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所有得奖者都被送往“大扇府”的官邸了吧?除了青羽。青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例外。
她被送进一个院子,宫灯高挂、银烛辉煌,举目不是琉璃、就是珊瑚,真正金玉满堂,精致是精致、也清静,但青羽忽然发现方百姑等人都失踪了。幸好嘉还在身边,青羽紧抓住嘉,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只怕这双手再一放,整个人间都将跟她无关似的:“坊主!这是哪里啊?”
“对啊,哪里呢?”嘉带着一个模糊的笑容,重复一遍,对公公问:“有劳阁下,这是何处?”
“玉光苑。”公公很客气的回答,“少城主嘱咐,今后两位娘娘就请住在这里,若有什么事,尽管找咱家,咱家鄙姓职,职守的职,草名就是海上鸿飞的海鸿两字,向在这边当值的。又或找这位姑姑——”欠身身旁边示意,旁边一个青衣窄袖、三十来岁瘦高个子女人便躬身福了一福:“妾身姓夏,单名一个良字,同职公公一并是这里当值的。两位娘娘吉祥。”她的鼻子微弯,有点鹰钩形,不笑时令人畏惧。后头的小宫女、小太监,全跟着叩下去,自报了姓名,无非是柳纤月明、大忠小武,一概口诵:“两位娘娘吉祥。”
“我们不是娘娘啊!”青羽吃惊的看看他们、又看看嘉,“坊主,他们不是叫我们,是不是?”
“城主吩咐,您们二位住在这里,我等须像服侍主子般服侍。宫里的主子,自然是娘娘了。”夏姑姑再福一福,温言同她们解释。
“为什么我们会是主子?”青羽觉得自己在做梦。
“是啊,为什么呢?”嘉曼声给她帮腔,“少城主现在人在何处?我等可有幸见他、问上一问么?”
“少城主连夜劳顿,料已回宫就寝。”职公公与夏姑姑一起躬身,“两位娘娘也请安歇罢。少城主曾交代,他会来看两位娘娘的。”
动不动就娘娘长娘娘短、动不动就弯腰行礼,青羽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只有随他们摆布。她向来早睡早起,今日折腾一整晚,天边已经发白,她也早已又累又乏,更了衣、热水洗漱完,她困得坐都坐不住了,倚在嘉身上,双眼半开半阖。
“明日我喝粥,粥熬得要透一点,粥菜要清淡、但又要鲜。”嘉扶着青羽,对她们吩咐。
“是。少城主已经关照过。御厨定的是单季稻米粥、菜叶卷等诸样小菜,另有血燕粥等备两位娘娘用。嘉娘娘您看可合适?”夏姑姑忙道。
嘉点头笑笑:“炉里烧的是什么,檀香?太浊了,撤去罢。以后没好香,搬两盆水仙就是了,正开四五朵的那种最妙。这一夜劳顿你们,你们也快去睡罢。”
夏姑姑一一应着,熄了檀香,领众人下去。月明这个小宫女最活泼,悄悄的嘀咕一句:“这嘉娘娘真富贵,精神也佳旺,你看她醒到现在,跟没事人似的,样样事也都有理路。她到底什么出身呀?”
夏姑姑“嘘”了她一声,不叫她乱说话。但她们心里都猜: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名门闺秀了。
她们都不知道,她们猜的,跟实际情形差了十万八千里。
青羽拱在嘉的怀里,含糊吐出一句:“娘,你姓苏?”嘉低头看时,她已经睡熟了。
青羽这一觉睡得很熟,醒过来时,觉得外面明晃晃的。她眼皮仍未睁开,只是模糊享受着那片红光,心里想:“一大早生什么火?敢莫是先生有急病人呢……”
哎呀!忽然想起来,谢先生不在她身边了,而她——她,在宫里?
青羽虎的睁开眼坐起,天已大亮,她看见的是灿烂阳光,床的半边是空的。坊主呢?坊主也不见了?她急着抬头找,看帘子外坐着个人影,才放下心。
“你醒了?”那人道。
“龙婴?!”青羽脱口而出,面颊随即涨得粉粉红。该死该死,同先生在一起生活以来,多久没试过这么慌张无措了,她紧紧把被子抱在身上,定定心,发现龙婴并没有意思要闯进来,再定定心,查觉自己身上的睡袍也穿得很齐整,比夏天的衣裙遮得还严密些。她这才松口气,紧了紧带子,迟疑着下床,找到鞋子穿上,掀帘子:“龙婴,你怎么会在……”
看清了这个人,她又震惊改口:“胖子?!”
这人只是看他。不不,胖子没有这样沉静深刻的眼神。这人只是长得像胖子。他穿着白素纱衫、玉带、圆领大红纻丝织金狮子袍子,这种花纹,哪里看到过的呢……青羽终于想起来,忙跪下去:“少城主!”
“起来,坐吧。”少城主道。
这样听起来,他的声音又不像龙婴了,倒像胖子。这三人的形像重重叠叠,青羽觉得头晕。她看着他的手:
龙婴的左手有一道剑伤,青羽记得。少城主的左手,却正包着一块纱布。
青羽忽然记起,在龙婴的山上,风很烈,是有点凉的,但藏宝室里,仍然挂着清清冷冷的密竹帘子,灯光打上去,一丝丝落在后头,消融在阴影里,他向她点点头,左手背在身后。他总是把那只手藏在身后,像是不愿意被她看到。可是,特意亮出那道伤疤来安慰她的,也是他。
“你睡得很安静,做了什么梦?”少城主问。
“没有……”青羽惶惑回答。就算有做过梦,她也记不起来。
“没有梦是好梦。”少城主又点点头,移目望向窗外,还是不说话。
屋里烘得很暖,雾气碰在暖窗上,化作行行眼泪流下来,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香气幽然。又没梳头、又没漱口,这么陪着陌生男人坐着,很尴尬呢!可是奇怪,青羽在他面前,又没有太陌生的感觉。而他迟疑着,像有什么要紧的话必须对她说、一时又说不出口来。半晌,他道:“算了,叫她们服侍你梳洗,先用了早饭吧。”
他的左手,习惯性的往背后别了一别。
青羽福至心灵,忽的轻声道:“你是龙婴。”
他蓦然转头,看进这女孩子澄澈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单纯得,最细小的诡计都不会使,但却能看透最不该看透的秘密。
“你有人皮面具。”青羽再次低低道,“但这张,不是的。不应该是胖子的皮,是不是?”
“为什么?”他下巴做个细小的动作,急促而用力,像是要拉断某根看不见的细线。他又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我难道不可能把他杀掉、皮剥下来?”
他赌气发狠的样子,跟小罗刹一色一样。青羽几乎想微笑,心底深处又觉得悲哀:“我只是这样猜。”她答道。
龙婴沉默片刻:“是的,这只是用特殊材料易容。”他的声音也变回自己原来的声音,不再改装。
“胖子是少城主吗?你劫了他、化装成他的样子,为什么?城主怎么样了?”青羽追问。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龙婴冷冷道,别过身,又转回来,把脸凑到她面前,“我是坏人吗?”
青羽看着他的眼睛,轻道:“你不是。”
她这一生,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坏人。只有寂寞的人、不快乐的人、求不得的人——对,求不得。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并死、爱别离、怨长久、五阴盛、求不得,其实归总到底求不得。病的人求不得健康、老的人求不得年少、爱的人求不得所爱。
因为求不得,所以受苦,所以即使不是坏人,也会彼此伤害。青羽原来不懂,但秦歌已经死了、狗胖也死了,而她一点都救不了。青羽低头:“不是坏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现在不要管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留在宫里,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二,先去大扇府帮忙,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龙婴道。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青羽抗议。
“有。在我稳定局势并登基之前,你可以选择,是喜欢安静的呆在宫里,还是喜欢去大扇府帮忙。”龙婴看她一眼,“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半分出去,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也不会杀你的坊主,但我会毁她的容。”
青羽掌心冰凉。她现在知道玉光苑里为什么要有两位娘娘,一件是他劫来的物品,另一件是他上的保险锁。
“我并不愿意成为你的夫人。”她终于道。
“为什么?你这辈子没给自己做过什么决定。”龙婴飞快道,“因为我是强盗、我杀过人?因为你想嫁谢扶苏?”
青羽面孔微烫,别过脸。她没想过要嫁给先生。但先生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岁月宁静、地久天长,她再怎么慌乱,一想到先生都会变得和缓。如果要跟一个人相伴终老,那么当然,最好是先生。龙婴虽然不是坏人,但确实伤害过别人吧?就算是不得已的,被伤害那些人也会生气吧?所以她能感觉到他有多么负罪内疚呢。她同情他、也希望可以帮忙他,但那同婚姻是两回事。真的,如果她这辈子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的话,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夫人。
“你的谢先生,也是强盗。”龙婴残忍的盯着她,“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他、还有你母亲,都是你坊主的朋友。我会让你坊主亲口告诉你,”他拍了拍手。
嘉在旁边的花厅用餐,甫闻到粥味,已经笑笑,吃完了,叫来小武道:“厨师是否胖师傅?代我向他致谢。”
“得坊主称赞,我才应道谢!”胖厨笑嘻嘻从小门里转出来,“躲到旁边心神不宁,盼坊主夸上一句,我这段时间的苦心钻营就没有白费。”
嘉笑。她无亲无故一个妇人,哪值得他费心。但他信她口味高,得她夸奖、就证明他的手艺确实更上一层楼,这才值得喜悦。
“——不过,没想到坊主猜得出是我。”胖厨搓搓手。他是厨师,习惯了卫生。就算不做事的时候,断不会用手摸头摸脸摸耳朵,免得腌臜像。
嘉还是笑。没经过世面的人才忙不迭的向人显摆:我为什么看穿你、我有什么小秘密、甚至我的底牌是啥啥啥……不不!嘉虽未年老,早已成精。她付出不知多少代价学会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说话。
夏姑姑这时得到龙婴拍手示意,进门来屈膝道:“嘉娘娘,少城主有请。”话语比昨夜还恭顺,但看她走过后,仍忍不住挑起目光细细打量:这女子是何许人也,同少城主有何渊源?
嘉只作不知道,若无其事走进屋内:“少城主。”
青羽被人伺候着梳妆,急着抬起头来:“坊主,龙婴他说……”
“不准叫我龙婴。否则我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杀光!”龙婴猛然变脸恐吓。青羽吓得一抖。嘉不赞成的摇摇头:“少城主,你人生目标不是为了吓一个小女孩子。”
龙婴话一出口,已经后悔,别过脸,“哼”的一声,不言语。
对他来说,不言语已经算认错。
青羽急急扑进嘉的怀里:“坊主!他——少城主说——他说——”结结巴巴,眼睛落下来。
“是,不怕。”嘉温和的摸她头,扶她坐在椅子上,“青羽,你听说我,你已经一十八岁。有些事情,你应该已经可以鼓足勇气面对。”
“什么?”青羽张大红肿的双眼,像个被判死刑的犯人。糟糕,云心在狱中都不见得有她害怕失措。她够福气,一十八岁仍像个小孩。
“你的妈妈姓苏,名叫苏铁。我与她是要好姐妹,但后来,她与一个男人离开了我……”
“她从你身边抢走了我爸爸吗?”青羽惊惶。
“不,我怎会那样没眼光。”嘉失笑,“我与你妈妈吃过男人的亏,约定好一个男人都不信任,就我们两个终老。可她到底丢下我,跟你爸爸走了。我劝她,那男人不是佳偶,她不听。我想留她,谢扶苏的哥哥以为自己够义气,出力帮她私奔。结果,她果然为你爸爸而死。那时,你刚生下来,我带你远走。谢扶苏为了安慰他哥哥在天之灵,想照顾苏铁的女儿,也即是你,但我始终不告诉他你的身份,因为……”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放心让他带走你。”
“他是强盗?”青羽喃喃重复龙婴说过的话。
“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嘉很含蓄道,“人命案,他犯得还不少。”
青羽慢慢回想谢扶苏的样子。温和的、默不作声的,在她身边注意的看她,像是想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杀过人?她看不出。但龙婴身上,她也看不出,龙婴却是道上驰名的强盗、还顶替了少城主的位置。那一天,秦太太打她,谢扶苏毫无预兆的拎起药箱砸她脑袋,虽然差得一丝停住,如果再进一点,也就打破了秦太太头了吧?也许……在他从前的日子里,在某些时间里,他没能停住那一丝?
青羽眼泪滚滚落下来。她愿意回到那一天,秦歌没死、云心仍然是依依、所有人都没有说出他们的秘密,她傻傻跟在先生身边,地久天长、地久天长。
“先生在哪里?我想见他。”她咽泪道。
“我找到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女孩子,告诉他,那才是苏铁的女儿。他已经走了。”嘉回答。
“你看,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是你的身份。而我答应的是娶你这个人,不管怎样都会娶你。”龙婴趁机表功。
青羽从来没觉得世界如此悲哀。她想找一个壳子躲进去。
“没事,以后我会保护你。你住在宫里好了,宫里的礼仪,早点学起来也好。”龙婴美滋滋计划。
“不。”青羽深吸一口气,“我要出去。”
就算找壳子,也不能找他的壳子。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不可以关起自己的门、蒙起自己的被子哭?凄凉加百倍。
“好吧。我把大扇府的‘人’院交给你。不懂没关系,会有人帮你的。”龙婴再次威胁的看了青羽一眼,“如果见到甲先生他们,不准说你见过他们。”
青羽忽然明白了:龙婴准备了很久吧?她听到山腹里的打铁声,是不是在造兵器?甲先生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么好的扇子,却没在栖城扬名,也许那些“假栖城扇”就是他们做的了,卖出去好筹钱——什么事都要用钱,他办这么大的事,自然更需要钱了——现在他顶替了真正的少城主,要把自己的亲信安插进扇业、要遵守诺言娶她,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内情,所以必须命令她守口如瓶。真正的少城主是胖子吧,前几天满城在捉什么危险的大盗,根本是龙婴在搜捕胖子吧!
原来她不笨,这么复杂的事,也可以想清楚。青羽像一下子、终于长成了大人。长大是件沉重的事,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喏。”龙婴把件东西递给她。
旧银柄的绿芒小弯刀,刀刃和刀柄已经重新组装在一起。
奇怪。青羽想。当初他把刀柄送她,她收好了,放在何家扇坊呢。他怎么拿得到?也许因为他是少城主。也许,就因为当少城主有这么多方便,所以人人想当。青羽只是想不通:当上了,是否就值得?
“我说过,日后相见,我再把刀刃给你。现在幸未食言。但只有我在你身边时,你才能用。”龙婴叮咛,“我怕你割到手。”
他眼前闪过上次,青羽差点削到手、还亏他一手捉住的场景,语气里融进温存。
青羽想告诉他,他说的话不错,她多多练习之后,果然不太会伤到手了。她还想谢谢他,多亏他鼓励她、还找师傅点拨她,她才能对扇技更有信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些倾诉、感谢,再也说不出口,青羽低眸望着这把刀,并没有接,只道:“如果要用得这么小心的刀,那一定不是属于我的刀。多谢您,但是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龙婴动气。
“要回去。”青羽眼巴巴的看他,“何家扇坊,还有——”怯怯看一眼嘉,“云心虽然对不起坊主,但是她其实也好可怜哦,我答应过她……”
“等一下。”龙婴想了想,皱眉自箱格子里检出一份奏表——这格子,打开来是个书架、闭回去是个铁箱,里面满满塞着折子本子。在等她起床的时候,他就是一边等待、一边批着折子的——打开奏表,他瞄了一眼,迅速找到那一行:“不错,秦家的案,报称找到凶手线索,是云水坊义女云心。”
“怎么会!谁说的?”青羽扑过去看。但见一张纸上密密麻麻,是各桩案件进展情况的简报,云心之语,只占了一行。
“你朋友?”龙婴问。青羽大力点头。嘉咳了一声。
“好吧,你先去吃早饭。既选了大扇府,我会叫人领你过去。你乖乖的,我问了详情之后,自会告诉你。”龙婴把青羽挥退,回头问嘉,“你知道内情?”
“瞒不过少城主。”嘉笑,“这丫头想偷妾身的东西,作茧自缚。要叫妾身说,妾身说她自寻死路。”
龙婴点点头。小罗刹甚是关注这件案子,定要治凶手死罪,若是嘉跟青羽一道求情,他怕要为难。
小罗刹与秦歌非亲非故,但秦歌肯哄她,骤然死于非命,她就像失却了一只心爱的狗狗,怒发冲冠。龙婴也明白她的心意。她对他的爱,自幼萌生、绝无转移,他是放心的,但他不可能有同等的爱回报给她,所以只能在其他方面纵容她一些。小罗刹发现青羽窝藏真正的少城主,暂不动手,想趁机陷害说青羽有意想反对龙婴,好让龙婴壮士断腕、亲手除掉青羽。龙婴及时发现了,亲自出手把人带走,事后也只是狠狠训诫小罗刹一番,严令下次不许再犯。青羽一场大祸,不知不觉消弭于无形,小罗刹为此顿足哭了多少,青羽还不知道哩!
后来秦歌案发。小罗刹与父亲一道,是里里外外替龙婴办事的,耳目灵通,听得此信,原来只把秦歌当作偶尔消遣的好玩人物、并不甚放在眼睛里,一朝听说天人永隔,骤似心头空空落落剜去一大块,血泪无从着落,咬紧牙关在龙婴面前一字一字请旨,要把凶手寸磔,龙婴早已应下了。如今云心收监,小罗刹没有闯进去寸磔她,还是因为龙婴意思,不得冲夺有司威严,待官家问准了罪,把有关人等一并挖出来,到时该杀的杀、该剐的剐,自不容情。
虽没想到青羽这般回护云心,但青羽是个傻丫头,到时随便编几句谎话,料不难唬弄过去。嘉跟云心也有仇,事便顺当了。
龙婴这样想着,便笑道:“这丫头着实没眼力,竟犯到坊主头上,她果犯了杀人罪,便开刀给坊主消气罢。我仍有事务要处理,青羽待会儿去大扇府,我不能奉陪,只有偏劳坊主了。‘人字院’诸般事务,虽自有主簿们办理,青羽要当院主,只怕还有点勉强,要坊主帮衬了。”
嘉一一应着,道:“这个自然。”莞尔一笑道,“等她有了人望,正好少城主登基,立为夫人,理所宜当,众人不会疑惑,反传一段佳话。”
龙婴致谢:“还是坊主提点得好。让人以为她在宝扇会同少城主初遇,胜过没头没脑硬接进宫里来。坊主功不可没。”
嘉谦逊几句、与龙婴又互相奉承几句,各各辞别了。
大扇府共有三个院子,六扇朝街大门高高大大,挂着匾额,轻易是不开的,里头进去,有一座正厅、几座小花厅,供三院接待贵客使用。过了花厅,后面“品”字形三座院子,分“天”、“地”、“人”三个头衔,天院是供应扇材的,地院是制扇的,人院却是统管人事、并负责一切有关买卖事务的。青羽想自己,既不懂人事、又不通商务,无非豁着命痴想,才造出一两把扇子来,分进地院打杂已经很了不起,怎能到人院作院主?这安排好生奇怪。
她不知道,龙婴成心抬举她,想那两个院子,都是真才实干的地方,放个年轻姑娘,老工匠们怎能服?只有人字院,管理杂务,不牵涉到前辈名匠们的权威,才放得下她去。虽说买卖做得好,也需要真才实干,好在有官府做靠山、又有龙婴看准的精干买办帮忙跑腿、再有嘉在背后坐镇,那是断出不得岔子的了。
三个院子各自有门,可以独立进出,人字院的门朝北,嘉和青羽便从那儿进,步入第一重门,有门禁验了身份、给她们请了安,转过一道高高的粉墙,入二重门内,只见青松绿竹,夹着一道白石子砌的通路,旁边有个鱼池,养了数十尾锦鲤,隔岸开着一片梅花,前头是白梅,后头又掩了几树红的,色彩鲜明可爱。梅花边有个小门儿,进去便见一条九曲回廊,前头的青松绿竹,跨了墙又连绵到这边来,给一大丛玲珑太湖石假山截住,山石边两棵巨柏,护定了芭蕉兰草,回廊也到尽头,便见亭台楼宇,正中的一座,朱檐下挂着绛纱宫灯,托出“人和商泰”一块珠攒的牌匾,便是人字院正楼。一干主簿、买办、知事、胥吏,都捧着本等的册子迎接青羽,口称“院主”,把自己介绍一遍、又把自己办的事也介绍一遍,青羽听不得几个字,就头疼起来,嘉给她个眼色,她只有乖乖的坐好,让那么多话灌进她耳朵,她其实也有听没有懂。属下们又问她“示下”,她哪有什么好“示下”的?坐着只管发呆,嘉待要替她说几句,玉光苑里职公公领着大忠小武来了,带来少城主的话:云心谋人财物、以至害命,是主犯,铁生不合助力、伤成人命,是协从,俱要问成死罪,其余人等,有司还在定夺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青羽嚷嚷着跳起来。嘉按下她:“做什么?”“我要去看看。他们不会故意杀死秦歌的。如果是无意中害死了秦歌,他们一定也很后悔,怎么可以再多杀他们两条人命呢?那不是在悲剧上再添加悲剧吗?!”青羽道,“我不要这种事发生!”
嘉叹口气:“我去看吧。天、地两院的人,稍后还要同你见礼,你乖一点,要把礼数走下去。”转向职公公,“这边拜托你照顾了。”职公公自躬身答应不提。
青羽看着嘉走开,怪烦恼的坐回去,看了看满堂低头哈腰等候她训话的人们,忽然冲动道:“你们都不可以死、也不可以受伤。”
“嘎?”满堂人都掏耳朵。
“做买卖是很重要的事,我们要努力养活自己、也要努力帮其他人活得更好。而我们自己,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可以受伤害。”青羽大声道,“这就是我们要坚持的事!”
嘉去死牢探访云心。
照理说,一干人众也还在羁押中,整件案子还没从头至尾写成判词经刑部核准呈到御前请朱批,云心的死罪并没有敲定,不该直接押进死牢里。但秦家恨毒云心、小罗刹也恨毒云心,一家有钱、一个有势,上下用起力,云心此刻呆在死牢中、还没上望乡台,已是造化。
走进死牢,一股可怕的气息逼面而来,这座建筑物一定自造成之日起就没见过阳光、也没洗刷过。有臭气也是理所当然。但这股恶臭还不仅仅是不清洁的臭味,仿佛这么多年里、无数囚犯走向死亡之前的血泪、哀鸣、排泄物、甚至生命的一部份都留在这里,混合成厚重的气息,让空气粘稠得有如实体。
嘉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白棉手巾,捂住口鼻。
云心戴着厚厚枷锁,坐在单间牢房里,牢房没有窗、没有梁,她没有机会逃跑或者上吊,颈枷非常宽大,她甚至没有机会撞墙。牢房的文化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研究怎样让人更痛苦;一个研究怎样让人求死不得,当官府还不希望他死的时候。
“你怎么进得来?”云心目视嘉,问。
刚进这个牢房时她吐过好几次,到现在仍觉虚弱,但是不怕,羁押只是暂时的,她很快会撒手人寰,真好,她盼着死罪快点定下来,死亡是一种慰籍,让她有勇气面对人生最后的折磨。
“依依,你这个丫头。”嘉在棉巾后摇着头。她不叫她云心、还叫她依依,当她是从前那个卑躬屈膝刻意讨好她的小丫头。这个称呼里搀着毒,云心的脸色本来已经蜡黄,现在简直转成铁青。
“你这丫头,谋虑得太细、给自己留的后路又太少,除非天命站在你那边,否则你很难成功的。显然,它没站在你那边。”嘉感叹。
“所以?”云心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嘉不会这么无聊,进来只为逞一顿口舌之利,她知道得很清楚,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你哥哥他们都无法来探望你,因为他们都作为同案犯牵连,洗剥不干净。我能进来呢,因为我混得比你们都好,这是本事,你也不用嫉妒。这样吧,如果你自尽,前嫌一笔勾消,我不但帮你哥哥脱罪、还出资让云水坊经营得更好,你看如何?”
云心眸光一闪:“我此刻求死不能。”
“人一定要死时,总归死得了的。”嘉很客气的点头,“我相信你这点聪明劲总归还有。”
“为什么逼我这么紧,毫不放松?”云心盯住她。
嘉失笑:“哎,小依依,我警告你别与我为敌时,你也没有放手。”
云心略低了低头,铁枷硌着她的下巴,隔着长长颈枷的枷身,她只能看见自己手枷的一条边儿。“东西,可以放。如果手里抓的是另一个人的手,你怎么放。”她唇角拉了拉。
嘉一怔,也静下去,片刻道:“那末,换个说法:我承认我视你为劲敌。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放心。你现在道行不够,我打你在地,就要趁机把你毁干净,越快越好,留着闹心。”
得敌人如此评价,也算赞扬吧?云心自尊找回很多,微闭双眼,习惯性的想扬一扬头作决定,后脑硌着坚硬的铁枷。也无所谓了,这个形骸,总有一天要还给泥土,早几十年、晚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青羽把扶羽扇教给云水坊制作,你不得阻拦。我哥,你会关照。”
“是。”
“那我寻到方便时就会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女人再没这样客气过,彼此以目光代替了击掌盟誓,嘉像对待龙婴一般郑重的欠欠身,告辞离去。
出了大牢,她放下棉手巾,连吁几口气,呼出时长而深、吸时短浅,这般重复几次,觉得肺中残留的浑浊气息排得差不多了,才敢正常呼吸。“身上这一套,回去全丢了。”她想,“不,丢了还不干净,烧了罢。好好泡个香汤,再盘算云水坊买过来后怎么经营。”
她没跟云心说老实话,但也不算撒谎:她会尽力让云水坊蒸蒸向上,在她的名下;她会关照云贵,她相信她为濒临倒闭的云水坊提出的并购价格,会让云贵下半生都过得很好。
“既然我马上就要定死罪了,她为什么急着让我死?”云心在牢里想,“我有生机。也许有谁要救我,她害怕了。既然还有机会活,我现在还不方便死。我要再等等看。”
她对嘉作出的承诺,也不是老实话、也不算撒谎。
青羽在大扇府,已经头晕脑涨。
不晓得多少人要见、多少人要记住,甲先生离上人都在地字院,见了青羽,板脸装不认识,青羽同样板脸,方百姑同她打招呼,她一时都笑不出来,等想到该笑,人家已经走过去了。青羽叹口气,心神俱疲。
中饭是在正门那院子的大花厅吃,晚饭移到小花厅。少城主亲临盛会,宣讲大扇府成立的意义,大概说扇业是合作技,先前大家各自为政,许多力量耗在内斗上,如今官家牵头,诸位可以通力合作,栖城扇业必更上一层楼。满堂大佬都点头,并没露出多么惊讶的样子,也许先前都已经艰苦谈判过、得了好处,早已首肯。忽有个人扬声道:“我的手艺,是我的秘诀,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青羽一惊,见是个老刻师,手指上老茧比城墙厚,大概倚老卖老,所以不怕说真话。青羽一边感慨他勇气,一边为他担心。
龙婴倒不生气,道:“你像从前一样做事。你希望别人怎么配合你,大扇府所有资源会尽力协助你。你想带哪个徒弟,就带;不想带徒弟、就不带。不论如何,在大扇坊做了事,大扇坊终身尊敬,生养死葬。”语气安抚而威严。
他脸上仍戴着那不知什么东西做的面具,皮肉晶莹,同真的一样。但他到底不是胖子。青羽猜胖子纵然没有失忆,与他也不是一类人,气场浑然不同,不知其他人怎么会没有看出来。
——又或者是,但凡看出来的,不是死了、就是像她一样被控制住?
老刻师被龙婴所慑,连连点头,大大赞服。转身之后,青羽看见他向职公公投去询问的眼神,似问自己表演是否有错。
呵原来他根本也是表演。有人扮演异议者,龙婴才有机会刚柔并济解说。青羽觉得索然无味,她思念昏暗油灯下,与谢扶苏隔一张桌子对坐的沉默平静时光。
她忍不住轻轻在心里说:“先生,你在哪里,有否想起我,不必像我想你那样多,只要有百分之一就好,那样,我们的思念就可以交汇。”
因为她对他的思念充塞几乎全部晨昏。
青羽从没试过这样诗情画意,脑海中随便浮起的话都像酸溜溜的戏文。也许思念令人长大。但她从小思念没见过面的母亲,也不见得从小长大。
她叹口气。
龙婴起身离席,青羽犹豫片刻,也追过去。她要问他秦歌一案的事。坊主迟迟不回来,她不放心。
桃树下,她见到两个太监捧着折子请他看,折子上的字照例又密密麻麻,还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禀告什么。龙婴目诵耳接,不移时,提朱笔批完两行字、又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恭恭敬敬退下。
可怜,做少城主这样吃苦?青羽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职位为何要阴谋阳谋、耗心耗力的争,争到了,怕争回一个早夭。
“你来了?”龙婴回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青羽捂住嘴。她一直躲在后面,也没有发出声音不是吗?
龙婴只是笑。
对了,若非他知道是她走过来,她也许根本近不得他身三尺。青羽忽然生气:“云心怎样?铁生怎样?我要他们出来,他们不会故意杀人。”
龙婴搓搓眉心:“青羽,听说秦歌也是你朋友?”
“唔……”
“秦歌死在池塘边,整个上半身浸在水里、面颊肿起、额角有伤痕,他当然不可能是自己伸进水里淹死的是不是?云心拿了秦家的油炸竹方子、偷偷做出货品卖给他人。池塘底找出云心的像。云心和铁生那日狼狈跑回何家扇坊,还是你亲眼目睹。你怎么说?”龙婴耐心解释,“铁生也已经认罪。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铁生云心有你作朋友,秦歌也有父母亲人。青羽,你要我怎么做?”
“即使一时做错、害了人命,也非要偿命不可吗?如果悔过了,不可以用余生赎罪吗?”青羽眸中噙着眼泪,“再说,秦歌绝不会害云心,云心怎么会有必要杀死他?铁生虽然力气大,平常很小心,怎么会随便杀人?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龙婴实在没办法:“华城有一位著名的捕头,近日要经过我城。我请她特别勘探秦歌一案如何?她要是也证实铁生云心有罪,你不得多言。”
“我……”青羽还想多说。
“这是最后的让步。”龙婴板起脸。青羽只能垂头而退。
嘉很晚才过来,新洗了头发,披一件灰紫地洒线绛色蔷薇软缎袍,不晓得多么低调而妖娆。青羽情不自禁道:“坊主,我怀念你以前的白布袍。”
现在她话比以前多、而且大胆,为什么?也许觉得受伤太重、又觉得大家都开始宠她,于是似乎有权借机发泄。恃宠而骄真正用不着教的。把一个唯唯喏喏的乡下女孩结结实实宠上三天,不用做别的,包她声如莺啭、人比花娇。
嘉看了看自己,出其不意吐露心声:“爱穿宽大素袍子的一向不是我,是你妈妈。我怀念她,把自己打扮成你。现在,你长大成人,我很快慰,于是有力气又做回我自己。”
青羽心下酸软,缓缓问:“我母亲叫苏铁吗?她喜欢穿简单的袍子、会手谈、又会吹埙?”
“不错。”
“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青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愚蠢,固执。”嘉不假思索的回答。
啊跟青羽一样。
“那我父亲呢?”
“精明自私、心狠手辣。”这次的评语比较长。
愚蠢固执的母亲怎会爱上自私狠辣的父亲?青羽想想,不得要领,权且放下这个话题,问眼前的事。“铁生云心,他们两家人怎样?”
“都还好。”嘉拍拍她,“你不要太担心,先专注大扇府营生。”
这次青羽没有听坊主的话。人命关天,由不得她不担心。
华城的捕快大人来时,青羽有点吃惊。这竟是个女子,浓眉大眼,皮肤晒成橄榄色,同青羽完全是两样人,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不晓得多爽利,耳际发脚黑油油的,一听委托,即刻应承:“好,案发现尝死者尸身?现在领我去看。”
接待的官员反而有些过意不去:“陈大人风尘未洗,准备的接风宴……”
“陈静明。”她道,“我叫陈静明。我不是大人。”
“陈捕快……”
“我是仵作。”她又纠正,“捕快是擂门抓人的,我只负责查线索。抓人不要找我。”
听众只有躬腰道:“陈仵作。请!”
她果然束束护腕就要走,还是青羽不好意思:“陈姑娘,先吃点东西吧?你远道而来,太劳顿你。”
“包个馒头给我。”她道,“吃东西不用坐席位。一顿吃几个钟头,不停陪笑,干什么?受刑!我是有事,马上还要上路,无谓耽误时间。”说话时已迈出几十步,英姿飒飒。
青羽毫无保留的喜欢上她。
看到现场,她顿足大骂:“勘探现场的是谁?毫不注意!脚印踩得七七八八,当时的痕迹呢?嘎!全踩成泥潭,我查什么?查你们的鞋底?”又问,“死者怎么倒的?我知道上半身在水里下半身在岸上,具体水线浸到他身子哪里?当时水面多高?他手是怎么摆的?脚是怎么摆的?嘎!你们没有画张图留存档案?!”仰天吐气,戟指怒斥,“你们是怎么破案的?指望鬼显灵告诉你们答案?人鬼都会撒谎,现场痕迹不会。你们把现场破坏至此,你们是凶手的帮凶!”
青羽听得目瞪口呆。这样凶悍,不怕得罪人、下次她再过境时没得招待?呵不怕不怕,她本来就不须招待,只要两个馒头一瓢水,稍微带几个钱,路边随处可以买到。
只不知她在华城的顶头上司是谁,这样纵容她,想必华城人民生活一定安乐。因为如此较真的仵作竟可以在官场存活至今。
陈静明喘回一口气,拿手画个圈:“这个范围内,从这一秒起不许人踏进一步,等我回来细看。死者尸体呢?”
秦歌尸体还未落葬,停在灵堂里。陈静明又顿足:“你们栖城潮湿、天气又温吞吞,尸体你们不用冰镇房间再用石灰吸潮?放了这么多天,坏了怎么办?坏了难道看烂肉!”
“什么烂肉?啊啊?什么?”秦太太失惊,抱牢棺木,“开棺验尸?先开了我!”
陈静明不同她废话:“现在至少有两个人因为你儿子的缘故等死。你要他们死,却不要你儿子尸体受检验,天底下可有这种道理?!尸体若如此重要,你就陪这具尸体下坟,那两个人即刻放归宁家,等百年之后这具尸体像所有尸体一样腐烂完,那两人自然也已经变成死人供你鞭尸,你看可好?”看着秦太太的眼泪,语气又转为缓和,“秦太太,人命关天,请允许我检查你的儿子为什么死去。最多一天,我会亲手、很小心的把他的身体送回这里,我保证他的样子同现在不会有区别。”
秦太太仍然泣不成声,双手渐渐从棺木上滑开。
陈静明果然当心,秦歌尸身到检验房里的一路,她亲自扶棺。来帮忙抬尸身的仵作手脚粗一点,她立刻反对:“住手,轻些,这是一个人的尸身,不是大白菜。”
那仵作年纪老大,吃得盐比她的米多,不服管教,嘴里嘟哝:“小丫头片子,懂个毛?再说,抬进来本来就是要切开的。”
“您的孩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也会小心对待他。”陈静明看他一眼,“大叔,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岁,他也有父母等在外面,想知道他死因、希望他受到尊重、愿他安息。”
仵作忽然喉头作哽,不发一言的把脸别到一边。
他有个孙子,年少离家。他有很多次想,他也许已经死在外面了,偶尔恶梦,他梦见有人像丢烂泥一样把孩子的尸身扔进乱葬岗。
陈静明双掌合十,对秦歌尸身拜了一拜:“好吗?打扰了。愿你灵魂安息。”转过头对青羽道:“你可以回避了。”
尸身上臭味浸了满室,青羽脸色煞白,摇头:“他是我的朋友。我却维护凶手、还找人切他尸身。我应该陪在旁边。”
陈静明笑了笑:“被指控的凶手。”
“呃?”
“任何人,只有当所有线索确实指向他、民众推选出来的明达人物也都相信是他、代表权威的官员亲自在他判决上盖了印,文案中他才是凶手,否则,就只是被办案者指控的凶手。”
青羽头一次听到这种话,张大眼睛,不是特别懂,心里却有莫名的暖流涌过。
陈静明掀开了罩在秦歌身上的白布单。
青羽以为房间里不可能更臭,她错了。“秦歌,我没有嫌弃你。我不故意的。”她心底喃喃,强忍下呕吐的冲动,眼泪却迸出来。她想念他,始终希望他能活过来,闻到这种气息,才知道,死亡即是死亡,死去的尸体不可能再站起来。
陈静明神色不动,将秦歌体表仔仔细细检查过,取剃刀刮清一块头皮,以新纱布拭净,再取把枊叶形的刀,一刀划开他头皮。
她有一个大箱子,里面像书架一样,满满固定着各种刀子、剪子、锯子、凿子,大小方圆,一应俱全。青羽不太敢问每一种是干什么用的。
陈静明手起刀落,秦歌脑袋像西瓜一样破开来,里面倒不是红的。青羽看见刀锋在一团灰白黑紫间游走,弯腰,终于吐出来,热乎乎的秽物和陈静明给她含了避秽的苏合香圆子一起倾泻到地上。
“每个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的人都会吐,你不用内疚。”陈静明安静道,“现在,你退出去,开门时动作小一点,不要让风进来。”
她的刀锋,停在那里,稳如泰山,只到说完话才重新动作。她心有旁鹜时绝不动刀。
青羽依她话退出来,掩好门,急急走出好几步,找了个草窠树脚,弯腰把剩下的呕吐都交代完,瘫坐在地,手按着额角,呼呼仍在喘粗气。
她知道那是他的尸体,但心理上,还是怕他痛、怕他受伤害,好难忍住扑上去拦住那把刀,哭叫:“不要了不要了。让他安息。不要再动了。”
青羽现在一点都不怪秦太太死死捂住棺木。谁能舍得了放手。
陈静明终于走出来,太阳已西沉,她神色极度疲倦,用毛巾擦着两手:“死者头部左上方、近耳侧上方受两次钝器撞击,表皮损伤程度较轻。颅骨未有损伤。近耳侧上方颅内出血,出血量足以致死。肺部有轻微的淹水,他濒死时,鼻腔浸在水里,应该是马上停止呼吸,才有这种程度的进水。这点水对肺部造成的伤害,不足以致命,不是致死原因。死者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都略有泥沙,大拇指没有,两手各关节没有损伤、皮肤没有淤痕,死者死前有过轻微的挣扎,应该没有人按住他的手。”
“就是说?”青羽发呆。
“就是说,死者生前受了两下殴打,第一下重、第二下略轻。第二下殴打令他颅内出血。他上半身落入水中,可能只来得及作一次呼吸、手指屈伸了一下,遂即死亡。殴打痕迹与所给的铁生拳头相吻合。打击力度虽大,不是百分百致人死,死者那块血管刚好破裂,时运不济。”陈静明回答,“现在我要再去现场看看。替我备好快马,我赶路已经晚了。我的解尸工具……”犹豫一下,“你们谁清洗过这种东西?”
也是,衙役看起来粗手大脚,并不令人放心。青羽自告奋勇:“我一直替坊主保养刻刀。”刻刀虽跟解尸刀不能比,希望她不要介意。
陈静明豪爽道:“好,你来!那些工具有的形状比较奇怪,劳烦你都用最干净的水冲洗干净、一定要干净,齿缝里都不要有一点渣子污渍留下来。之后用干净的软布吸干,不要擦,要用按的。吸干后挂在干净的空气里晾干。”
一连几个干净,重点的不能再重点。青羽替坊主磨了不知几年刀,知道一次用完、不干不净就收起来,刀锋容易长脏东西,刻东西会不顺手,更别说在人体上动刀了。陈静明一边说、她就一边谨慎的答应着。陈静明还不放心,叮咛:“我看完现场回来时,希望工具都干净了,我可以直接关上箱子带走。我赶路已经晚了。”
青羽连连点头。
陈静明这才离去。她还要把秦歌的尸身送回秦家——秦歌的尸体,她不知用什么妙法,已经修复回去,俨然一如当初,至少青羽看不出破绽来,料想秦家二老也看不出——再到塘边时,料来天已擦黑了,不晓得陈静明怎么照明的,勘探到半夜才回来,一身污泥恶臭,神情镇定:“我找到三种足印,一种与死者鞋印相符、一种与疑犯云心当夜所穿鞋子及身高重量相符,两者到达现场看不出时间差。第一种鞋印与疑犯铁生当夜所穿鞋子及身高体重相符,本来方向不对着池塘,转折较生硬,方向似受到打扰。接近现场时,他步伐忽然加快,草木枝叶受到更多折断与踩踏。我找不到更多线索了。”取白布擦了擦手,看到刀具,非常满意,“对就是这样干净。”
“铁生是经过那里,看到云心和秦歌,才冲过去救云心的吗?”青羽嗫嚅。至少证明铁生没有预谋也好。
“我不知道。”陈静明抱歉的顿首,“我是仵作,只找物证。推断和决策是主办官员的责任,那不属我的职责范围。”
真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做份内的事,能做的事兢兢业业做到十二分,不能做的,怎样伤脑筋权衡,都不干她事。
可她把箱子背到身上时,又忍不住向龙婴抱怨:“贵城需要的不是一个帮忙的仵作,而是一整套全新系统和人员。”
龙婴摸摸鼻子:“此事不易。”
“把疑犯关在牢中,经年累月,时时拎出来折磨敲打,一朝斩首,说不定还要绞、要剐,剐上九百九十九刀,最后一刀之前心脏不能停止跳动。这样都容易,难道培养几个好好做事的仵作不容易?”陈静明哼哼,“都因为办事的人自己不必被关进牢里!”
“你说得对。”龙婴淡淡回答,“我们这种人,一旦掉下来,死则死矣,半个足趾都不会踏进牢房。”
陈静明愣了愣,也知道得罪,一拱手:“少城主原谅我人蠢话多、不经大脑。”
龙婴才不同她一般见识,手臂轻轻抬了抬:“还要多谢陈姑娘鼎力相助。以后经过栖城,记得给其青机会好好招待。”
胖子字其青。龙婴现在顶他身份,顶得这样顺。青羽有点恍惚。
陈静明再一拱手,牵过驿站准备好的马缰绳,偏腿上马:“下一站,我托可靠的人将此马交还。”
“何必介意。”龙婴洒脱的挥手。
相处只有一天,青羽对她已经很舍不得,急着想多说点话,又想不出来,憋来憋去憋出一句:“华城的人都不下跪么?”
陈静明在龙婴面前,除了颔首、最多拱手,不晓得多有自尊。
“跪?”她回答,“在性命交托的人面前,单膝跪地。除此之外,只在神面前下跪。但神不在乎你的屈膝,神要的是你的勇气与灵魂。”
是,听说华城人尊奉的是战神,勇不可挡、刚直不屈。
“再见啦,小妹妹。”她扬起马鞭,“多谢你替我清洗刀具。 本该我自己来的,但是,哎,赶路就像赶投胎!”鞭子落下,她疾驰出去,马背上犹扭头高声道保重。
她是很礼貌的。只是礼貌的形式与栖城人不同,所以人会觉得她狷介。
她是很善良的。半路帮他们这一案,坐都不暇坐一坐,又要快马加鞭赶回时间,她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先生是江湖人物,江湖上奔走时,也是这样子吗?客气、洒脱,说走就走,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的手上真有过人命?青羽现在又不愿意相信了。她想找到他,天涯海角,同他并肩而坐。
“好了,证实铁生杀人。云心当时在那里,不是动手的、也是同谋。你没话讲了?”龙婴在她身后道。
“没有证实铁生是以杀人的故意动手的。也没有证实云心想叫铁生杀人。她给官府的供诉,是说秦歌想轻薄她,铁生路过看见,出手救她,无意伤了人命,这个同现场都符合。官府指控云心蓄意叫铁生杀人,这才没有证据!”青羽发怒。夜风吹过,似叹息声。青羽握紧双拳。秦歌秦歌。秦歌你可支持我这样说?
“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如果他们真是凶手,放过了,岂不是……”
“就因为是人命,才更不能草率是吗?没有充分的证据,就让他们死,太可怕了,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应该死!”
“我是少城主。”龙婴冷冷道,“不日,我就是城主。”
他的脸瘦了一点,也许是取下了一层易容用的皮肉。到登基那天,他会号称瘦了下来,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吗?毕竟他实在不像是肯顶着别人的脸活一辈子的人。他太骄傲。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
“城主也没有这种权力!”青羽已经口不择言,“因人命是天给的,不是城主给的。城主只有帮助人民向善的义务。天给人的生命,只有天才有权收回……”呃,他的神情变得好难看。
“我代表天。”他道。
“你不是天。”青羽小声回答。
“真的有一个‘天’?只有那个天才有权主宰人类的一切命运?它主宰了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他大怒。
“咦?”
“你如果证明给我,我就免那两人的死罪。否则,他们死!”龙婴拂袖而去。
青羽平生头一次,跟嘉犟上了脾气。“不,我不要管那些人事、商事、银钱的事。我不太会安排什么人员位置,我更不会讨价还价做生意——如果东西做得够好,当然会有人肯来买吧?我还是想做更好的东西。”
“酒香也要吆喝。越好的扇子越要好的商人把它卖个好价钱,它才不冤枉。你竟敢看不起商人?”嘉生气,“借口,都是借口!银钱你纵然不懂,帐目花力气一笔一笔算下去,总会算的吧?”
“是,坊主说得对,青羽不敢看不起商人。帐目的话,一笔一笔算下去,确实也算得清,可是,那不是我拿手的事啊,会做得很辛苦。”青羽想起陈静明,那样认真的女子,如果一定要算帐目,她也一定算得清吧?可是,能想像那样坚强炽烈的女子埋头在发黄的帐目本中,做到两眼昏花吗?一天的相处,她把一团火焰种到青羽心里:坚持做自己拿手的事,做到尽可能完善,此外,心无旁鹜,并不是说别种职业不够好,只是,一个人的天赋大概同一时间里只够付出给一种。
“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自己真是名匠了,可以跷起脚来做扇子了是不是?”嘉鼻子里发冷哼。
“不是的。青羽知道自己笨,扇子也不一定做得多好。每次学习、和想制作新扇子时,也总要想得很辛苦。但我发现,这才是自己喜欢的事……”
“既然辛苦,你怎知道这是你喜欢的事?”嘉截口问。
“喜欢的事,就是仍然辛苦,仍然忍不住喜欢。”青羽低低道。
嘉沉默了,片刻道:“算了,你去做你喜欢的吧。人院事务,我帮你处理好了。但你既挂着院主的名字,每日少不得要过来露个脸,有什么该你知道的,你得听着。”
青羽大声答应,像鸟般振翅要飞跑出去。天院、地院,有多少精彩的工匠,还有多少她见也没见过、想也没到过的材料与制作方法,她全部生命耗在里面学习都可以吧!
“听说你要救云心和铁生?”嘉在她背后道。
“嗯……是!我想造一把新扇子,就是用来救他们的。”青羽停住脚,垂手回答。
嘉倒没问何以一把扇子能救人,只是“哦”了一声。青羽自己不好意思,解释道:“云心确实对不起坊主。再怎么艰难,也不能偷人家东西埃秦歌的死,也确实是他们的错。可是她哥……他们又确实有苦衷,所以我……”
“再有苦衷,也不是做错事的借口。”嘉淡淡道。
“是!但是如果死了,就连改正错误的机会也没有了。”青羽道,“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那样死掉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真的很坏、坏得像魔鬼一样,活在人世间只会害人、绝不改正,那这样的人也只好把他用最严格的方式关起来吧,但其他还有改过向善可能性的人……”
“你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赞成死刑。”嘉笑。
“所谓死刑,也是杀人吧。”青羽小声道,“因为有法令保障的关系,就合理了吗?本来看到人杀人,应该害怕和不安的,但看到官府丢令牌叫刽子手杀人,大家都拍手看戏,反而安然高兴起来,这样真的可以吗?如果都觉得官府杀人合理,那有一天,看到其他人打着其他漂亮的名号杀人,也会觉得合理吧?不,这样好可怕。天给人身体,只有天才有权收回去。如果天没有动手,那是因为天有情,人怎么有权斩断天情呢?我想证明这一点。”
“你不可能阻止所有杀人的事。”嘉道。
“是……但现在,铁生和云心需要。”青羽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像这双手真的能握住他们的生命。是是是,对对对,她仍然从不反驳别人的话,可她自己心里有了她的主意,像春雨里的笋尖,并不同人争执,只是悄没声息的蓬勃长高。
“好孩子,我为你骄傲。去吧。”嘉慈祥的笑,仿佛牢里她跟云心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青羽穿花般在院子里奔跑,很快跟许多人都熟了。离上人、甲先生,她只当是第一次见,悄悄使了几个眼色,又可以言笑晏晏。骨档的嫣郎她也认识了,那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面皮雪白、嘴唇通红、眉毛碧青,老是那么兴头的样子,活儿干着干着,能唱起歌来,青羽很喜欢他。
院子里的人们,对青羽的感情则比较复杂。她小小年纪、一冒头儿就宝扇会上得个丙颔,之后得以进宫的荣幸、还被指为人院院主,难免有些人对她侧目。甚至还有传说,讲她是少城主宠爱的人,少城主已经决定捧她,连那宝扇会的第三名殊荣,也是少城主特意给的。这种话空经络来风、并非无因。靠关系当上个院主也就罢了,一向重视公正的宝扇会评定,竟由官家插手干扰了结果,这就难免令人不齿。所以对青羽敬而远之的多,兜搭的——嗯,兜搭的也不少,多半是攀炎附势:青羽若如传说所言,真是少城主心尖上的人,那枕头风可得有多厉害?现在少城主让她来大扇府历练,见得着面,还不赶紧拍上马屁,以后姑娘高升了、入宫了,那得有多少回报呀!
于是又轮到青羽敬而远之。
两圈兜下来,青羽还是闷闷的蹲回甲先生的身边,把一块木头摆弄来、摆弄去。
“那不是烫手山芋,不用颠来倒去!”甲先生把几个桃花形的小点心填进嘴里,伸出一根长长的指头教训她。
青羽苦笑一声,将木块丢开:“天之情……万物都由天地滋养,但怎样才能证明天之情?”
“这种东西,跟爱情一样的啦,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证明?嘿!踏踏实实的东西才要证明。那种虚无缥缈的,证个头?”
“我想各个环节多看看,也许看多了就能找到主意呢?但是很多人好像不欢迎我,害得我都不好意思挨过去。”青羽托腮继续诉苦,“甲先生,这叫我怎么办?”
“我也很痛苦埃”甲先生嘬着小茶壶的嘴儿,咕嘟嘟吸着清香的花茶,胡子一翘一翘的,“他们说我们是少城主在外面请的亲信,要偷他们手艺、夺他们地位。防我防得呀,那像贼似的,害得我吃喝不下、睡觉不香、活儿都干不了了,你说这怎么是好呢?”
“您哪有吃喝不下睡觉不香活儿干不了。”青羽笑起来,看了看案上刚完成的花好月圆嵌八宝扁圆双空宫扇架子,“您不是照样儿干活?”
“着啊!”甲先生一拍腿,“别人当我是贼,我就是贼了么?我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影响我自己的乐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干的照干。谁说你这次得奖是靠关系,那你下次再得啊!一辈子这么长,卟楞卟楞造出好东西来往外扔,人家疑得了你一天,还疑得了你一辈子!”
青羽脸上放光:“先生说得是!”
“少城主疼你?好事!我还想少城主疼呢!有靠山,往哪里要看什么,谁敢拦你?要看就看、要拿就拿,自己有用就好,谁提意见?找少城主去!”甲先生再发高见。
这是谗言了,不过实用,青羽红着脸也应下。
“天之情碍…纵然造得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在栖城里也不算什么,拉不到天情的份上。还是要别辟蹊径,最好是有什么变化的,譬如会变个脸儿,叫一声‘我就是天’,人家才开眼吧?”甲先生主意一套一套的,这次明显是胡言乱语了。青语却一双眼睛晶莹明亮:“是!青羽去找这种方法。”大步跑出去。
“老甲,想不到你如今明敲暗打,很能教训徒儿了。”离上人托着个坛子,掀帘子从后面出来。
“徒不徒儿的,别瞎说,人家从引秋坊出来的。嘉老板在孩子身上花了心血了,看都看得出来。”甲先生咧嘴笑,“咱们就是看孩子老实,从旁提点一二……”
“听说她想救的人,是罗姑娘想杀的人吧。”离上人不以为意,把坛子放在桌上,一掌拍开,酒香弥漫开来。
“我可没说我跟罗姑娘有一扇之仇,我可没说我特意帮人跟罗姑娘作对!”甲先生贪馋的吸着鼻子,“安城弄来的香雪酒,到底被你找到了啊!我原说,找不到不许喝,看来难不住你。”
“那是自然。”离上人轻轻晃动坛子,酒香更浓,出奇的清洌,仿佛一个高洁的素妆美人,无需媚态,梅下轻轻一个回眸,已然刻骨。
“不过,既然你找到,想必把我柜门挂着的天蚕丝扯断咯?”甲先生眼珠乱转,得意的拍桌子,“这可是海中龙女以天孙梭纺三月小雨成的丝!你怎么这么不当心!扯断了,你可要答应我……”
离上人不动声色的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放在他面前。
甲先生顿时讪笑起来:“啊,这也被你发现了,不愧是上人……”
离上人一言不发,拿两个酒盅,给甲先生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盅,他深深吸一口香味,饮进半盅酒,微闭双目,让五脏六腑都受这难得的美酒抚慰了,方睁眼道:“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和香阁里伺候的老太监、小太监、小宫女、老宫女……今儿都很紧张。
不不不,确切的说,打少城主“改弦更张”、“改过自新”以来,他们都很紧张。
宫里方方面面,都有作熟了的规矩,比如说,文高殿是城主当书房用的、玉光苑是养翎毛的——当然到城主和少城主这一代,都不爱养翎毛,玉光苑就闲着了——这且不论,总之,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但少城主忽然要上进之后,城主就闷在文高殿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玉光苑里头,忽然就住进来两个没封没赏、没头没衔的娘娘了。甚至宫里几乎所有得宠、主事的宫女太监,全跟城主一起闷在文高殿里修身养性了。和香阁里这一干太监宫女,都是从最角落、最底级的职位,临时调上来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得此殊荣。
因为,和香阁,是舒姬的闺房。
说起舒姬名儿的来历,却要先说到这片大陆,因在沧浪之大洋的西边,有时又被称为“西陆”,至于大洋的东边,自然就是“东陆”了,太古时分,东陆来了位圣人,称作明帝,他替西陆扫清了吃人的蛇兽妖魔,划下十二城的格局,每城的城主,封为“君”,君的孩儿,男称少君、女称少姬,少君中封了世子的,称为君世子,少姬要嫁人时,赐个封号晋为公主。因此,这栖城的城主,正式尊号应是栖君,少城主席其青,便是栖少君了,只为本代城主只有一个儿子,下届城主的位置,除了他还是他,因此不必谦让,也便可以“少城主”的叫唤起来。席其青有个妹妹,正当芳华,未论婚嫁,还是少姬,她出生时在春季,草木和舒,城主赐了个“舒”字,正式尊号应是“栖大少姬舒”,太拗口了些,因此众人又称她“舒姬”。
栖城的宫殿里,统总就这么个城主、这么个少城主、这么个舒姬,伺候他们是何等重要的事。少城主一上进,竟作主把三个人身边服侍惯的老人们都撤换了,这就够令人诧异。更糟糕的是,人事一变动,好好的舒姬就疯了。
她疯得很有层次,最开始,是拉着人不停道:“你是忠君的,你是忠君的。忠君是何意思你可知道?水火不避,救我救我。”她是千尊万贵的大少姬,养在和香阁里,还能救到哪里去?说破了天,也没人敢把她“救”到宫外一步。于是她开始拿剪子扎人、拿刀子劈窗子,被绑了几天后,又哭又笑、不再胡乱动手,成了个老老实实的文疯子。
新调上来伺候的那些奴婢们,平常连看舒姬一眼都没资格,舒姬的香车经过,他们是要立刻伏地请安的,瞥见舒姬一点面影子,回来能激动的说上半天:“我们栖城的少姬大人,果然天香国色,倾国倾城!”
如今舒姬说疯就疯,而且疯成这样,动不动面目扭曲、流口涎流鼻涕的,从前的秀美是不剩几分了,别人要是多看她两眼,她翻个白眼,甚至会张开嘴,森森白牙一口咬过来。吓得谁都躲到一边,没事不去看她。
可今儿个,少城主要亲自来看妹妹,还带来了一名画师,说要给她画像。少城主固然是兄妹情深,只苦了底下人,总不能让少姬大人邋遢着见兄长、画像儿吧?先要洗个澡,好么,光洗澡就洗了三个时辰,整个房间水泼得精湿,像有八百条鲤鱼在这里跳龙门、且跳了八百次才成龙飞去似的。舒姬大人洗了个澡,所有伺候的宫女都叨光陪着洗了一次、有的肚子里也灌了洗澡水,从里到外倒是都清洁了。
洗完澡,该穿衣服,这次舒姬死活不让衣服上身,撕破十八件华裳之后,有个老成的宫女出了个主意:咱不穿亵衣、不穿肚兜、也不穿中衣了,就拿长长的白布条子,左一道右一道,一圈圈捆得结实,外面再把真红大袖云霞翟衣罩上、金垂瓣花绦并玉罗长裙也系了,看看齐整,松口气,替她梳头、上胭脂。
龙婴进来时,舒姬头发刚梳了一半、胭脂刚画上几道。她脖子没被绑住,呜呜的不断用力转动挣扎,那半根辫子、几抹胭脂,都不晓得宫人是多么辛苦做成的。看到少城主驾到,她们吓得忙伏地请安:“少城主恕罪!”
龙婴自顶替席其青以来,为了保住身份的秘密,把必要的人杀的杀、关的关了不少,他手段老辣,民间还不太看得出风声,宫里人春江水暖鸭先知,最能辨苗头。如今借这些宫人几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忤逆龙婴的任何命令。舒姬没打扮周全,她们吓得腿都抖了。
龙婴目光淡淡扫了扫,倒没训斥,走到舒姬身边,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妹妹力气很好,看来这几天饮食不错,这就好。你要是没力气,为兄要担心。”
舒姬喉咙里“咯”的一声,也许是刚刚挣扎得累了,没再怎么动。
“不梳就不梳头吧。”龙婴道,“让画师画个好头发就行了。你喜欢叫他画什么?归燕髻、双鬟望仙髻?戴翠珠牡丹钗、白玉云圈好不好?你看,哥哥答应过你,你生日时要画一幅美美的画给你,哥哥没忘吧?”将她刚流出的一股口水抹去。
他的语调与手势都很温柔,外人看起来,绝对是个温柔的兄长。但舒姬仰头看他,只像看个陌生人。
龙婴招呼:“上来画吧。”
这画匠不是别个,乃是离上人。他最擅花鸟,人物也是极工的,衣襟裙带,俱能画得飘飘似风中飞舞,毫无涩重感,面貌也有灵气,或颦或笑、或忧愁或振奋,种种神态都能跃然纸上。
今日他对着舒姬,画得格外用心。舒姬做鬼脸、吐口水、狂笑、乱骂,他一概不介意,只是凝视着,凝视许久,画一笔。
晚风吹动檐下铁马,一只仙鹤飞来、又去了。他终于搁笔,将纸拿给龙婴看。龙婴注目于画纸,“咦”了一声。
舒姬原来是含含糊糊念着疯子的胡话,到这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哪个女孩子对自己的画像会不好奇。
只是,还会好奇的,又怎会是疯子。
龙婴似乎并没有注意她,只是唇角微微扬起来。舒姬忙错开眼,一颗心卟卟乱跳。他发现了吗?发现她猜到他是假哥哥,装疯想让看管的人放松警惕、好逃出去?
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什么人啊!还说什么减下肥肉,骗人的!瘦下来之后的这张脸,是他真面目吗?跟哥哥还是好像,而且……实在太过英俊一点、眼神却太过凌厉。
她的心越跳越快。
“妹妹,你看,画得真像。”龙婴笑着把画卷展给她。
她别着头,终于忍不住用眼角余光一瞥。她在画上,冰绡朱缎、衣袂飘飘,泪滴般的珠子垂到眉心,眼目端庄明丽,十八岁的鲜妍、二十八岁的成熟。完全是她没有装疯前的样子。
“离画师还要回去慢慢的上好颜色。”龙婴把画卷还给离上人,“裱好后,如果少姬还是病着,怕碰坏了这幅画,就先挂在我房里吧。”
谁愿意把这么美的一幅自画像,挂进一个冒牌哥哥的房里。舒姬漠然不应。龙婴离去后,她咬了咬嘴角,越咬越狠,直到嘴角淌出血来。
院门外,职公公小步赶过来向龙婴报告:“少城主,青羽姑娘说扇子好了,明日早晨若少城主有空,她呈给您。”
离上人回到地院,将舒姬的画像一拓两份,给了一份甲先生:“喏,你要的。”甲先生喜不自胜的接过。
“少姬大人虽然名声响亮,料不到你也对她感兴趣。”他斜甲先生一眼。
“不是我。”甲先生只是笑。
“你又同谁做了交易?小心,钱赚到差不多就好。你我出力如此,少主必定奉养我们终老的,你莫因小失大。”离上人警告。
甲先生不答,倾出两杯新酒来,香味又不上次不同,浓郁芬芳,似春风都化它不开:“香雪酒虽喝完了,幸好我又弄到过梁金,也是安城锦娘娘亲手酿的。听说里面有琥珀金盘花,你看看尝不尝得出来。”
离上人早已酒虫大动,嘴里还在嘟囔:“叫你戒掉这爱钱的毛箔…”
“你如戒酒,我也戒钱。”甲先生笑,“四大皆空,遁入空门,到底有什么趣。人是为何来这人间一遭?噤声噤声,喝酒喝酒。”
离上人果然闭嘴,专心品酒。饮至半酣,忽喃喃道:“安城的娘娘会酿酒,华城的娘娘会弯弓。老甲,那罗丫头,可不会制扇。”
离上人笑容不变,将坛底最后的过梁金给彼此满满倒上,举杯道:“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