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大约一百码的地方,两头公熊正慢慢地向他们这边移动。它们后腿直立,像人一样并肩走着,步伐很奇怪,仿佛一对舞者,一个玩着花样,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另一个在配合着它的动作。忽然,跳舞变成了打架,它们用身体向对方撞去,并且举起前掌,朝对方的喉咙抓去。一头公熊咆哮着,用它的利爪抓向另一个的头部,另一个则怒吼着反击。斗争发生得很突然也很凶猛,它们在原地打了一阵,又向前走去,一个冲撞着另一个,另一个或躲避或还击。巴特站在下风向的地方观察着它们,他是安全的,因为熊的鼻子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很想知道这两头熊到最后哪个会赢,于是他趴在地上跟在它们后面。可是突然,他害怕起来,那两头分出胜负的熊,万一有一头向自己扑来呢?那自己就变成它们的美餐了。可后来他断定它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决定继续跟着它们。它们的步伐好像也越来越慢,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正当他看得入神,一头母熊从旁边的林子走出来,它的后面还跟着三头公熊。打架的那一对,歪着头看了它们好一会儿,也跟在了队伍的后面。巴特站在那儿,待了很久,直到那列奇怪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
他跑到原先的那个岔路口,小鹿不知去向了。他呼唤着,过了一会儿它才从路旁的灌木丛里钻出来。他们踏上了去卡西姆家的那条大路,因为路比较好走,他跑了起来。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他有些害怕,不知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不过如果可以重来一遍,他相信自己还会那样做,毕竟这种事情,很难见到的。
他总是喜欢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或者蹲在暖暖的篝火前,听大人们谈话。他们的年纪比较大,看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多,而且人越老,看到的稀奇事越多。他喜欢听那些故事。现在他也有自己的故事可以在点着篝火的夜晚向别人去夸耀了。到时爸爸一定会这么说:“嘿,巴特,给大家讲讲你在路上看见两头公熊打架的事吧。”他即将有一个最好的听众——草翅膀,他必须尽快见到他的好伙伴,他想看到草翅膀惊奇的表情,他想得到他的夸奖,于是他跑了起来。
巴特一边跑一边想,他会在什么地方找到草翅膀。他可能会在他那个满是宠物的屋子里,如果他还病着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到床边去找他了。他想,当他和小鹿并排着走进屋子的时候,草翅膀一定会感到很诧异。说不定他会驮着背走到小鹿的身边,伸出手来抚摸它光滑的背。当草翅膀看见巴特心满意足时都会朝他微笑。而且,那么长时间没见,草翅膀一定又有许多新的故事要讲给他听,虽然他讲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巴特很喜欢。
他来到了卡西姆家的垦地,顾不上看那些高大的栎树,就进入了卡西姆家那宽敞的庭院。跟以往不同,他没有听到卡西姆兄弟的吵闹声,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他呼喊着:“草翅膀,我是巴特,我来看你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只听见一只猎狗在屋后发出呜呜的哀鸣。或许卡西姆家的人都在睡觉吧,他想。可是他又觉得不对劲,总该有人到院子里来乘凉的。于是他又喊起来:“草翅膀,草翅膀!”
屋内传出了椅子在木头地板上拖过的声音,紧接着琼斯出现在门口。他俯下身子,用手抹了一下嘴,眼睛盯着巴特。巴特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空洞的,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他想,琼斯一定是喝醉了。
“我是来看草翅膀的,顺便把我的小鹿带给他看看。”巴特支支吾吾地说。
琼斯又用手抹了一下嘴,然后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好像要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赶走。
“我,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他已经死了。”琼斯说。
巴特愣住了,他知道死是什么概念,可是琼斯告诉他,草翅膀死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阵风吹来,巴特打了个寒战。
“我是来看他的,我想见他。”他重复道。
“他已经死了。”琼斯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会去接你的,可我们连请大夫的时间都没有,他走得那样突然,上一分钟还在呼吸,下一分钟他就死掉了。一切都太迟了。”
巴特盯着琼斯,琼斯也凝视着巴特。巴特并没有感到悲哀,只是觉得冷,很想抱紧自己,这样似乎能温暖一些。他始终不相信草翅膀已经死了,但是又不能证明他还活着,他只能想象,草翅膀现在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琼斯沙哑着嗓子说:“进来看看他吧。”
巴特又觉得难以理解了,起先他说草翅膀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又说进去看看他呢?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琼斯说完,转身进了屋里,巴特却还在一旁愣着。琼斯转过身来,用他那略显呆滞的目光看着巴特。巴特艰难地抬起脚上了台阶。
他跟着琼斯走进屋子,卡西姆家的男人们都坐在一起,一动不动,好像全都变成了雕像。卡西姆爸爸转过头来看着巴特,就好像从没见过他一样。看了一会儿,他将头转了过去。鲍勃和汉斯几乎和卡西姆爸爸是一个表情,他们也在看着巴特。巴特觉得,他们似乎不愿意看见他。琼斯抓住巴特的手,将他领进那间巨大的卧室。他停下来,紧紧地抓住了巴特的肩膀:“孩子,你要忍耐!”
巴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几乎认不出那是他的好朋友草翅膀了。他的眼睛紧闭着,躺在那张大床中央。原本瘦弱的身子现在更加瘦小,两条胳膊露在被单外面,交叉着放在胸前。巴特看到了他的手掌,还是和生前一样,向外翻着,扭曲又笨重。巴特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卡西姆妈妈坐在床边看着她最小的儿子,用围裙挡住自己的脸,哭得伤心欲绝。
“我失去了我的小心肝儿,我的驼背的小儿子。”她摇晃着身子哀号着,模样看起来是那么悲戚,“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怎么忍心将你夺走?”
巴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想逃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吓住了他,他觉得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草翅膀,虽然他的特征和草翅膀一样,但那不是他。琼斯抓住了巴特,将他带到床前。
“跟他说几句吧,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听不见。”
巴特张张嘴巴,他觉得喉咙干涩,以至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小人儿。忽然,他觉得自己认识他了: “嗨。”巴特轻声说。
草翅膀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对于巴特的招呼没有一点反应。巴特觉得有些无法忍受了。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死,是一种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得到的沉默。以前他也接触过死亡,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令他体会得如此深刻。草翅膀死了,永远都不会跟他说话了。他转过身去,将脸埋在琼斯的胸前。琼斯紧紧抱住了他,他们就这样站了好久。
“我知道你很难过。”琼斯说,“我和你一样,一样憎恨死亡。”
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卡西姆爸爸向巴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他走到卡西姆爸爸的身边,老人家扶着他的肩头,说:“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指着那些坐在他周围的卡西姆兄弟们,“那些家伙,任何一个我都舍得下,可偏偏我最舍不下的那个叫上帝给收走了。他根本就是一个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人啊,老天爷将他收回去做什么呢?”
他躺回他的摇椅中,又开始思考他不能理解的问题了。
巴特的出现,使大家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低落。他不想在屋子里待下去,于是就踱到屋外,又晃荡到屋后,草翅膀的宠物全都关在那儿,但它们似乎已被人遗忘了。一只小熊,大概五个月左右,被拴在一根木桩上,显然是卡西姆兄弟们捉来,让他开心的。它绕着那根木桩一圈一圈地走着,铁链紧紧拴住了它,它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它的空水盆,被它打翻在地上。看到巴特,它立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并且叫喊着,跟个新生儿一样。松鼠也在吱吱叫着,在那好像永远都不会停的踏板上跳啊跳。它的笼子里,没有吃的,也没有水。鼬鼠比较安静,它在笼子里呼呼睡着,或许是饿得没有力气了。红鸟“教士”用它那只健康的脚站着,尖尖的嘴巴啄着笼板。巴特想看看浣熊“闹闹”怎么样了,可是他没有看见它。
巴特找到草翅膀用来装花生和玉米的那个箱子,他的哥哥总是帮他装得满满的。巴特喂过那些饥饿的小东西,然后又给它们添上水。小熊也饿坏了,巴特谨慎地靠近它,因为不知道它会不会用尖利的爪子抓他。他走近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家伙,向它伸出一只手臂。小熊立刻缠了上来,用它那短短的四肢拼命抱住他,还把小黑鼻子在巴特的肩膀上磨蹭。巴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从自己身上拉下来,帮它理顺了绑在身上的已经缠成一团的链子,又给了它一盆水。小熊几乎将整个脑袋都扎进了水盆里,咕噜咕噜地喝着,不一会儿水就见底了,可它还觉得不够,干脆用它那小黑爪子,从巴特手里夺过水盆,将里面最后几滴水倒进肚子里才算完事。如果在平时,他肯定会哈哈大笑起来,可现在草翅膀死了,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他都笑不出来。他想,帮草翅膀照料他的宠物,是他现在唯一能帮草翅膀做的事情,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只是等待这些动物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他和那些小动物玩耍,由于草翅膀的原因,他很是心不在焉。现在他感受不到和草翅膀一起照顾这些动物的快乐。这时,树林里跑出来一只小东西,迈着奇特的不均匀的步伐向巴特跑来,巴特认出这是小浣熊“闹闹”。它从巴特的大腿一直往上爬,爬到肩头,抓着他的头发,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凄惨又悲凉。巴特再也承受不住了,对草翅膀的思念和失去朋友的悲痛击倒了他,他忍不住伏在沙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巴特突然十分想念小鹿,他抓了一把花生给浣熊,小家伙埋头大吃起来。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去找小鹿。终于,在桃金娘树丛后面,他发现了它。它躲在树丛后面,观察着外面的一切,巴特轻声呼唤它,它才从里面钻出来。巴特想它一定渴了,于是用刚才小熊用过的那个盆子端了些水给它喝。可小鹿只是嗅了嗅,就厌恶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他很想从卡西姆家的贮藏室里偷一把玉米给小鹿吃,可又觉得那样不道德,况且小鹿的牙齿不一定能咬动那坚硬的玉米粒,于是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坐在栎树下面,紧挨着小鹿。他在小鹿身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这种安慰甚至连琼斯的拥抱都比不上。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对草翅膀的那些宠物没有以前那么感兴趣了?究竟是草翅膀的死让他没有了那种心情,还是小鹿满足了他全部的快乐需要呢?
他摸着小鹿光滑的皮毛,对它说:“如果有人要拿所有的宠物来换你,我也不会同意,就是给我一只会穿靴子的小熊我也不同意。”现在,任何小动物都没有小鹿重要,巴特喜欢小鹿,胜过其他所有的宠物。
这个下午好像特别漫长。巴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卡西姆家的人对他都很冷淡,但巴特知道他们是希望他能留下的。假如他们不想让他待在这里,早就有人来请他出门了。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知道再晚些回家妈妈一定会发怒的。而现在,卡西姆家的人好像也有些不耐烦了。可巴特还是固执地等在那里,那是他和草翅膀的约定,他必须将那件事情解决,才能放心地离开。时间已经不早了,卡西姆兄弟们都闷不吭声地钻到外面干他们的杂活去了。卡西姆妈妈开始准备晚餐,燃烧的松脂的香味和煎肉的香气一起飘了出来。他跟琼斯一起出了屋子,赶着那些母牛去饮水。
“草翅膀的那些宠物,我已经全部都喂过了,也给它们饮了水。”他说。
“是吗?我今天曾想去喂它们,可是一想到草翅膀,就什么都不想做了。”琼斯往一头小母牛身上抽了一鞭说道。
“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吗?”
“不用了,我们家能干活的人多的是。你还是去厨房看看我妈妈吧,看能不能帮她看看炉火之类的,就像草翅膀经常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