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27000000073

第73章

也许所有得奖者都被送往“大扇府”的官邸了吧?除了青羽。青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例外。

她被送进一个院子,宫灯高挂、银烛辉煌,举目不是琉璃、就是珊瑚,真正金玉满堂,精致是精致、也清静,但青羽忽然发现方百姑等人都失踪了。幸好嘉还在身边,青羽紧抓住嘉,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只怕这双手再一放,整个人间都将跟她无关似的:“坊主!这是哪里啊?”

“对啊,哪里呢?”嘉带着一个模糊的笑容,重复一遍,对公公问:“有劳阁下,这是何处?”

“玉光苑。”公公很客气的回答,“少城主嘱咐,今后两位娘娘就请住在这里,若有什么事,尽管找咱家,咱家鄙姓职,职守的职,草名就是海上鸿飞的海鸿两字,向在这边当值的。又或找这位姑姑——”欠身身旁边示意,旁边一个青衣窄袖、三十来岁瘦高个子女人便躬身福了一福:“妾身姓夏,单名一个良字,同职公公一并是这里当值的。两位娘娘吉祥。”她的鼻子微弯,有点鹰钩形,不笑时令人畏惧。后头的小宫女、小太监,全跟着叩下去,自报了姓名,无非是柳纤月明、大忠小武,一概口诵:“两位娘娘吉祥。”

“我们不是娘娘啊!”青羽吃惊的看看他们、又看看嘉,“坊主,他们不是叫我们,是不是?”

“城主吩咐,您们二位住在这里,我等须像服侍主子般服侍。宫里的主子,自然是娘娘了。”夏姑姑再福一福,温言同她们解释。

“为什么我们会是主子?”青羽觉得自己在做梦。

“是啊,为什么呢?”嘉曼声给她帮腔,“少城主现在人在何处?我等可有幸见他、问上一问么?”

“少城主连夜劳顿,料已回宫就寝。”职公公与夏姑姑一起躬身,“两位娘娘也请安歇罢。少城主曾交代,他会来看两位娘娘的。”

动不动就娘娘长娘娘短、动不动就弯腰行礼,青羽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只有随他们摆布。她向来早睡早起,今日折腾一整晚,天边已经发白,她也早已又累又乏,更了衣、热水洗漱完,她困得坐都坐不住了,倚在嘉身上,双眼半开半阖。

“明日我喝粥,粥熬得要透一点,粥菜要清淡、但又要鲜。”嘉扶着青羽,对她们吩咐。

“是。少城主已经关照过。御厨定的是单季稻米粥、菜叶卷等诸样小菜,另有血燕粥等备两位娘娘用。嘉娘娘您看可合适?”夏姑姑忙道。

嘉点头笑笑:“炉里烧的是什么,檀香?太浊了,撤去罢。以后没好香,搬两盆水仙就是了,正开四五朵的那种最妙。这一夜劳顿你们,你们也快去睡罢。”

夏姑姑一一应着,熄了檀香,领众人下去。月明这个小宫女最活泼,悄悄的嘀咕一句:“这嘉娘娘真富贵,精神也佳旺,你看她醒到现在,跟没事人似的,样样事也都有理路。她到底什么出身呀?”

夏姑姑“嘘”了她一声,不叫她乱说话。但她们心里都猜: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名门闺秀了。

她们都不知道,她们猜的,跟实际情形差了十万八千里。

青羽拱在嘉的怀里,含糊吐出一句:“娘,你姓苏?”嘉低头看时,她已经睡熟了。

青羽这一觉睡得很熟,醒过来时,觉得外面明晃晃的。她眼皮仍未睁开,只是模糊享受着那片红光,心里想:“一大早生什么火?敢莫是先生有急病人呢……”

哎呀!忽然想起来,谢先生不在她身边了,而她——她,在宫里?

青羽虎的睁开眼坐起,天已大亮,她看见的是灿烂阳光,床的半边是空的。坊主呢?坊主也不见了?她急着抬头找,看帘子外坐着个人影,才放下心。

“你醒了?”那人道。

“龙婴?!”青羽脱口而出,面颊随即涨得粉粉红。该死该死,同先生在一起生活以来,多久没试过这么慌张无措了,她紧紧把被子抱在身上,定定心,发现龙婴并没有意思要闯进来,再定定心,查觉自己身上的睡袍也穿得很齐整,比夏天的衣裙遮得还严密些。她这才松口气,紧了紧带子,迟疑着下床,找到鞋子穿上,掀帘子:“龙婴,你怎么会在……”

看清了这个人,她又震惊改口:“胖子?!”

这人只是看他。不不,胖子没有这样沉静深刻的眼神。这人只是长得像胖子。他穿着白素纱衫、玉带、圆领大红纻丝织金狮子袍子,这种花纹,哪里看到过的呢……青羽终于想起来,忙跪下去:“少城主!”

“起来,坐吧。”少城主道。

这样听起来,他的声音又不像龙婴了,倒像胖子。这三人的形像重重叠叠,青羽觉得头晕。她看着他的手:

龙婴的左手有一道剑伤,青羽记得。少城主的左手,却正包着一块纱布。

青羽忽然记起,在龙婴的山上,风很烈,是有点凉的,但藏宝室里,仍然挂着清清冷冷的密竹帘子,灯光打上去,一丝丝落在后头,消融在阴影里,他向她点点头,左手背在身后。他总是把那只手藏在身后,像是不愿意被她看到。可是,特意亮出那道伤疤来安慰她的,也是他。

“你睡得很安静,做了什么梦?”少城主问。

“没有……”青羽惶惑回答。就算有做过梦,她也记不起来。

“没有梦是好梦。”少城主又点点头,移目望向窗外,还是不说话。

屋里烘得很暖,雾气碰在暖窗上,化作行行眼泪流下来,窗台上多了两盆水仙花,香气幽然。又没梳头、又没漱口,这么陪着陌生男人坐着,很尴尬呢!可是奇怪,青羽在他面前,又没有太陌生的感觉。而他迟疑着,像有什么要紧的话必须对她说、一时又说不出口来。半晌,他道:“算了,叫她们服侍你梳洗,先用了早饭吧。”

他的左手,习惯性的往背后别了一别。

青羽福至心灵,忽的轻声道:“你是龙婴。”

他蓦然转头,看进这女孩子澄澈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单纯得,最细小的诡计都不会使,但却能看透最不该看透的秘密。

“你有人皮面具。”青羽再次低低道,“但这张,不是的。不应该是胖子的皮,是不是?”

“为什么?”他下巴做个细小的动作,急促而用力,像是要拉断某根看不见的细线。他又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我难道不可能把他杀掉、皮剥下来?”

他赌气发狠的样子,跟小罗刹一色一样。青羽几乎想微笑,心底深处又觉得悲哀:“我只是这样猜。”她答道。

龙婴沉默片刻:“是的,这只是用特殊材料易容。”他的声音也变回自己原来的声音,不再改装。

“胖子是少城主吗?你劫了他、化装成他的样子,为什么?城主怎么样了?”青羽追问。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龙婴冷冷道,别过身,又转回来,把脸凑到她面前,“我是坏人吗?”

青羽看着他的眼睛,轻道:“你不是。”

她这一生,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坏人。只有寂寞的人、不快乐的人、求不得的人——对,求不得。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并死、爱别离、怨长久、五阴盛、求不得,其实归总到底求不得。病的人求不得健康、老的人求不得年少、爱的人求不得所爱。

因为求不得,所以受苦,所以即使不是坏人,也会彼此伤害。青羽原来不懂,但秦歌已经死了、狗胖也死了,而她一点都救不了。青羽低头:“不是坏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现在不要管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留在宫里,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二,先去大扇府帮忙,等到我正式登基,我立你为夫人。”龙婴道。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青羽抗议。

“有。在我稳定局势并登基之前,你可以选择,是喜欢安静的呆在宫里,还是喜欢去大扇府帮忙。”龙婴看她一眼,“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半分出去,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也不会杀你的坊主,但我会毁她的容。”

青羽掌心冰凉。她现在知道玉光苑里为什么要有两位娘娘,一件是他劫来的物品,另一件是他上的保险锁。

“我并不愿意成为你的夫人。”她终于道。

“为什么?你这辈子没给自己做过什么决定。”龙婴飞快道,“因为我是强盗、我杀过人?因为你想嫁谢扶苏?”

青羽面孔微烫,别过脸。她没想过要嫁给先生。但先生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岁月宁静、地久天长,她再怎么慌乱,一想到先生都会变得和缓。如果要跟一个人相伴终老,那么当然,最好是先生。龙婴虽然不是坏人,但确实伤害过别人吧?就算是不得已的,被伤害那些人也会生气吧?所以她能感觉到他有多么负罪内疚呢。她同情他、也希望可以帮忙他,但那同婚姻是两回事。真的,如果她这辈子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的话,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夫人。

“你的谢先生,也是强盗。”龙婴残忍的盯着她,“你以为他是什么人?他、还有你母亲,都是你坊主的朋友。我会让你坊主亲口告诉你,”他拍了拍手。

嘉在旁边的花厅用餐,甫闻到粥味,已经笑笑,吃完了,叫来小武道:“厨师是否胖师傅?代我向他致谢。”

“得坊主称赞,我才应道谢!”胖厨笑嘻嘻从小门里转出来,“躲到旁边心神不宁,盼坊主夸上一句,我这段时间的苦心钻营就没有白费。”

嘉笑。她无亲无故一个妇人,哪值得他费心。但他信她口味高,得她夸奖、就证明他的手艺确实更上一层楼,这才值得喜悦。

“——不过,没想到坊主猜得出是我。”胖厨搓搓手。他是厨师,习惯了卫生。就算不做事的时候,断不会用手摸头摸脸摸耳朵,免得腌臜像。

嘉还是笑。没经过世面的人才忙不迭的向人显摆:我为什么看穿你、我有什么小秘密、甚至我的底牌是啥啥啥……不不!嘉虽未年老,早已成精。她付出不知多少代价学会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说话。

夏姑姑这时得到龙婴拍手示意,进门来屈膝道:“嘉娘娘,少城主有请。”话语比昨夜还恭顺,但看她走过后,仍忍不住挑起目光细细打量:这女子是何许人也,同少城主有何渊源?

嘉只作不知道,若无其事走进屋内:“少城主。”

青羽被人伺候着梳妆,急着抬起头来:“坊主,龙婴他说……”

“不准叫我龙婴。否则我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杀光!”龙婴猛然变脸恐吓。青羽吓得一抖。嘉不赞成的摇摇头:“少城主,你人生目标不是为了吓一个小女孩子。”

龙婴话一出口,已经后悔,别过脸,“哼”的一声,不言语。

对他来说,不言语已经算认错。

青羽急急扑进嘉的怀里:“坊主!他——少城主说——他说——”结结巴巴,眼睛落下来。

“是,不怕。”嘉温和的摸她头,扶她坐在椅子上,“青羽,你听说我,你已经一十八岁。有些事情,你应该已经可以鼓足勇气面对。”

“什么?”青羽张大红肿的双眼,像个被判死刑的犯人。糟糕,云心在狱中都不见得有她害怕失措。她够福气,一十八岁仍像个小孩。

“你的妈妈姓苏,名叫苏铁。我与她是要好姐妹,但后来,她与一个男人离开了我……”

“她从你身边抢走了我爸爸吗?”青羽惊惶。

“不,我怎会那样没眼光。”嘉失笑,“我与你妈妈吃过男人的亏,约定好一个男人都不信任,就我们两个终老。可她到底丢下我,跟你爸爸走了。我劝她,那男人不是佳偶,她不听。我想留她,谢扶苏的哥哥以为自己够义气,出力帮她私奔。结果,她果然为你爸爸而死。那时,你刚生下来,我带你远走。谢扶苏为了安慰他哥哥在天之灵,想照顾苏铁的女儿,也即是你,但我始终不告诉他你的身份,因为……”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放心让他带走你。”

“他是强盗?”青羽喃喃重复龙婴说过的话。

“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嘉很含蓄道,“人命案,他犯得还不少。”

青羽慢慢回想谢扶苏的样子。温和的、默不作声的,在她身边注意的看她,像是想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杀过人?她看不出。但龙婴身上,她也看不出,龙婴却是道上驰名的强盗、还顶替了少城主的位置。那一天,秦太太打她,谢扶苏毫无预兆的拎起药箱砸她脑袋,虽然差得一丝停住,如果再进一点,也就打破了秦太太头了吧?也许……在他从前的日子里,在某些时间里,他没能停住那一丝?

青羽眼泪滚滚落下来。她愿意回到那一天,秦歌没死、云心仍然是依依、所有人都没有说出他们的秘密,她傻傻跟在先生身边,地久天长、地久天长。

“先生在哪里?我想见他。”她咽泪道。

“我找到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女孩子,告诉他,那才是苏铁的女儿。他已经走了。”嘉回答。

“你看,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是你的身份。而我答应的是娶你这个人,不管怎样都会娶你。”龙婴趁机表功。

青羽从来没觉得世界如此悲哀。她想找一个壳子躲进去。

“没事,以后我会保护你。你住在宫里好了,宫里的礼仪,早点学起来也好。”龙婴美滋滋计划。

“不。”青羽深吸一口气,“我要出去。”

就算找壳子,也不能找他的壳子。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不可以关起自己的门、蒙起自己的被子哭?凄凉加百倍。

“好吧。我把大扇府的‘人’院交给你。不懂没关系,会有人帮你的。”龙婴再次威胁的看了青羽一眼,“如果见到甲先生他们,不准说你见过他们。”

青羽忽然明白了:龙婴准备了很久吧?她听到山腹里的打铁声,是不是在造兵器?甲先生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么好的扇子,却没在栖城扬名,也许那些“假栖城扇”就是他们做的了,卖出去好筹钱——什么事都要用钱,他办这么大的事,自然更需要钱了——现在他顶替了真正的少城主,要把自己的亲信安插进扇业、要遵守诺言娶她,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内情,所以必须命令她守口如瓶。真正的少城主是胖子吧,前几天满城在捉什么危险的大盗,根本是龙婴在搜捕胖子吧!

原来她不笨,这么复杂的事,也可以想清楚。青羽像一下子、终于长成了大人。长大是件沉重的事,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喏。”龙婴把件东西递给她。

旧银柄的绿芒小弯刀,刀刃和刀柄已经重新组装在一起。

奇怪。青羽想。当初他把刀柄送她,她收好了,放在何家扇坊呢。他怎么拿得到?也许因为他是少城主。也许,就因为当少城主有这么多方便,所以人人想当。青羽只是想不通:当上了,是否就值得?

“我说过,日后相见,我再把刀刃给你。现在幸未食言。但只有我在你身边时,你才能用。”龙婴叮咛,“我怕你割到手。”

他眼前闪过上次,青羽差点削到手、还亏他一手捉住的场景,语气里融进温存。

青羽想告诉他,他说的话不错,她多多练习之后,果然不太会伤到手了。她还想谢谢他,多亏他鼓励她、还找师傅点拨她,她才能对扇技更有信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些倾诉、感谢,再也说不出口,青羽低眸望着这把刀,并没有接,只道:“如果要用得这么小心的刀,那一定不是属于我的刀。多谢您,但是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龙婴动气。

“要回去。”青羽眼巴巴的看他,“何家扇坊,还有——”怯怯看一眼嘉,“云心虽然对不起坊主,但是她其实也好可怜哦,我答应过她……”

“等一下。”龙婴想了想,皱眉自箱格子里检出一份奏表——这格子,打开来是个书架、闭回去是个铁箱,里面满满塞着折子本子。在等她起床的时候,他就是一边等待、一边批着折子的——打开奏表,他瞄了一眼,迅速找到那一行:“不错,秦家的案,报称找到凶手线索,是云水坊义女云心。”

“怎么会!谁说的?”青羽扑过去看。但见一张纸上密密麻麻,是各桩案件进展情况的简报,云心之语,只占了一行。

“你朋友?”龙婴问。青羽大力点头。嘉咳了一声。

“好吧,你先去吃早饭。既选了大扇府,我会叫人领你过去。你乖乖的,我问了详情之后,自会告诉你。”龙婴把青羽挥退,回头问嘉,“你知道内情?”

“瞒不过少城主。”嘉笑,“这丫头想偷妾身的东西,作茧自缚。要叫妾身说,妾身说她自寻死路。”

龙婴点点头。小罗刹甚是关注这件案子,定要治凶手死罪,若是嘉跟青羽一道求情,他怕要为难。

小罗刹与秦歌非亲非故,但秦歌肯哄她,骤然死于非命,她就像失却了一只心爱的狗狗,怒发冲冠。龙婴也明白她的心意。她对他的爱,自幼萌生、绝无转移,他是放心的,但他不可能有同等的爱回报给她,所以只能在其他方面纵容她一些。小罗刹发现青羽窝藏真正的少城主,暂不动手,想趁机陷害说青羽有意想反对龙婴,好让龙婴壮士断腕、亲手除掉青羽。龙婴及时发现了,亲自出手把人带走,事后也只是狠狠训诫小罗刹一番,严令下次不许再犯。青羽一场大祸,不知不觉消弭于无形,小罗刹为此顿足哭了多少,青羽还不知道哩!

后来秦歌案发。小罗刹与父亲一道,是里里外外替龙婴办事的,耳目灵通,听得此信,原来只把秦歌当作偶尔消遣的好玩人物、并不甚放在眼睛里,一朝听说天人永隔,骤似心头空空落落剜去一大块,血泪无从着落,咬紧牙关在龙婴面前一字一字请旨,要把凶手寸磔,龙婴早已应下了。如今云心收监,小罗刹没有闯进去寸磔她,还是因为龙婴意思,不得冲夺有司威严,待官家问准了罪,把有关人等一并挖出来,到时该杀的杀、该剐的剐,自不容情。

虽没想到青羽这般回护云心,但青羽是个傻丫头,到时随便编几句谎话,料不难唬弄过去。嘉跟云心也有仇,事便顺当了。

龙婴这样想着,便笑道:“这丫头着实没眼力,竟犯到坊主头上,她果犯了杀人罪,便开刀给坊主消气罢。我仍有事务要处理,青羽待会儿去大扇府,我不能奉陪,只有偏劳坊主了。‘人字院’诸般事务,虽自有主簿们办理,青羽要当院主,只怕还有点勉强,要坊主帮衬了。”

嘉一一应着,道:“这个自然。”莞尔一笑道,“等她有了人望,正好少城主登基,立为夫人,理所宜当,众人不会疑惑,反传一段佳话。”

龙婴致谢:“还是坊主提点得好。让人以为她在宝扇会同少城主初遇,胜过没头没脑硬接进宫里来。坊主功不可没。”

嘉谦逊几句、与龙婴又互相奉承几句,各各辞别了。

大扇府共有三个院子,六扇朝街大门高高大大,挂着匾额,轻易是不开的,里头进去,有一座正厅、几座小花厅,供三院接待贵客使用。过了花厅,后面“品”字形三座院子,分“天”、“地”、“人”三个头衔,天院是供应扇材的,地院是制扇的,人院却是统管人事、并负责一切有关买卖事务的。青羽想自己,既不懂人事、又不通商务,无非豁着命痴想,才造出一两把扇子来,分进地院打杂已经很了不起,怎能到人院作院主?这安排好生奇怪。

她不知道,龙婴成心抬举她,想那两个院子,都是真才实干的地方,放个年轻姑娘,老工匠们怎能服?只有人字院,管理杂务,不牵涉到前辈名匠们的权威,才放得下她去。虽说买卖做得好,也需要真才实干,好在有官府做靠山、又有龙婴看准的精干买办帮忙跑腿、再有嘉在背后坐镇,那是断出不得岔子的了。

三个院子各自有门,可以独立进出,人字院的门朝北,嘉和青羽便从那儿进,步入第一重门,有门禁验了身份、给她们请了安,转过一道高高的粉墙,入二重门内,只见青松绿竹,夹着一道白石子砌的通路,旁边有个鱼池,养了数十尾锦鲤,隔岸开着一片梅花,前头是白梅,后头又掩了几树红的,色彩鲜明可爱。梅花边有个小门儿,进去便见一条九曲回廊,前头的青松绿竹,跨了墙又连绵到这边来,给一大丛玲珑太湖石假山截住,山石边两棵巨柏,护定了芭蕉兰草,回廊也到尽头,便见亭台楼宇,正中的一座,朱檐下挂着绛纱宫灯,托出“人和商泰”一块珠攒的牌匾,便是人字院正楼。一干主簿、买办、知事、胥吏,都捧着本等的册子迎接青羽,口称“院主”,把自己介绍一遍、又把自己办的事也介绍一遍,青羽听不得几个字,就头疼起来,嘉给她个眼色,她只有乖乖的坐好,让那么多话灌进她耳朵,她其实也有听没有懂。属下们又问她“示下”,她哪有什么好“示下”的?坐着只管发呆,嘉待要替她说几句,玉光苑里职公公领着大忠小武来了,带来少城主的话:云心谋人财物、以至害命,是主犯,铁生不合助力、伤成人命,是协从,俱要问成死罪,其余人等,有司还在定夺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青羽嚷嚷着跳起来。嘉按下她:“做什么?”“我要去看看。他们不会故意杀死秦歌的。如果是无意中害死了秦歌,他们一定也很后悔,怎么可以再多杀他们两条人命呢?那不是在悲剧上再添加悲剧吗?!”青羽道,“我不要这种事发生!”

嘉叹口气:“我去看吧。天、地两院的人,稍后还要同你见礼,你乖一点,要把礼数走下去。”转向职公公,“这边拜托你照顾了。”职公公自躬身答应不提。

青羽看着嘉走开,怪烦恼的坐回去,看了看满堂低头哈腰等候她训话的人们,忽然冲动道:“你们都不可以死、也不可以受伤。”

“嘎?”满堂人都掏耳朵。

“做买卖是很重要的事,我们要努力养活自己、也要努力帮其他人活得更好。而我们自己,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可以受伤害。”青羽大声道,“这就是我们要坚持的事!”

嘉去死牢探访云心。

照理说,一干人众也还在羁押中,整件案子还没从头至尾写成判词经刑部核准呈到御前请朱批,云心的死罪并没有敲定,不该直接押进死牢里。但秦家恨毒云心、小罗刹也恨毒云心,一家有钱、一个有势,上下用起力,云心此刻呆在死牢中、还没上望乡台,已是造化。

走进死牢,一股可怕的气息逼面而来,这座建筑物一定自造成之日起就没见过阳光、也没洗刷过。有臭气也是理所当然。但这股恶臭还不仅仅是不清洁的臭味,仿佛这么多年里、无数囚犯走向死亡之前的血泪、哀鸣、排泄物、甚至生命的一部份都留在这里,混合成厚重的气息,让空气粘稠得有如实体。

嘉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白棉手巾,捂住口鼻。

云心戴着厚厚枷锁,坐在单间牢房里,牢房没有窗、没有梁,她没有机会逃跑或者上吊,颈枷非常宽大,她甚至没有机会撞墙。牢房的文化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研究怎样让人更痛苦;一个研究怎样让人求死不得,当官府还不希望他死的时候。

“你怎么进得来?”云心目视嘉,问。

刚进这个牢房时她吐过好几次,到现在仍觉虚弱,但是不怕,羁押只是暂时的,她很快会撒手人寰,真好,她盼着死罪快点定下来,死亡是一种慰籍,让她有勇气面对人生最后的折磨。

“依依,你这个丫头。”嘉在棉巾后摇着头。她不叫她云心、还叫她依依,当她是从前那个卑躬屈膝刻意讨好她的小丫头。这个称呼里搀着毒,云心的脸色本来已经蜡黄,现在简直转成铁青。

“你这丫头,谋虑得太细、给自己留的后路又太少,除非天命站在你那边,否则你很难成功的。显然,它没站在你那边。”嘉感叹。

“所以?”云心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嘉不会这么无聊,进来只为逞一顿口舌之利,她知道得很清楚,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你哥哥他们都无法来探望你,因为他们都作为同案犯牵连,洗剥不干净。我能进来呢,因为我混得比你们都好,这是本事,你也不用嫉妒。这样吧,如果你自尽,前嫌一笔勾消,我不但帮你哥哥脱罪、还出资让云水坊经营得更好,你看如何?”

云心眸光一闪:“我此刻求死不能。”

“人一定要死时,总归死得了的。”嘉很客气的点头,“我相信你这点聪明劲总归还有。”

“为什么逼我这么紧,毫不放松?”云心盯住她。

嘉失笑:“哎,小依依,我警告你别与我为敌时,你也没有放手。”

云心略低了低头,铁枷硌着她的下巴,隔着长长颈枷的枷身,她只能看见自己手枷的一条边儿。“东西,可以放。如果手里抓的是另一个人的手,你怎么放。”她唇角拉了拉。

嘉一怔,也静下去,片刻道:“那末,换个说法:我承认我视你为劲敌。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放心。你现在道行不够,我打你在地,就要趁机把你毁干净,越快越好,留着闹心。”

得敌人如此评价,也算赞扬吧?云心自尊找回很多,微闭双眼,习惯性的想扬一扬头作决定,后脑硌着坚硬的铁枷。也无所谓了,这个形骸,总有一天要还给泥土,早几十年、晚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青羽把扶羽扇教给云水坊制作,你不得阻拦。我哥,你会关照。”

“是。”

“那我寻到方便时就会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女人再没这样客气过,彼此以目光代替了击掌盟誓,嘉像对待龙婴一般郑重的欠欠身,告辞离去。

出了大牢,她放下棉手巾,连吁几口气,呼出时长而深、吸时短浅,这般重复几次,觉得肺中残留的浑浊气息排得差不多了,才敢正常呼吸。“身上这一套,回去全丢了。”她想,“不,丢了还不干净,烧了罢。好好泡个香汤,再盘算云水坊买过来后怎么经营。”

她没跟云心说老实话,但也不算撒谎:她会尽力让云水坊蒸蒸向上,在她的名下;她会关照云贵,她相信她为濒临倒闭的云水坊提出的并购价格,会让云贵下半生都过得很好。

“既然我马上就要定死罪了,她为什么急着让我死?”云心在牢里想,“我有生机。也许有谁要救我,她害怕了。既然还有机会活,我现在还不方便死。我要再等等看。”

她对嘉作出的承诺,也不是老实话、也不算撒谎。

青羽在大扇府,已经头晕脑涨。

不晓得多少人要见、多少人要记住,甲先生离上人都在地字院,见了青羽,板脸装不认识,青羽同样板脸,方百姑同她打招呼,她一时都笑不出来,等想到该笑,人家已经走过去了。青羽叹口气,心神俱疲。

中饭是在正门那院子的大花厅吃,晚饭移到小花厅。少城主亲临盛会,宣讲大扇府成立的意义,大概说扇业是合作技,先前大家各自为政,许多力量耗在内斗上,如今官家牵头,诸位可以通力合作,栖城扇业必更上一层楼。满堂大佬都点头,并没露出多么惊讶的样子,也许先前都已经艰苦谈判过、得了好处,早已首肯。忽有个人扬声道:“我的手艺,是我的秘诀,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青羽一惊,见是个老刻师,手指上老茧比城墙厚,大概倚老卖老,所以不怕说真话。青羽一边感慨他勇气,一边为他担心。

龙婴倒不生气,道:“你像从前一样做事。你希望别人怎么配合你,大扇府所有资源会尽力协助你。你想带哪个徒弟,就带;不想带徒弟、就不带。不论如何,在大扇坊做了事,大扇坊终身尊敬,生养死葬。”语气安抚而威严。

他脸上仍戴着那不知什么东西做的面具,皮肉晶莹,同真的一样。但他到底不是胖子。青羽猜胖子纵然没有失忆,与他也不是一类人,气场浑然不同,不知其他人怎么会没有看出来。

——又或者是,但凡看出来的,不是死了、就是像她一样被控制住?

老刻师被龙婴所慑,连连点头,大大赞服。转身之后,青羽看见他向职公公投去询问的眼神,似问自己表演是否有错。

呵原来他根本也是表演。有人扮演异议者,龙婴才有机会刚柔并济解说。青羽觉得索然无味,她思念昏暗油灯下,与谢扶苏隔一张桌子对坐的沉默平静时光。

她忍不住轻轻在心里说:“先生,你在哪里,有否想起我,不必像我想你那样多,只要有百分之一就好,那样,我们的思念就可以交汇。”

因为她对他的思念充塞几乎全部晨昏。

青羽从没试过这样诗情画意,脑海中随便浮起的话都像酸溜溜的戏文。也许思念令人长大。但她从小思念没见过面的母亲,也不见得从小长大。

她叹口气。

龙婴起身离席,青羽犹豫片刻,也追过去。她要问他秦歌一案的事。坊主迟迟不回来,她不放心。

桃树下,她见到两个太监捧着折子请他看,折子上的字照例又密密麻麻,还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禀告什么。龙婴目诵耳接,不移时,提朱笔批完两行字、又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恭恭敬敬退下。

可怜,做少城主这样吃苦?青羽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职位为何要阴谋阳谋、耗心耗力的争,争到了,怕争回一个早夭。

“你来了?”龙婴回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青羽捂住嘴。她一直躲在后面,也没有发出声音不是吗?

龙婴只是笑。

对了,若非他知道是她走过来,她也许根本近不得他身三尺。青羽忽然生气:“云心怎样?铁生怎样?我要他们出来,他们不会故意杀人。”

龙婴搓搓眉心:“青羽,听说秦歌也是你朋友?”

“唔……”

“秦歌死在池塘边,整个上半身浸在水里、面颊肿起、额角有伤痕,他当然不可能是自己伸进水里淹死的是不是?云心拿了秦家的油炸竹方子、偷偷做出货品卖给他人。池塘底找出云心的像。云心和铁生那日狼狈跑回何家扇坊,还是你亲眼目睹。你怎么说?”龙婴耐心解释,“铁生也已经认罪。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铁生云心有你作朋友,秦歌也有父母亲人。青羽,你要我怎么做?”

“即使一时做错、害了人命,也非要偿命不可吗?如果悔过了,不可以用余生赎罪吗?”青羽眸中噙着眼泪,“再说,秦歌绝不会害云心,云心怎么会有必要杀死他?铁生虽然力气大,平常很小心,怎么会随便杀人?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龙婴实在没办法:“华城有一位著名的捕头,近日要经过我城。我请她特别勘探秦歌一案如何?她要是也证实铁生云心有罪,你不得多言。”

“我……”青羽还想多说。

“这是最后的让步。”龙婴板起脸。青羽只能垂头而退。

嘉很晚才过来,新洗了头发,披一件灰紫地洒线绛色蔷薇软缎袍,不晓得多么低调而妖娆。青羽情不自禁道:“坊主,我怀念你以前的白布袍。”

现在她话比以前多、而且大胆,为什么?也许觉得受伤太重、又觉得大家都开始宠她,于是似乎有权借机发泄。恃宠而骄真正用不着教的。把一个唯唯喏喏的乡下女孩结结实实宠上三天,不用做别的,包她声如莺啭、人比花娇。

嘉看了看自己,出其不意吐露心声:“爱穿宽大素袍子的一向不是我,是你妈妈。我怀念她,把自己打扮成你。现在,你长大成人,我很快慰,于是有力气又做回我自己。”

青羽心下酸软,缓缓问:“我母亲叫苏铁吗?她喜欢穿简单的袍子、会手谈、又会吹埙?”

“不错。”

“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青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愚蠢,固执。”嘉不假思索的回答。

啊跟青羽一样。

“那我父亲呢?”

“精明自私、心狠手辣。”这次的评语比较长。

愚蠢固执的母亲怎会爱上自私狠辣的父亲?青羽想想,不得要领,权且放下这个话题,问眼前的事。“铁生云心,他们两家人怎样?”

“都还好。”嘉拍拍她,“你不要太担心,先专注大扇府营生。”

这次青羽没有听坊主的话。人命关天,由不得她不担心。

华城的捕快大人来时,青羽有点吃惊。这竟是个女子,浓眉大眼,皮肤晒成橄榄色,同青羽完全是两样人,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不晓得多爽利,耳际发脚黑油油的,一听委托,即刻应承:“好,案发现尝死者尸身?现在领我去看。”

接待的官员反而有些过意不去:“陈大人风尘未洗,准备的接风宴……”

“陈静明。”她道,“我叫陈静明。我不是大人。”

“陈捕快……”

“我是仵作。”她又纠正,“捕快是擂门抓人的,我只负责查线索。抓人不要找我。”

听众只有躬腰道:“陈仵作。请!”

她果然束束护腕就要走,还是青羽不好意思:“陈姑娘,先吃点东西吧?你远道而来,太劳顿你。”

“包个馒头给我。”她道,“吃东西不用坐席位。一顿吃几个钟头,不停陪笑,干什么?受刑!我是有事,马上还要上路,无谓耽误时间。”说话时已迈出几十步,英姿飒飒。

青羽毫无保留的喜欢上她。

看到现场,她顿足大骂:“勘探现场的是谁?毫不注意!脚印踩得七七八八,当时的痕迹呢?嘎!全踩成泥潭,我查什么?查你们的鞋底?”又问,“死者怎么倒的?我知道上半身在水里下半身在岸上,具体水线浸到他身子哪里?当时水面多高?他手是怎么摆的?脚是怎么摆的?嘎!你们没有画张图留存档案?!”仰天吐气,戟指怒斥,“你们是怎么破案的?指望鬼显灵告诉你们答案?人鬼都会撒谎,现场痕迹不会。你们把现场破坏至此,你们是凶手的帮凶!”

青羽听得目瞪口呆。这样凶悍,不怕得罪人、下次她再过境时没得招待?呵不怕不怕,她本来就不须招待,只要两个馒头一瓢水,稍微带几个钱,路边随处可以买到。

只不知她在华城的顶头上司是谁,这样纵容她,想必华城人民生活一定安乐。因为如此较真的仵作竟可以在官场存活至今。

陈静明喘回一口气,拿手画个圈:“这个范围内,从这一秒起不许人踏进一步,等我回来细看。死者尸体呢?”

秦歌尸体还未落葬,停在灵堂里。陈静明又顿足:“你们栖城潮湿、天气又温吞吞,尸体你们不用冰镇房间再用石灰吸潮?放了这么多天,坏了怎么办?坏了难道看烂肉!”

“什么烂肉?啊啊?什么?”秦太太失惊,抱牢棺木,“开棺验尸?先开了我!”

陈静明不同她废话:“现在至少有两个人因为你儿子的缘故等死。你要他们死,却不要你儿子尸体受检验,天底下可有这种道理?!尸体若如此重要,你就陪这具尸体下坟,那两个人即刻放归宁家,等百年之后这具尸体像所有尸体一样腐烂完,那两人自然也已经变成死人供你鞭尸,你看可好?”看着秦太太的眼泪,语气又转为缓和,“秦太太,人命关天,请允许我检查你的儿子为什么死去。最多一天,我会亲手、很小心的把他的身体送回这里,我保证他的样子同现在不会有区别。”

秦太太仍然泣不成声,双手渐渐从棺木上滑开。

陈静明果然当心,秦歌尸身到检验房里的一路,她亲自扶棺。来帮忙抬尸身的仵作手脚粗一点,她立刻反对:“住手,轻些,这是一个人的尸身,不是大白菜。”

那仵作年纪老大,吃得盐比她的米多,不服管教,嘴里嘟哝:“小丫头片子,懂个毛?再说,抬进来本来就是要切开的。”

“您的孩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也会小心对待他。”陈静明看他一眼,“大叔,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岁,他也有父母等在外面,想知道他死因、希望他受到尊重、愿他安息。”

仵作忽然喉头作哽,不发一言的把脸别到一边。

他有个孙子,年少离家。他有很多次想,他也许已经死在外面了,偶尔恶梦,他梦见有人像丢烂泥一样把孩子的尸身扔进乱葬岗。

陈静明双掌合十,对秦歌尸身拜了一拜:“好吗?打扰了。愿你灵魂安息。”转过头对青羽道:“你可以回避了。”

尸身上臭味浸了满室,青羽脸色煞白,摇头:“他是我的朋友。我却维护凶手、还找人切他尸身。我应该陪在旁边。”

陈静明笑了笑:“被指控的凶手。”

“呃?”

“任何人,只有当所有线索确实指向他、民众推选出来的明达人物也都相信是他、代表权威的官员亲自在他判决上盖了印,文案中他才是凶手,否则,就只是被办案者指控的凶手。”

青羽头一次听到这种话,张大眼睛,不是特别懂,心里却有莫名的暖流涌过。

陈静明掀开了罩在秦歌身上的白布单。

青羽以为房间里不可能更臭,她错了。“秦歌,我没有嫌弃你。我不故意的。”她心底喃喃,强忍下呕吐的冲动,眼泪却迸出来。她想念他,始终希望他能活过来,闻到这种气息,才知道,死亡即是死亡,死去的尸体不可能再站起来。

陈静明神色不动,将秦歌体表仔仔细细检查过,取剃刀刮清一块头皮,以新纱布拭净,再取把枊叶形的刀,一刀划开他头皮。

她有一个大箱子,里面像书架一样,满满固定着各种刀子、剪子、锯子、凿子,大小方圆,一应俱全。青羽不太敢问每一种是干什么用的。

陈静明手起刀落,秦歌脑袋像西瓜一样破开来,里面倒不是红的。青羽看见刀锋在一团灰白黑紫间游走,弯腰,终于吐出来,热乎乎的秽物和陈静明给她含了避秽的苏合香圆子一起倾泻到地上。

“每个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的人都会吐,你不用内疚。”陈静明安静道,“现在,你退出去,开门时动作小一点,不要让风进来。”

她的刀锋,停在那里,稳如泰山,只到说完话才重新动作。她心有旁鹜时绝不动刀。

青羽依她话退出来,掩好门,急急走出好几步,找了个草窠树脚,弯腰把剩下的呕吐都交代完,瘫坐在地,手按着额角,呼呼仍在喘粗气。

她知道那是他的尸体,但心理上,还是怕他痛、怕他受伤害,好难忍住扑上去拦住那把刀,哭叫:“不要了不要了。让他安息。不要再动了。”

青羽现在一点都不怪秦太太死死捂住棺木。谁能舍得了放手。

陈静明终于走出来,太阳已西沉,她神色极度疲倦,用毛巾擦着两手:“死者头部左上方、近耳侧上方受两次钝器撞击,表皮损伤程度较轻。颅骨未有损伤。近耳侧上方颅内出血,出血量足以致死。肺部有轻微的淹水,他濒死时,鼻腔浸在水里,应该是马上停止呼吸,才有这种程度的进水。这点水对肺部造成的伤害,不足以致命,不是致死原因。死者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都略有泥沙,大拇指没有,两手各关节没有损伤、皮肤没有淤痕,死者死前有过轻微的挣扎,应该没有人按住他的手。”

“就是说?”青羽发呆。

“就是说,死者生前受了两下殴打,第一下重、第二下略轻。第二下殴打令他颅内出血。他上半身落入水中,可能只来得及作一次呼吸、手指屈伸了一下,遂即死亡。殴打痕迹与所给的铁生拳头相吻合。打击力度虽大,不是百分百致人死,死者那块血管刚好破裂,时运不济。”陈静明回答,“现在我要再去现场看看。替我备好快马,我赶路已经晚了。我的解尸工具……”犹豫一下,“你们谁清洗过这种东西?”

也是,衙役看起来粗手大脚,并不令人放心。青羽自告奋勇:“我一直替坊主保养刻刀。”刻刀虽跟解尸刀不能比,希望她不要介意。

陈静明豪爽道:“好,你来!那些工具有的形状比较奇怪,劳烦你都用最干净的水冲洗干净、一定要干净,齿缝里都不要有一点渣子污渍留下来。之后用干净的软布吸干,不要擦,要用按的。吸干后挂在干净的空气里晾干。”

一连几个干净,重点的不能再重点。青羽替坊主磨了不知几年刀,知道一次用完、不干不净就收起来,刀锋容易长脏东西,刻东西会不顺手,更别说在人体上动刀了。陈静明一边说、她就一边谨慎的答应着。陈静明还不放心,叮咛:“我看完现场回来时,希望工具都干净了,我可以直接关上箱子带走。我赶路已经晚了。”

青羽连连点头。

陈静明这才离去。她还要把秦歌的尸身送回秦家——秦歌的尸体,她不知用什么妙法,已经修复回去,俨然一如当初,至少青羽看不出破绽来,料想秦家二老也看不出——再到塘边时,料来天已擦黑了,不晓得陈静明怎么照明的,勘探到半夜才回来,一身污泥恶臭,神情镇定:“我找到三种足印,一种与死者鞋印相符、一种与疑犯云心当夜所穿鞋子及身高重量相符,两者到达现场看不出时间差。第一种鞋印与疑犯铁生当夜所穿鞋子及身高体重相符,本来方向不对着池塘,转折较生硬,方向似受到打扰。接近现场时,他步伐忽然加快,草木枝叶受到更多折断与踩踏。我找不到更多线索了。”取白布擦了擦手,看到刀具,非常满意,“对就是这样干净。”

“铁生是经过那里,看到云心和秦歌,才冲过去救云心的吗?”青羽嗫嚅。至少证明铁生没有预谋也好。

“我不知道。”陈静明抱歉的顿首,“我是仵作,只找物证。推断和决策是主办官员的责任,那不属我的职责范围。”

真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做份内的事,能做的事兢兢业业做到十二分,不能做的,怎样伤脑筋权衡,都不干她事。

可她把箱子背到身上时,又忍不住向龙婴抱怨:“贵城需要的不是一个帮忙的仵作,而是一整套全新系统和人员。”

龙婴摸摸鼻子:“此事不易。”

“把疑犯关在牢中,经年累月,时时拎出来折磨敲打,一朝斩首,说不定还要绞、要剐,剐上九百九十九刀,最后一刀之前心脏不能停止跳动。这样都容易,难道培养几个好好做事的仵作不容易?”陈静明哼哼,“都因为办事的人自己不必被关进牢里!”

“你说得对。”龙婴淡淡回答,“我们这种人,一旦掉下来,死则死矣,半个足趾都不会踏进牢房。”

陈静明愣了愣,也知道得罪,一拱手:“少城主原谅我人蠢话多、不经大脑。”

龙婴才不同她一般见识,手臂轻轻抬了抬:“还要多谢陈姑娘鼎力相助。以后经过栖城,记得给其青机会好好招待。”

胖子字其青。龙婴现在顶他身份,顶得这样顺。青羽有点恍惚。

陈静明再一拱手,牵过驿站准备好的马缰绳,偏腿上马:“下一站,我托可靠的人将此马交还。”

“何必介意。”龙婴洒脱的挥手。

相处只有一天,青羽对她已经很舍不得,急着想多说点话,又想不出来,憋来憋去憋出一句:“华城的人都不下跪么?”

陈静明在龙婴面前,除了颔首、最多拱手,不晓得多有自尊。

“跪?”她回答,“在性命交托的人面前,单膝跪地。除此之外,只在神面前下跪。但神不在乎你的屈膝,神要的是你的勇气与灵魂。”

是,听说华城人尊奉的是战神,勇不可挡、刚直不屈。

“再见啦,小妹妹。”她扬起马鞭,“多谢你替我清洗刀具。 本该我自己来的,但是,哎,赶路就像赶投胎!”鞭子落下,她疾驰出去,马背上犹扭头高声道保重。

她是很礼貌的。只是礼貌的形式与栖城人不同,所以人会觉得她狷介。

她是很善良的。半路帮他们这一案,坐都不暇坐一坐,又要快马加鞭赶回时间,她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先生是江湖人物,江湖上奔走时,也是这样子吗?客气、洒脱,说走就走,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的手上真有过人命?青羽现在又不愿意相信了。她想找到他,天涯海角,同他并肩而坐。

“好了,证实铁生杀人。云心当时在那里,不是动手的、也是同谋。你没话讲了?”龙婴在她身后道。

“没有证实铁生是以杀人的故意动手的。也没有证实云心想叫铁生杀人。她给官府的供诉,是说秦歌想轻薄她,铁生路过看见,出手救她,无意伤了人命,这个同现场都符合。官府指控云心蓄意叫铁生杀人,这才没有证据!”青羽发怒。夜风吹过,似叹息声。青羽握紧双拳。秦歌秦歌。秦歌你可支持我这样说?

“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如果他们真是凶手,放过了,岂不是……”

“就因为是人命,才更不能草率是吗?没有充分的证据,就让他们死,太可怕了,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应该死!”

“我是少城主。”龙婴冷冷道,“不日,我就是城主。”

他的脸瘦了一点,也许是取下了一层易容用的皮肉。到登基那天,他会号称瘦了下来,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吗?毕竟他实在不像是肯顶着别人的脸活一辈子的人。他太骄傲。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

“城主也没有这种权力!”青羽已经口不择言,“因人命是天给的,不是城主给的。城主只有帮助人民向善的义务。天给人的生命,只有天才有权收回……”呃,他的神情变得好难看。

“我代表天。”他道。

“你不是天。”青羽小声回答。

“真的有一个‘天’?只有那个天才有权主宰人类的一切命运?它主宰了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他大怒。

“咦?”

“你如果证明给我,我就免那两人的死罪。否则,他们死!”龙婴拂袖而去。

青羽平生头一次,跟嘉犟上了脾气。“不,我不要管那些人事、商事、银钱的事。我不太会安排什么人员位置,我更不会讨价还价做生意——如果东西做得够好,当然会有人肯来买吧?我还是想做更好的东西。”

“酒香也要吆喝。越好的扇子越要好的商人把它卖个好价钱,它才不冤枉。你竟敢看不起商人?”嘉生气,“借口,都是借口!银钱你纵然不懂,帐目花力气一笔一笔算下去,总会算的吧?”

“是,坊主说得对,青羽不敢看不起商人。帐目的话,一笔一笔算下去,确实也算得清,可是,那不是我拿手的事啊,会做得很辛苦。”青羽想起陈静明,那样认真的女子,如果一定要算帐目,她也一定算得清吧?可是,能想像那样坚强炽烈的女子埋头在发黄的帐目本中,做到两眼昏花吗?一天的相处,她把一团火焰种到青羽心里:坚持做自己拿手的事,做到尽可能完善,此外,心无旁鹜,并不是说别种职业不够好,只是,一个人的天赋大概同一时间里只够付出给一种。

“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自己真是名匠了,可以跷起脚来做扇子了是不是?”嘉鼻子里发冷哼。

“不是的。青羽知道自己笨,扇子也不一定做得多好。每次学习、和想制作新扇子时,也总要想得很辛苦。但我发现,这才是自己喜欢的事……”

“既然辛苦,你怎知道这是你喜欢的事?”嘉截口问。

“喜欢的事,就是仍然辛苦,仍然忍不住喜欢。”青羽低低道。

嘉沉默了,片刻道:“算了,你去做你喜欢的吧。人院事务,我帮你处理好了。但你既挂着院主的名字,每日少不得要过来露个脸,有什么该你知道的,你得听着。”

青羽大声答应,像鸟般振翅要飞跑出去。天院、地院,有多少精彩的工匠,还有多少她见也没见过、想也没到过的材料与制作方法,她全部生命耗在里面学习都可以吧!

“听说你要救云心和铁生?”嘉在她背后道。

“嗯……是!我想造一把新扇子,就是用来救他们的。”青羽停住脚,垂手回答。

嘉倒没问何以一把扇子能救人,只是“哦”了一声。青羽自己不好意思,解释道:“云心确实对不起坊主。再怎么艰难,也不能偷人家东西埃秦歌的死,也确实是他们的错。可是她哥……他们又确实有苦衷,所以我……”

“再有苦衷,也不是做错事的借口。”嘉淡淡道。

“是!但是如果死了,就连改正错误的机会也没有了。”青羽道,“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那样死掉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真的很坏、坏得像魔鬼一样,活在人世间只会害人、绝不改正,那这样的人也只好把他用最严格的方式关起来吧,但其他还有改过向善可能性的人……”

“你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赞成死刑。”嘉笑。

“所谓死刑,也是杀人吧。”青羽小声道,“因为有法令保障的关系,就合理了吗?本来看到人杀人,应该害怕和不安的,但看到官府丢令牌叫刽子手杀人,大家都拍手看戏,反而安然高兴起来,这样真的可以吗?如果都觉得官府杀人合理,那有一天,看到其他人打着其他漂亮的名号杀人,也会觉得合理吧?不,这样好可怕。天给人身体,只有天才有权收回去。如果天没有动手,那是因为天有情,人怎么有权斩断天情呢?我想证明这一点。”

“你不可能阻止所有杀人的事。”嘉道。

“是……但现在,铁生和云心需要。”青羽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像这双手真的能握住他们的生命。是是是,对对对,她仍然从不反驳别人的话,可她自己心里有了她的主意,像春雨里的笋尖,并不同人争执,只是悄没声息的蓬勃长高。

“好孩子,我为你骄傲。去吧。”嘉慈祥的笑,仿佛牢里她跟云心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青羽穿花般在院子里奔跑,很快跟许多人都熟了。离上人、甲先生,她只当是第一次见,悄悄使了几个眼色,又可以言笑晏晏。骨档的嫣郎她也认识了,那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面皮雪白、嘴唇通红、眉毛碧青,老是那么兴头的样子,活儿干着干着,能唱起歌来,青羽很喜欢他。

院子里的人们,对青羽的感情则比较复杂。她小小年纪、一冒头儿就宝扇会上得个丙颔,之后得以进宫的荣幸、还被指为人院院主,难免有些人对她侧目。甚至还有传说,讲她是少城主宠爱的人,少城主已经决定捧她,连那宝扇会的第三名殊荣,也是少城主特意给的。这种话空经络来风、并非无因。靠关系当上个院主也就罢了,一向重视公正的宝扇会评定,竟由官家插手干扰了结果,这就难免令人不齿。所以对青羽敬而远之的多,兜搭的——嗯,兜搭的也不少,多半是攀炎附势:青羽若如传说所言,真是少城主心尖上的人,那枕头风可得有多厉害?现在少城主让她来大扇府历练,见得着面,还不赶紧拍上马屁,以后姑娘高升了、入宫了,那得有多少回报呀!

于是又轮到青羽敬而远之。

两圈兜下来,青羽还是闷闷的蹲回甲先生的身边,把一块木头摆弄来、摆弄去。

“那不是烫手山芋,不用颠来倒去!”甲先生把几个桃花形的小点心填进嘴里,伸出一根长长的指头教训她。

青羽苦笑一声,将木块丢开:“天之情……万物都由天地滋养,但怎样才能证明天之情?”

“这种东西,跟爱情一样的啦,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证明?嘿!踏踏实实的东西才要证明。那种虚无缥缈的,证个头?”

“我想各个环节多看看,也许看多了就能找到主意呢?但是很多人好像不欢迎我,害得我都不好意思挨过去。”青羽托腮继续诉苦,“甲先生,这叫我怎么办?”

“我也很痛苦埃”甲先生嘬着小茶壶的嘴儿,咕嘟嘟吸着清香的花茶,胡子一翘一翘的,“他们说我们是少城主在外面请的亲信,要偷他们手艺、夺他们地位。防我防得呀,那像贼似的,害得我吃喝不下、睡觉不香、活儿都干不了了,你说这怎么是好呢?”

“您哪有吃喝不下睡觉不香活儿干不了。”青羽笑起来,看了看案上刚完成的花好月圆嵌八宝扁圆双空宫扇架子,“您不是照样儿干活?”

“着啊!”甲先生一拍腿,“别人当我是贼,我就是贼了么?我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影响我自己的乐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干的照干。谁说你这次得奖是靠关系,那你下次再得啊!一辈子这么长,卟楞卟楞造出好东西来往外扔,人家疑得了你一天,还疑得了你一辈子!”

青羽脸上放光:“先生说得是!”

“少城主疼你?好事!我还想少城主疼呢!有靠山,往哪里要看什么,谁敢拦你?要看就看、要拿就拿,自己有用就好,谁提意见?找少城主去!”甲先生再发高见。

这是谗言了,不过实用,青羽红着脸也应下。

“天之情碍…纵然造得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在栖城里也不算什么,拉不到天情的份上。还是要别辟蹊径,最好是有什么变化的,譬如会变个脸儿,叫一声‘我就是天’,人家才开眼吧?”甲先生主意一套一套的,这次明显是胡言乱语了。青语却一双眼睛晶莹明亮:“是!青羽去找这种方法。”大步跑出去。

“老甲,想不到你如今明敲暗打,很能教训徒儿了。”离上人托着个坛子,掀帘子从后面出来。

“徒不徒儿的,别瞎说,人家从引秋坊出来的。嘉老板在孩子身上花了心血了,看都看得出来。”甲先生咧嘴笑,“咱们就是看孩子老实,从旁提点一二……”

“听说她想救的人,是罗姑娘想杀的人吧。”离上人不以为意,把坛子放在桌上,一掌拍开,酒香弥漫开来。

“我可没说我跟罗姑娘有一扇之仇,我可没说我特意帮人跟罗姑娘作对!”甲先生贪馋的吸着鼻子,“安城弄来的香雪酒,到底被你找到了啊!我原说,找不到不许喝,看来难不住你。”

“那是自然。”离上人轻轻晃动坛子,酒香更浓,出奇的清洌,仿佛一个高洁的素妆美人,无需媚态,梅下轻轻一个回眸,已然刻骨。

“不过,既然你找到,想必把我柜门挂着的天蚕丝扯断咯?”甲先生眼珠乱转,得意的拍桌子,“这可是海中龙女以天孙梭纺三月小雨成的丝!你怎么这么不当心!扯断了,你可要答应我……”

离上人不动声色的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放在他面前。

甲先生顿时讪笑起来:“啊,这也被你发现了,不愧是上人……”

离上人一言不发,拿两个酒盅,给甲先生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盅,他深深吸一口香味,饮进半盅酒,微闭双目,让五脏六腑都受这难得的美酒抚慰了,方睁眼道:“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和香阁里伺候的老太监、小太监、小宫女、老宫女……今儿都很紧张。

不不不,确切的说,打少城主“改弦更张”、“改过自新”以来,他们都很紧张。

宫里方方面面,都有作熟了的规矩,比如说,文高殿是城主当书房用的、玉光苑是养翎毛的——当然到城主和少城主这一代,都不爱养翎毛,玉光苑就闲着了——这且不论,总之,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但少城主忽然要上进之后,城主就闷在文高殿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玉光苑里头,忽然就住进来两个没封没赏、没头没衔的娘娘了。甚至宫里几乎所有得宠、主事的宫女太监,全跟城主一起闷在文高殿里修身养性了。和香阁里这一干太监宫女,都是从最角落、最底级的职位,临时调上来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得此殊荣。

因为,和香阁,是舒姬的闺房。

说起舒姬名儿的来历,却要先说到这片大陆,因在沧浪之大洋的西边,有时又被称为“西陆”,至于大洋的东边,自然就是“东陆”了,太古时分,东陆来了位圣人,称作明帝,他替西陆扫清了吃人的蛇兽妖魔,划下十二城的格局,每城的城主,封为“君”,君的孩儿,男称少君、女称少姬,少君中封了世子的,称为君世子,少姬要嫁人时,赐个封号晋为公主。因此,这栖城的城主,正式尊号应是栖君,少城主席其青,便是栖少君了,只为本代城主只有一个儿子,下届城主的位置,除了他还是他,因此不必谦让,也便可以“少城主”的叫唤起来。席其青有个妹妹,正当芳华,未论婚嫁,还是少姬,她出生时在春季,草木和舒,城主赐了个“舒”字,正式尊号应是“栖大少姬舒”,太拗口了些,因此众人又称她“舒姬”。

栖城的宫殿里,统总就这么个城主、这么个少城主、这么个舒姬,伺候他们是何等重要的事。少城主一上进,竟作主把三个人身边服侍惯的老人们都撤换了,这就够令人诧异。更糟糕的是,人事一变动,好好的舒姬就疯了。

她疯得很有层次,最开始,是拉着人不停道:“你是忠君的,你是忠君的。忠君是何意思你可知道?水火不避,救我救我。”她是千尊万贵的大少姬,养在和香阁里,还能救到哪里去?说破了天,也没人敢把她“救”到宫外一步。于是她开始拿剪子扎人、拿刀子劈窗子,被绑了几天后,又哭又笑、不再胡乱动手,成了个老老实实的文疯子。

新调上来伺候的那些奴婢们,平常连看舒姬一眼都没资格,舒姬的香车经过,他们是要立刻伏地请安的,瞥见舒姬一点面影子,回来能激动的说上半天:“我们栖城的少姬大人,果然天香国色,倾国倾城!”

如今舒姬说疯就疯,而且疯成这样,动不动面目扭曲、流口涎流鼻涕的,从前的秀美是不剩几分了,别人要是多看她两眼,她翻个白眼,甚至会张开嘴,森森白牙一口咬过来。吓得谁都躲到一边,没事不去看她。

可今儿个,少城主要亲自来看妹妹,还带来了一名画师,说要给她画像。少城主固然是兄妹情深,只苦了底下人,总不能让少姬大人邋遢着见兄长、画像儿吧?先要洗个澡,好么,光洗澡就洗了三个时辰,整个房间水泼得精湿,像有八百条鲤鱼在这里跳龙门、且跳了八百次才成龙飞去似的。舒姬大人洗了个澡,所有伺候的宫女都叨光陪着洗了一次、有的肚子里也灌了洗澡水,从里到外倒是都清洁了。

洗完澡,该穿衣服,这次舒姬死活不让衣服上身,撕破十八件华裳之后,有个老成的宫女出了个主意:咱不穿亵衣、不穿肚兜、也不穿中衣了,就拿长长的白布条子,左一道右一道,一圈圈捆得结实,外面再把真红大袖云霞翟衣罩上、金垂瓣花绦并玉罗长裙也系了,看看齐整,松口气,替她梳头、上胭脂。

龙婴进来时,舒姬头发刚梳了一半、胭脂刚画上几道。她脖子没被绑住,呜呜的不断用力转动挣扎,那半根辫子、几抹胭脂,都不晓得宫人是多么辛苦做成的。看到少城主驾到,她们吓得忙伏地请安:“少城主恕罪!”

龙婴自顶替席其青以来,为了保住身份的秘密,把必要的人杀的杀、关的关了不少,他手段老辣,民间还不太看得出风声,宫里人春江水暖鸭先知,最能辨苗头。如今借这些宫人几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忤逆龙婴的任何命令。舒姬没打扮周全,她们吓得腿都抖了。

龙婴目光淡淡扫了扫,倒没训斥,走到舒姬身边,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妹妹力气很好,看来这几天饮食不错,这就好。你要是没力气,为兄要担心。”

舒姬喉咙里“咯”的一声,也许是刚刚挣扎得累了,没再怎么动。

“不梳就不梳头吧。”龙婴道,“让画师画个好头发就行了。你喜欢叫他画什么?归燕髻、双鬟望仙髻?戴翠珠牡丹钗、白玉云圈好不好?你看,哥哥答应过你,你生日时要画一幅美美的画给你,哥哥没忘吧?”将她刚流出的一股口水抹去。

他的语调与手势都很温柔,外人看起来,绝对是个温柔的兄长。但舒姬仰头看他,只像看个陌生人。

龙婴招呼:“上来画吧。”

这画匠不是别个,乃是离上人。他最擅花鸟,人物也是极工的,衣襟裙带,俱能画得飘飘似风中飞舞,毫无涩重感,面貌也有灵气,或颦或笑、或忧愁或振奋,种种神态都能跃然纸上。

今日他对着舒姬,画得格外用心。舒姬做鬼脸、吐口水、狂笑、乱骂,他一概不介意,只是凝视着,凝视许久,画一笔。

晚风吹动檐下铁马,一只仙鹤飞来、又去了。他终于搁笔,将纸拿给龙婴看。龙婴注目于画纸,“咦”了一声。

舒姬原来是含含糊糊念着疯子的胡话,到这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哪个女孩子对自己的画像会不好奇。

只是,还会好奇的,又怎会是疯子。

龙婴似乎并没有注意她,只是唇角微微扬起来。舒姬忙错开眼,一颗心卟卟乱跳。他发现了吗?发现她猜到他是假哥哥,装疯想让看管的人放松警惕、好逃出去?

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什么人啊!还说什么减下肥肉,骗人的!瘦下来之后的这张脸,是他真面目吗?跟哥哥还是好像,而且……实在太过英俊一点、眼神却太过凌厉。

她的心越跳越快。

“妹妹,你看,画得真像。”龙婴笑着把画卷展给她。

她别着头,终于忍不住用眼角余光一瞥。她在画上,冰绡朱缎、衣袂飘飘,泪滴般的珠子垂到眉心,眼目端庄明丽,十八岁的鲜妍、二十八岁的成熟。完全是她没有装疯前的样子。

“离画师还要回去慢慢的上好颜色。”龙婴把画卷还给离上人,“裱好后,如果少姬还是病着,怕碰坏了这幅画,就先挂在我房里吧。”

谁愿意把这么美的一幅自画像,挂进一个冒牌哥哥的房里。舒姬漠然不应。龙婴离去后,她咬了咬嘴角,越咬越狠,直到嘴角淌出血来。

院门外,职公公小步赶过来向龙婴报告:“少城主,青羽姑娘说扇子好了,明日早晨若少城主有空,她呈给您。”

离上人回到地院,将舒姬的画像一拓两份,给了一份甲先生:“喏,你要的。”甲先生喜不自胜的接过。

“少姬大人虽然名声响亮,料不到你也对她感兴趣。”他斜甲先生一眼。

“不是我。”甲先生只是笑。

“你又同谁做了交易?小心,钱赚到差不多就好。你我出力如此,少主必定奉养我们终老的,你莫因小失大。”离上人警告。

甲先生不答,倾出两杯新酒来,香味又不上次不同,浓郁芬芳,似春风都化它不开:“香雪酒虽喝完了,幸好我又弄到过梁金,也是安城锦娘娘亲手酿的。听说里面有琥珀金盘花,你看看尝不尝得出来。”

离上人早已酒虫大动,嘴里还在嘟囔:“叫你戒掉这爱钱的毛箔…”

“你如戒酒,我也戒钱。”甲先生笑,“四大皆空,遁入空门,到底有什么趣。人是为何来这人间一遭?噤声噤声,喝酒喝酒。”

离上人果然闭嘴,专心品酒。饮至半酣,忽喃喃道:“安城的娘娘会酿酒,华城的娘娘会弯弓。老甲,那罗丫头,可不会制扇。”

离上人笑容不变,将坛底最后的过梁金给彼此满满倒上,举杯道:“喝酒。”

同类推荐
  • 俏皮小书童

    俏皮小书童

    一个月色怡人的夜晚,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百姓们也都已安然入睡,只不过再城中某处的大宅院里,却是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恶魔的女佣王妃

    恶魔的女佣王妃

    文弱的少女欣欣误入古堡,却意外唤醒了漂亮绝伦的恶魔王子,不小心撞入爱情怀抱的她,面对前世今生的重重阻碍,将怎样与一支吸血鬼承欢执恋?
  • 溺宠至尊狂妃

    溺宠至尊狂妃

    她,温柔,令黑白两道都闻之色变的冷面杀手,代号“千面”,狠烈决绝,被组织放弃之后,一场意外,灵魂在柔弱不堪且被万千人唾弃的镇国公嫡女身上重生!他,冷澈,外人口中一无是处的病弱王爷,却无人知,真实的他,是怎样的光华万丈,拥有怎样足以睥睨天下的霸气。就在所有人都在看她与他这一段婚姻笑话的时候,却不知,她,不再是她!既然给她再生,那么这一世,她的命不再由谁掌控!她那溢放的光华,究竟令多少人恐慌,又令多少人为之倾倒。然而这一世,她想要的是自在的生活,偏偏,天不遂人愿。*当她夺回本属于她的地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她面前的人,不屑道:“想要我的镇国公府是吗?可以,这个女人任我处置,再把我娘从阎王那唤回来,我这镇国公府拱手送给你。”“妹妹,既然你这么喜欢抢姐姐的东西和男人,那姐姐就把这镇国公府里的男人都送给你如何?不知妹妹到时忙得过来吗?”看着悔恨不已的前未婚夫,她只是妩媚一笑,“在我眼里,你连废物都不如。”面对趋之若鹜的男人,她冷傲:“谁若赢得了我,我便休夫再嫁。”她可以狂傲地说,“这万里河山,我助谁,谁便可得到。”*当强势的她遇到强大的他,结果,究竟是谁征服谁?她说,她的温柔,只对于他。他说,他的冷澈,只有她能融化。男强女强,强强联合,宠文无虐,放心入坑。
  • 邪王你马甲掉了

    邪王你马甲掉了

    【正文+番外完结】一朝穿越,她成了凤元王朝的草包公主?长的比花娇,名声比屎臭,位置还没坐热,便被贬回安伯侯府不受宠的嫡小姐。姨娘阴毒,庶妹伪善,生父更是冷血无情……个个恨不得对她杀之后快,却不知扮猪吃老虎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某日夜黑风高之时,她好心搭了一把手,来年她收获了一个美貌绝伦的腹黑王爷。初时,她得意洋洋的捏着他的双颊逼迫:“宝贝,叫一声姐姐听听!”后来,他挑起她的下颌,眯着眼诱哄:“心肝,叫一声夫君听听!”这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女人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事。
  • 陛下驾到:偷心女王

    陛下驾到:偷心女王

    他是麒麟才子,温文儒雅有天下奇谋,却可无视君臣之羁。为妃相伴。(特色女强),她是皇室唯一公主,残暴荒淫、杀人取乐、抢男为宠、手下冤魂无数,却不知将国破人亡。她穿越而来,薄情寡恩,勤勉睿智,男宠无数,不曾青眼,只为袖手天下,坐拥江山为帝。且看她金戈铁马,收拾破碎皇权、调教各种男儿,打造一片属于她的盛世风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上男儿莫非我臣,邪魅将军,阴沉世子,文人雅士尽归麾下……却不知她偷了多少公子的心。他是不败战神,金戈铁马可逐鹿天下,却赢不了对她的“战争”。他是腹黑奸臣,玩弄朝堂堪称搅屎棍,却愿俯首甘拜石榴裙下
热门推荐
  • 传奇与惊悚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传奇与惊悚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在本卷传奇与惊悚的小说中,离奇现象或人物行为的不寻常将会强烈激发读者的惊奇、恐惧与战栗之情。在经历了所有被日常秩序埋没的非理性情绪之后,读者将感知理性思维所覆盖的一切混沌与漆黑,这些传奇与惊悚的情绪,在霹雳的刹那间将世界的真相、自由、本能、欲望与恐惧从另外一个角度向世人展示,人们于深渊的边缘处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世界与水边的自己。在中国当下“后严肃时期”的文学语境中,何为“否定性”、“自由”?传统在“被后现代”之后,“父权”是否遭遇了“亚文化”的冲击,他们之间是对峙、解体、还是妥协?游荡在“实在界”周围的恐惧是否真的令人战栗?
  • 培养了不起的孩子

    培养了不起的孩子

    本书介绍了正确而科学的教育方法和理念。包括对孩子进行挫折教育,让孩子变得坚强而独立;根据孩子的特点进行教育,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培养孩子的优势,让孩子更好的发展
  • 调皮宝宝迷糊妻

    调皮宝宝迷糊妻

    楚雨,绝色容貌,倾国倾城。生于豪门世家,祖上三代,男儿众多,她成为家族的千金小姐。在大婚之年,父亲为她钦点了一桩婚姻!这样的爱情她不要。她要自己寻找幸福!然而,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迎面走来的男人可能更看重她的财与貌。楚雨,奇丑无比,她来自边远山区,学历不高,渴望活出精彩!好不容易没有公司嫌她丑陋,应征进去做了个替补秘书。却不想,这位总裁大人竟然帅得让人眼蓝,酷得让人心碎…冷寒,帅气的冷面总裁,面对自己的丑女秘书,实是无法专心工作,只因为她常常出其不意的恶作剧……冷无双,闪动着机灵敏捷的大眼睛,第一次到总裁办公室,就被楚雨的丑陋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却不想,因为楚雨的一个意外事件,而和她结下不解之缘……冷无双——爸爸,我只要雨妈妈!冷寒——其实对女人,我已经厌倦!楚雨——也罢,我就以这丑陋的容颜,实施我的猎夫计划…&&&&&&&&&&&&&&&&&&&&&&&&&&&&&&&&&&推荐:苦情儿:《妖娆太子妃》夏草青青:《老鸨王妃》夏草青青:《我得负责》雪落暄:《魁首猎爱》白色娃娃:《冷王子的甜心公主》明千晓:《流氓皇后》美娃:《混血小天使》推荐晗晗的文文:《嚣张宝宝总裁妈》都市完结
  • 嫡女棣王妃

    嫡女棣王妃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 毕福剑的幽默智慧

    毕福剑的幽默智慧

    本书从毕福剑主持节目和接受采访时的精彩对话或语录,主持风格也颠覆传统,以及在其他公众场合的幽默话语着眼,毕福剑不仅长相另类,全面解析他的说话之道和幽默智慧,从而让读者从他的幽默与口才中得到启发,在中央电视台这个俊才云集之地,提升自身的沟通能力与处世智慧。甚至连普通话都不够标准,但他却是全国电视观众抽样调查中“最受观众喜爱的主持人”,也是《新周刊》推选出的“最有百姓缘主持人”
  • 明治天皇:孝明帝驾崩卷(下册)

    明治天皇:孝明帝驾崩卷(下册)

    《明治天皇》再现了日本从幕末走向明治维新的历史变革,以优美的文笔,宏大的场景,详细描绘了日本近代决定国运的倒幕运动的整个过程。本书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日本近代史人物形象,以及他们的坚定信念,对“安政大狱”、“樱田门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详实生动,是一部了解近代日本不可多得的佳作。
  • 极品假太监

    极品假太监

    推荐小鱼新书:《帝女煞夫》搞笑穿越文:《龙妻凤夫》因为死要面子被迫跟同学去鬼山上冒险,结果被女鬼推下悬崖华丽丽得穿越了。一醒过来,楚璃奇迹般得发现自己半死不活得躺在横尸遍野的乱葬岗里,然后她又奇迹般的变成了号称是天朝位高权重的宁王头两号杀手之一的云公子。女扮男装也罢,变成杀人机器也罢,可她那野心勃勃的主子居然无视她身受重伤,还要她扮成小太监混在皇帝边上当卧底!据说那个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据说他是个不近女色的断袖;据说在他身边的宫女太监没有一个能活过半年的;据说…可是,那个连残花都不忍拂去,始终带着如沐春风般淡淡微笑的白衣少年,真的是那个残暴又变态的皇帝吗?一个是跟自己并成为风云公子的外冷心热的酷酷杀手,一个是把她当做棋子却总在意外的时刻给她温情的主子王爷,还有一个是神秘又温柔的皇帝,加上未来时不时得飘出一朵两朵烂桃花。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夫也。为什么她就这么纠结呢?楚璃挥一挥手中的浮尘,慢悠悠道:“咱家不管了!”片段一:白天,他阴沉着一张脸,无视楚璃已经身受重伤怒道:“不管怎样,犯了错就犯了错,拖出去重打一百军棍!”夜晚,全身每一处都觉得疼得楚璃趴在床上直哼哼,突然一只大手从她背后钻进她衣服里,在她背上游移着。楚璃一阵哆嗦,刚想大叫非礼,却听她那残暴的王爷主子的声音在她上方温柔得道:“别动,本王在帮你涂药!”楚璃直翻着白眼,白天那么狠晚上来做好人,这人精神分裂啊!片段二:楚璃抖抖拂尘,捏着鸭公嗓道:“皇上,不知唤奴才来所谓何事?”少年回过头来,手里竟拿着一件精致的女裙,“小璃子,你看朕手上这见女裙如何?”“回皇上,甚好。”“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你说朕把它赐给皇后可好?”“回皇上,甚好。”“可皇后又好像不喜欢这个颜色,小璃子,不如朕赐给你吧,你穿给朕看看。”“回皇上,这…甚是不好。”****建了一个群,大家有兴趣欢迎进来玩啊!群号:157325538******推荐好友文文:花瑶瑶《财迷王爷败金妃》简介:他是火云国的火王爷,外号“抠门王爷”,只因他在权、名、色、利之中独独对“利”情有独钟!他不喜权,不好名,不近色,却惟独对赚钱有莫大的兴趣!你知道什么叫败金么?你知道该怎么败金么?你清楚败金的精华所在么?所谓败金,重在一个“败”字,她是二十一世纪出了名的败金女,赐号:败金女王!
  • 遇见一些人,流泪

    遇见一些人,流泪

    世界上最触动人心的东西,其实是人的命运。可以说,这是一本人物小记,也可以说,它是一本心情手记。翻读它,就像触摸人物柔软的命运。不管是李叔同,还是三毛,还是诗人普拉斯,画家潘玉良,歌手科恩……他们的生命是多么伤感,孤独是多么深刻,情感是多么脆弱。他们的爱与恨,和他们的作品一样,让人爱怜,让人惊叹。爱情会崩溃,寂寞会唱歌,人生会告别。遇见了20个人,遇见了他们的脆弱与眼泪……
  • 瓜分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瓜分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第二次界大战的胜利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我们历史地辨证地看待这段人类惨痛历史,可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灾难,使人类文明惨遭浩劫,但同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也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极大地推动了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给战后世界带来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促进了世界进入力量制衡的相对和平时期;促进了殖民地国家的民族解放;促进了许多社会主义国家的诞生;促进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改革;促进了人类认识的真理革命;促进了世界人民对和平的认识。
  • 铠甲猛士

    铠甲猛士

    五个男孩的血统里都有一种神秘基因,所以他们的体温和体内气压也和正常人有所差别。在光影石的作用下他们会得到中国自古流传的神奇战斗铠甲并成为代表光明力量的炎龙侠、黑犀侠、风鹰侠、雪獒侠及地虎侠。与黑暗势力黑帝及其爪牙进行坚决斗争。恶方势力为破坏社会幸福安定,用大量污染物研制出一个个异能兽,制造环境污染与社会混乱,光影战士们几经努力,终于成功理解“结”之终极奥义,合体帝皇铠甲,彻底击败黑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