的做法。
为了方少爷?那么殷曲只要有心一查,便会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洛朵夕。
殷曲凑近我,又轻啄了一口,我知道,他是在等着我的回答。
心一横,开口道:“我爹没有对八姐的生母好过,连着我八姐都不受宠,所以她记恨爹。”这是实话,其实洛棋呵,他对每一个女人都不好,甚至连貌若天仙的三夫人都不例外。
府上的下人们传言,洛棋娶她们,说得好听点,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说得难听点,便是为他制造拉拢权贵的棋子。
“恩。”殷曲轻轻地应了一声,便只是抱着我,不再说话。
我听话地靠着他的胸膛,心还是不敢放下,妄图揣摩他的心思。如他那般多疑之人,方才的话,不知他是否会相信我?
隔了好久好久,殷曲忽然道:“芙儿,朕应该相信你的。”我有些吃惊,才要说话,又被他抢了先,“来人啊,将午膳拿进来!芙儿,朕今日特意过来与你一道用膳。”说着,他自顾自浅笑起来,眉眼弯弯。
想起那日一起用膳时他的话,心,若被轻轻撞击了一下,渐渐地变得甜蜜起来……
殷曲啊,真是个魔……初进宫时,他的柔情蜜意令我彷徨不堪,踌躇着不知道要如何前进。
然后,他收起他的好脾气,将他的冷漠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下子,将我从幸福的顶峰推入万丈深渊。
可是现在,他收起他的刺,温柔地待我,为何我仍然……要有弥足深陷的欲望?
……
午膳被端了进来,殷曲却不要宫女们伺候着,将她们都打发了下去。
我欲起身,却被他按住了,他俊眉一拧,道:“不许下床,朕喂你吃。”他转身端了饭,用勺子舀了一口,小心地送至我唇边。
我当真受宠若惊,忙道:“皇上,臣妾自己来就可以了。”伸手去接,他却逃也似地躲开了。
“朕说了要喂你就一定要喂,君无戏言呐!芙儿莫要让朕言而无信啊!”他笑着,又递过来。
勺子已是触到了我的唇,无奈之下,我微微张嘴,殷曲笑得得意。
喂我吃一口,他便自己吃一口,很是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的心里,居然也是……暖暖的。
饭吃完了,他又吩咐宫女将我的药端上来,仍是不要他人帮忙。
刚熬好的药,很烫,他低头吹着,很用心。
吹了好久了,他抬眸翩然一笑:“芙儿当日可也喂过朕服药的。”话音刚落,便见他一仰头,将药含在口中,俯身,吻上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