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寝宫之内,景帝俱已坐立不安,来回踱着急切的步子且不忘频频回顾殿门方向,曳地的长袍亦是被他这样来回踱步而拖拽不止。他忽的顿下脚步,抬指指了指随侍在侧的宫人,“你,再去传。”似乎他都忘了,前一个宫人才自离去不到一刻时。
恰时,自殿外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大王,公子求见。”
景帝听之大喜,言声宣见,扬手拂袖便已回身落坐到宝座之内,两眼放光的盯着开启的殿门不眨。
无尘堪自进得殿来,景帝便已招手将他唤至跟前,罢了该行之礼,开口便道:“速将藏鼎之图呈上予孤瞧瞧。”
无尘未有多思,自衣袖内将缎布取出便双手呈递到景帝面前。
“没错,没错,正是这个,正是这个……哈哈。”景帝双手端着一尺见方的缎布兴奋不已,面容上亦是难掩沸腾的红光,顿时间让人瞧着他的年岁骤然又减了几何。恍似一个壮汉获悉了自己的妻子刚刚为自己生下个儿子那般,那种喜悦不言而喻,非亲受而不能感之。
无尘只在旁陪衬着笑了笑,静静的等候着景帝的兴头过去。在他拿到兰琊献上的藏鼎图同时,景帝乃至整个不落王朝内的人都知道了兰琊献图一事。他料到景帝必然要亲自看一看地图,却未料他竟会如此心急的半夜将他传来。
景帝面上喜色未退,转眼向无尘道:“无尘。”
无尘道:“儿臣在。”
景帝笑着道:“你这回做的好,孤要好好赏你。”
无尘揖手一躬,道:“儿臣未敢居功,只是……”
景帝拂了指手,道:“直说。”
他犹豫着,看了看桌上之图又看向景帝,道:“此图乃是兰琊献上,此番对云中之事又该作何处置。”
景帝未有思,朗笑着,道:“兰琊献图有功,从这事上就可以看出此番云中之乱必不是他所为,且不如给他个人情,让他将云中君那一干旧部领回云中好好管治。”
无尘面色一滞,讷讷道:“父王之意,不仅要放了兰琊,还要将他送回云中承袭爵位。”
“是阿。”景帝重重的舒了口气,亦似有所不忍,复又道:“云中君仅此一脉,他又羁臣于离石十五年之久,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的儿子回到邑地,至少他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景帝如此忡忡之言却令无尘听着云雾盘绕。
恍惚中只见宫人双手托着一个楠木镂空锦盒跪至一旁,双手高举锦盒过顶,垂首道:“大王。”
内侍踩着细碎的步子便忽忽靠上前几步,伸手打开锦盒取出其中之物呈至景帝面前。
景帝只手接来,搁在桌上与方才无尘呈上的缎布往一处拼了去。
无尘只怔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藏鼎之图原是一分为二,纵使让人拿去了那一份,没有景帝手中的另一半,也是无济于世的。
其实早在无尘曾祖父那时便已流传下了这半份藏鼎图,而这个秘密只有帝王才能获悉。如今景帝却当着无尘的面视之想必另有计较。
“此图孤已保管了几十年,如今你便拿去将九鼎寻回。”景帝言辞语重心长,恍似要将养育成人的女儿嫁作他人妇般,既欣慰又有不舍。但更重要的是,祖先之辈穷尽百年之力仍未能寻回九鼎,若真能让他目睹九鼎得归.那么,他亦算是对祖先有所交代了。
无尘双手接过,未再瞧一眼便自纳入袖内,静静的看着景帝,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半晌,景帝又道:“过几日将他们都遣回吧!朝歌……”喃声咀嚼着朝歌名字似有所想,稍顿,复又道:“命太史令寻一吉日,孤要同时授封朝歌与兰琊之爵位。”
无尘挑了挑眉,转念微思未有讶,心中却已有忖。如此一来,朝歌与息夜实力相当势必会相互掣肘。兰琊,云中旧部更会对王朝对景帝感恩戴德,必是会对不落王朝誓死效忠,此后怕是再也无敢有生二心者。
如此一来,再依图寻回九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要比想像的还在顺利,而涤荡了近百年的风波,也将会由九鼎问世而中止。
但却不知为何,他总着事情似乎没有这般简单。朝歌,息夜,还有质弱的兰琊……
他们,当真会甘于寂寞?
无尘犹在神思的时候,殿外又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大王,国师求见。”
景帝骤喜,扬手便宣,人已急切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就连方才召见无尘时也不见有这般激动,想来这个国师不太简单。
殿门嘎然开启,无尘顺着景帝看去的视线瞧去,一袭黑袍斗蓬将趋进殿者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令人无法瞧清他的正面目。
待行至殿中,他便自撩了斗蓬挥袍双膝跪下,伏于地,高声恭言,“深夜求见,望大王恕臣死罪。”
“爱卿快快平身,若非事紧想必卿亦不会来扰。”景帝晏笑着差几未伸手去扶国师,端瞧此国师在景帝眼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无尘只眯眼瞧去,他从未与此人打过照面,却不知他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秀之人,眉眼之间的妖娆不似人更似魔。那双妖曈似有还无的扫视了眼无尘,眼神碰撞时竟令人无端端的生出风情万种之感,无尘情不自禁的打了颤。
常听宫人私下议论此新晋的国师乃妖魅化身,如今看来委实不为过。
敛了敛神色,他似乎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转身便向景帝辞行。
步出大殿与国师擦肩时,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双妖曈追随而来的感觉,只待瞥了眼便不去多加理会。逞自出了宫殿,往自己的处所行去。
恍惚中他似乎还能听到景帝兴奋的询问着:丹药练制的如何了,可是寻到了长生仙药,摘星楼几时竣工……诸如此类的话语。
徒步往回的时候,无尘思绪犹重,走着走着不觉走过了头,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觉来到了沁心苑,正自犹豫着是否是进去,便听到了苑内传来的晏笑之声。他不禁挑了挑眉,今夜果然特殊,整个宫廷里面的人都这般有精神。
八角亭,无筝与含玉对弈不下,难分伯仲,这一盘棋足足从日暮后便开始下,到现在俱已过去几个时辰。但两人更多的时候是在闲聊着那些令人回味无穷的开心往事。此刻看起来却是相处的十分融洽,想来这便就叫做投缘。
无筝只长含玉岁余,犹记得小的时候她总是爱追着无尘后面跑,而他,便是追在她后面跑。却不想晃眼之间已过去十五年之久。如今再看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不禁诸多感概,当年若非湘君事发波及含玉,还真不知他们后来会如何。
晨雾渐浓,梧桐树叶上亦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慢慢的蓄积成水,再慢慢的滑落滴下,微不足道的声响在这静籁的夜里却显得犹为清脆且响亮。
无筝倒是细心之人,瞥了眼含玉身上单溥的衣裙,若是白日许是无碍,但此时浓重的露气却绝对不比白日。逞自回到屋内取了披风回来,看着那依旧静立在梧桐之下的人儿未察已弯唇笑了,迈步靠近将展开的披风往她肩头披了上去,只道:“雾重风凉,可别生病了。”
含玉只回眸清丽一笑,指着梧桐轻轻道:“这可是我们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梧桐树。”
无筝含笑着点了点头,与她并肩而立,仰头时亦是看向茂盛的密叶深处。
“没想到那时种下的树如今已长的这般高大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呀!”或感叹,或欣慰,凝视着宫墙的那一头,心思复杂。
“嗯,是阿,转眼都过去十五年了,没想到你还记得那时的事。”
沉吟了半晌,她回头笑盈盈的看着无筝,道:“你可知道无尘哥哥与九离姑娘的事。”
无筝稍愣,复又轻笑着摇了摇头,坦白道:“知知甚少。”
含玉气馁,眸色微滞,脸上的笑容却保持的很勉强,一时间竟扫了所有的兴致,提不起劲来。
她总是这样,一眼便能让人瞧个通透,不论是高兴,还是不悦。
无筝抿了抿唇亦是不语,瞥眼看了看她的侧脸寻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宫墙那头……
宽厚的殿檐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宫廷的景致乃至饱览整个环宇,多半在想事的时候九离都喜欢跑到高檐之上,在这里不仅安静,还能欣赏到独特的风光,尤其是在夜里。
睁着剪水双曈凝视向夜空深处已有一会儿未眨了,但看那认真的模样却像极了在探究什么似的,既好奇又不解。
这将至的黎明也召示着她这一夜未眠,而这一天下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亦是要令她无法再舒心的睡下,索性,她便跑到这无人的处所来散散心中郁闷。
手背交互揉着,眸色沉沉望向夜空中那忽明忽灭的星子出了神。但,她突然又转了下眼珠,抬起手,衣袖已滑至肘处,目光落在了腕上的那串红紫相间的珠石上,皱了皱眉似觉哪有不妥,可端看良久仍是不觉何处有异。
再垂放下手时,她放弃了所有的猜想,闭了闭眼,似乎打算在此浅寐一阵,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全无疲乏之意。
“今晚这是怎么了,都被耗子叨扰了不成。”幽然间,她却又轻轻的开口说了句话,让人听着像是呓语。
回眸看去时,不禁透露出讶然之色,人亦是不自觉的坐起了身,看向身侧屈膝而坐的人,两靥深陷,道:“你好了。”
那人亦是笑的温惋,盯着她看时亦是未眨一下眼眸,道:“是,好了。”他却说不出任何感谢的话语,似乎觉着他们之间无需这般客套。
“这就好这就好,若是不能复明,你这下半辈子可怎生了得。”她如释重复般竟自吁了口气,说的却也轻松了不少。但很快,她的笑容又凝固住了,因为她想到另一件事。
“你切莫以为我是那食言而肥之人,此番救人心切,方不得已而将藏鼎图献出以保全云中上千条人命,我答应你的事虽不能做到,但你放心,日后只要你开口,无论何事我九离都将赴汤蹈火亦是再所不辞。”她言辞凿凿的说着生怕他不信似的。
岂料他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朝歌是那事非不分,恩怨不明之人,兰琊蒙怨我又岂能为一已之私而枉顾他人性命,如今能将他保全下来却是比什么都来的好。”他幽幽的说着,仿佛,十几年的兄弟之情真就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九离点头言是,仿佛她亦是开始欣赏起这个人来。暗忖着:能跟兰琊深交之人都是好人。
两人纷自静默了下来,双双看向如墨的夜空,却不知,这个夜竟来的如此漫长,仿佛被黑布遮盖住似的,漫长的令人有些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终于现白,一道曙光犹自从天与地的交界处寻隙而出,黑暗总算过去了,黎明的到来,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将迎来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