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什么时候?寅时已过,天地间有了蒙蒙的白光;辰时未至,万物还没有泼辣辣的醒来。
这时候,二月的栖城,天地间都是雾,张开眼,雾似能漫进人眼中来。 比龙婴与青羽初见那日还浓。
“能证明‘天’的扇子,做好了?”龙婴冷冷道。
内心深处,他在喊:“不要这么麻烦!只要你向我低头,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只忠于我一个。你好好的求我,什么要求我都会考虑的。”
青羽道:“嗯!”低头,打开一只桶子,桶子里躺着一把团扇。“请少城主亲手拿起。”她道。
龙婴狐疑的瞄了她一眼,探手入桶,感觉到一股寒意,但却没什么湿气。这桶子里也许是用冰块镇着、又用石灰吸潮。
陈静明见到秦歌的尸体时,曾顿足:“尸体你们不用冰镇房间再用石灰吸潮?坏了怎么办?!”这把扇子莫非也是尸体,所以要如法炮制?
龙婴的手指已经触到扇柄,并不冰手,扇柄上缠了一层棉布,柄子材料大约是木头。他拿起来,没有什么事发生,这好像是一把普通的团扇,只不过团扇的中间,画了一只眼睛。
画了一只眼睛,就要混充天眼么?荒唐!他想叱责,又觉得青羽不至于如此粗疏。
那只眼睛,忽然流下泪来。
血泪。
清澈透明的泪珠,在眼睛中涌出,滚下来,变得血红。
旁人都惊叫起来。龙婴也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他目光如电,看出眼睛下面似乎涂了什么粉末,被血泪洗刷开,正待细看,“呼”!火焰燃起。
货真价实的火焰,全无预兆的“呼”燃起,倾刻间吞没扇面。“少城主小心!”侍卫高呼着,就要扑上来表达忠心。
这种小火,何需他们保护。龙婴早已把扇子丢在地上,看它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连残骸都没留下一点,只余扇柄与边框。若说扇面是布帛纸张等易燃物所制,为何烧后看不见余烬?
龙婴面色发白,一字字问:“这是天之扇?”
“天若有情天亦老。”青羽轻声答,“这是天老扇。”
天若有情,天也会死去;天既有情,人又怎能无情!
她以这把扇,求他对她的朋友留情。
龙婴长长吁出一口气,仰起脸:“你赢了。”
他的目光,与小罗刹相遇。小罗刹今日打扮精心,面上用了上好的宫粉、涂了新制的红蓝花胭脂,艳色扑人,煞是好看,此刻血色忽然褪去,宫粉与胭脂无所依托,像纯白艳红的一个面具,贴在一个无色的娃娃脸上,甚是诡异。
她指着侧前方的宫墙:“哥哥,那里、那里——”
龙婴凝眸望向那边,察觉不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功聚双耳、听得仔细了,才似有极轻微的呼吸。是站得远远的侍卫、又或者什么神秘人物?为何小罗刹这样紧张?他全神贯注,向那边走出两步,忽心底叫一声:“不好!”
回头,小罗刹收回手,手指甲的尖儿正抚过青羽的脖颈。
“你敢!”他吼。双臂怒振,小罗刹毫无抵抗飞出去,裙裾扬起、似一朵失血的花。青羽脖颈上鲜红的烟花,同它一起绽放。
雾蒙蒙的夜晚,天上略有几颗星,月光很柔和。地下结了一点霜,是栖城难得寒冷的日子,想必快到过年时分了。一个少年坐在池塘边,将一个东西丢进塘里去。
“丢的什么?”有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很自然的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女孩子的塑像。我不忍心指证她。”他温言回答。
“呵。”她扬了扬头,“女孩子。”
“每个故事都有结局、也总会有人死去。我只是没想到先死的会是我,一点也没想到。”他转头看她,“我不怪你,真的。”
“怪我什么?”她咕咕的笑,头倚到他肩上,困得要睡着。他的肩没有温度,但是不冷。有的时候,不冷就已经足够温暖。他让她安心。
(没有梦就是好梦,是谁说的?奇怪。她模模糊糊的想。)
“不要睡,你该回去了。”他道。
“回哪里?”她累得要命,腿像麻木了,完全不想抬起来,“我跟你在一起不好吗?”
“你不是真的这样想的。”他笑,推她,“只要知道我不怪你就好。我感谢你。喂,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他们是谁?”她生气,“你又是谁?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要到哪里去?”
他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别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青羽。”
“啊,我叫青羽。”她茫然的想。他一定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因为她飞了起来,轻飘飘的,猛然跌入一个疼痛的地方。天,她的脖颈疼痛得像要裂开!她低吟起来。
“醒了,醒了!”有人惊喜的叫。
对,她是青羽,她想起来了。青羽、先生。有了青羽,还应该有一个人叫先生。“先生呢?”她问,声音低哑得像劈坏的二胡。
“青羽,我在这里!”有人紧握她的手,胡子摩挲在她手背上,有点疼。不过很好,疼,说明她已经回到人间来。
“你是龙婴。”她看清了这个人,在心里道。她从没见过龙婴这么狼狈的样子,胡碴青青的冒出来,都没有刮。他看起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不是谢扶苏。
她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梦里、醒来,谢扶苏都不在。青羽叹了口气,牵动脖颈伤口,又痛得抽冷气。
“不要说话、不要动。你总算活过来了。总算!”龙婴的声音带哽,不等她开口,忙不迭告诉她,“铁生和云心都免了死罪。其余人等全都放归宁家了。你不用担心。”
是这样。所以梦里秦歌安慰她,叫她不用为他内疚。他也赞同她做的事。百年之后,他会等她们团聚,在那个没有寒冷和疼痛的地方,他们所有人像最初一样相亲相爱。
青羽落下泪来。
龙婴取了手巾,仔细将她的眼泪印去,低道:“扇子的眼睛上是喷了金粉、醋和白磷吧?金用冰块镇冷,雾在上面凝结成水珠,和着醋滚下来,遇到下头扇面喷的石蕊之液,变成红色,金粉被冲开,原来被金粉保护住的白磷碰到空气,就燃烧起来。但扇面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烧掉后看不到痕迹?”
青羽微微一笑:“蛛丝。”
一种炎热地方生长的金蜘蛛,而且必须是雌性,采丝的季节又只有在腊月与次年春季之间,才能采到最坚韧的蛛丝来,足以处理成扇面。青羽运气够好,样样都凑手。
她的笑容动人,龙婴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旁边有人动了一步。
青羽看到这人,吃了一惊:人家穿铁甲,最多从头穿到脚,他除了头和脚,还戴着一个铁甲面具,把脸全遮住,看起来就像一副铠甲竖在那里,忽然一动,特别像幽灵顶着铠甲挪步。
“不怕不怕。”龙婴忙安抚她,“这是你们坊主给你找的护卫,以后跟参商一起寸步不离保护你。他脸丑,所以遮起来。你不用看,免得吓着。”
帘子一动,参商捧着药碟子进来,腿一屈:“青姑娘得罪!给青姑娘换药!”
青羽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龙婴:“坊主呢?”
“她……”龙婴的脸色有点尴尬,“她在陪小罗刹。”
那日小罗刹杀青羽,龙婴大怒出手,将她直拍出去,青羽喉管已被划断,龙婴急着召太医救命,小罗刹被拍得气血逆流,他却也不能不理。
小罗刹自作孽,就算今番真的死了,他也不同情。但小罗刹的父亲,一直替他奔走,已被他安插进军队,成了罗将军。看在罗将军的面上,他不能对小罗刹太绝情。
于是罗将军进宫来探视女儿时,小罗刹不在狱中,一样锦褥玉被、宫人太医环绕,替她治伤,只是宫门紧闭、百来个侍卫守着,已将她软禁。
老罗刹握着女儿的手,一声“傻女”,老鼻子发酸,竟不知从何说起。
“爹,我要杀人,那女人要活人。他听那女人的,就是不要我了。我,没其他法子了。”小罗刹平躺着,目视屋梁,虚弱道。
“他怎会不要你?”老罗刹着急,“他亲口答应的,封你为左夫人。你为大、那女人不管怎么都为校她越不过你去!傻丫头,你别瞎担心。”
“龙哥哥的母亲,不是左夫人吗?”小罗刹淡淡道。
老罗刹“噫”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室内的人们,出手。
众人似觉屋内有清风卷过,眼前一黑,已被点了经络。
灵台经络,死经络。他们永远都不必醒过来了。
老罗刹到门外,吩咐下去:“不要叫别人进来。”这才回到女儿病榻边,抱怨:“秘密不能说的,你还说。这不逼我杀人吗?”
小罗刹听若不闻,痴痴说她的:“因为城主宠爱别的女人,左夫人实在受不了,愤而出宫,另嫁了龙叔叔,生下龙哥哥,不是吗?龙哥哥回来,软禁了城主和少城主,夺了城主的权,不也是替他娘报仇吗?他娘是左夫人,尚且有仇,我怎会没仇?”说到伤心处,咳起来:“我杀那女人,不后悔!龙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否很生我的气?”
老罗刹忙着替女儿推宫活血:“傻女!他在照顾青姑娘。青姑娘还没死。”
“明明截断了血脉,没死?怎么可能!”小罗刹发狂的睁大眼睛,“为什么为什么!”
“天命,天命!”老罗刹一掌一掌将她乱奔的气血抚回丹田,“男人总归有三妻四妾的。他会立你为左夫人,终身没人盖过你的,你就别乱想啦。”
“天呵……”小罗刹软下去,“爹,我们说敢逆天而行。但实际上,真的有个天吗?它是不可逆的吗?爹呵,我们拗不过它吗?”她嚎啕得像一只小野兽。
老罗刹紧紧抱着她,一滴老泪落下来。
他固是心疼女儿,把旁的都不顾了。龙婴听说满室的宫人都被点死,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就算已经把持朝政,满屋子死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纵然这次处理过去,两位罗刹父女若是点出瘾来,见天儿的点下去,他还怎么善后?干脆不用当城主了,直接当山大王领兵来屠城玩儿好不好?嘿!
嘉看出他心绪不宁,体贴询问:“可是罗姑娘那边吵嚷?唉,罗姑娘身体不知怎样。不过妾身去照顾她可好?”
龙婴感激涕零:“不用了。我怕……”他怕嘉也被一指点死。
“承少城主金诺,要立青羽为右夫人,两位夫人之间起争执总归不好。”嘉一笑,“妾身既同青羽情同母女、想稳做夫人的娘,这种时候也少不得替女儿跑上一趟,但愿借少城主鸿福,或可折冲樽俎,也未可知。”
龙婴心头一暖,答应下来,特特先跟小罗刹说好: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再犯一次杀戒,大家一拍两瞪眼,什么城主什么夫人,都不用玩了,他大不了仗剑走天涯去,看她嫁谁!小罗刹叭嗒着两只眼,点点头。龙婴这才把嘉送过去。
嘉一去,倒也奇怪,小罗刹先是哭了几天,随即安静下来,也肯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了,连说话都和顺许多。老罗刹简直感恩得想给嘉作揖。
龙婴见嘉有这等手腕,动起了心思,有位都御史大夫未必看出龙婴是冒牌、但对老城主闭门不出很是疑虑,号召百官联名,要问清一个端倪。龙婴本想暗下杀手干掉他。但若嘉能兵不血刃收服他,岂不是更好?
“女人怎样收服男人?”嘉笑,“您是派未来的丈母娘去招这位都御史大夫作入幕之宾么?”
龙婴脸上血红,答不出话。
“也罢,我去试试。”嘉用袖子掩着口,“不过,我用什么方式,你不准问。”
青羽的脖子伤得很重,大血管全断,但幸而小罗刹下手狠而准,只盯着她的血管、并未浪费力气伤及旁边喉管、气管之类的杂物,肌肉都没划开多少的,所以血管接回去、人活过来之后,伤好得也算快。刚能走动,青羽就要求回大扇府。
“宫里养病!”龙婴命令。
“但我一定要去看看云心她们好不好。还有,我既然是院主,坊主说得有道理,我总要去那边露露脸的,万一……”她没敢说下去。以前她以为,任何人没了她都可以活下去。但现在铁生和云心是靠了她才活命的,人院名下由她管理的那些人,万一因为她的疏忽,又出了什么事呢?她害怕。
“我拿掉你的院主头衔就好了。”龙婴不假思索,“监狱太脏,你不许去。我帮人派你探访就好。”
青羽微微的笑:“少城主,就算先生,也会尊重我的决定。”
“你……好,你去!”龙婴吃瘪。他总不能输给谢扶苏一头。
宫外头,参商体型特殊,是不便露脸的,于是只有铁面护卫跟她一起去。“辛苦你了。你会口渴吗?想喝什么东西我买给你?你……怎么称呼?”
“箕。”他声音暗哑,听起来年纪好像很大。
“啊?”青羽不太明白是哪个字,等了等,等不到其他回答,只有点头:“哦,箕大人。”
“箕。”
“什么?”
“箕。”
“……是不愿意我管你叫大人?只要叫箕就可以了是吗?”亏青羽转过弯来。
他不再说话。也许是默认了。青羽叹口气,也不再同他说什么,只是步入监牢。
牢里的气味当然不好闻,但是比停了几天的尸体总好上许多,青羽想,可怜了云心,绣闺里那样齐整的,纵然隐姓埋名在引秋坊当丫头时,件件贴身物色也整齐清爽,呆在牢房里,可叫她怎么办呢?
男牢与女牢分开。青羽先去看铁生。她的概念里,大牢应该很大才对,但牢子把她领进一个小院子,铁生住在木房间里,除了门上窗上装着铁条,其余同普通居家也不差什么。他见了青羽,不说话。青羽握住他的手:“你好吗?你不用死了。听说过几天要流放,我会叫他们关照你。你要好好的。”
铁生喉头动了动,说的是:“青姑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秦歌不怪你的!他好善良。快死……嗯,梦里时我见过他了。他没有怪你。所以你不要内疚,好好活下去,嗯?我马上去见你的其他家人。听说他们都还好呢。”
铁生温厚的对她笑笑。
她不知道,他是个憨人,对待别人也就有点憨。幼时,有人羞辱他,说他是傻子,绊了他一个大跤,后来过意不去,又来扶他。他额头痛得冒汗,死不接那人的手,靠自己两只手爬回家,好像是骨头裂了,饶年纪孝生长快,也养了半个月才好。
他不喜欢的人,哪怕后来对他示好,他也不接受。
他不喜欢秦歌,欠了秦歌,终要还上的,不必秦歌原谅。
青羽并没看出他的心事,宽慰几句,又去看云心。云心一样也住着木头屋子,粗布衣服,倒也干净。青羽穿了件短外氅,樱桃红毛领子把颈边伤口遮住,云心看不出伤来,见她脸色疲倦、没什么血色,但想:“她必是为救我们辛劳了。”便感慨道:“年前到现在,你都没好好歇一歇,你先生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从今快好好的养起气血来,不然我心里也过不去。”青羽一把握住她的手,待要说话,忽然吓一跳。
她手腕上有深深的伤痕。
“谁打你?这是什么?刀砍的?”青羽拎着她的手腕看,无论如何看不出这是怎么造成的。大片皮肤被磨得一塌糊涂,像用刀挫过。
“何必打。”云心淡淡的笑,“手枷而已。”
为了防止囚犯逃跑或者自残,手上都要戴铁枷,既然是铁,难免有点份量,如铁生那样粗壮皮厚的,不在话下,如哪位囚犯不巧生得单弱点,那说不得只能自己消受了——全部合理合法,并无人刻意虐待,你受了伤是你命苦。
青羽咬唇,捋起她袖子,要看得仔细些,拉动她的臂膀,云心痛得低吟一声。
颈枷比手枷更重,她肩骨都已经受伤。这还是好的,有些犯人站在站笼中示众,枷上还要垒砖头,几日几夜不能坐,有活活站死的。
“为什么……”青羽忽然醒悟,“你不是一直呆在这个房间的对不对?你原来关在哪里?那里是什么待遇。”
云心默不作声的向后面看一眼。
“牢头!捕快!衙役!请带我到后面看!”青羽腾的站起来,乱喊一气,用词还是客气,怒火已经极盛。
主持接待的岂只是个牢头?是这一带大牢的长官,官职说小不小,也有正五品,是个通判,今日宫里娘娘、大扇府院主亲临探监,他就觉得不好,小心安排过,到末来仍然出了岔子。
“娘娘、院主大人!后面……后面脏,您去不得埃”他苦着脸拦阻。
“云心都去过的地方,我去不得?我身份比谁都低微!”青羽今生未有过的提高嗓门,看通判还是不动,一拉箕:“带我去。”
箕没动、也没说话。通判简直要跪上来拉她的衣角了。
“少城主叫你来跟我的是不?你要听我的是不是?谁要动我你得拦着是不是?”青羽辞锋如今也厉害了,下令,“你护着我找过去。谁拦我,你替我开路!”
箕走到她面前,轻轻拎住通判的衣角,提起来,放到一边。再往前走,碰到一个,拎一个。青羽愣了愣,紧跟着他走。
她终于进了嘉探访过的大牢。
青羽原以为没有什么臭味比得上死尸的臭味了,到这里才知道,错。
死尸只是死物,而这里,是粘稠的生命,是不知多少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是不知多少已经不被人看作是生命、却偏仍仍是生命的囚犯,经年累月从肺里、血管里、甚至骨胳里散发出的臭味。
一想到有人要在这里生活。跟她一样十月怀胎、一朝落地,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在这里生活,她忍不住发抖。
“娘娘,里面脏,您留步!”通判在后面追着,真的哭出来。
“知道脏,为什么不改变呢?为什么?”青羽霍的转过身,逼问。
“他们、他们是囚犯……”通判结结巴巴。
“囚犯不是人吗?国法有砍头,好的砍头;国法有流放,好的流放。但国法中有一天说要用这样肮脏的环境和沉重的器物折磨他们,让他们伤的伤、病的病,伤病而死了的就活该么?你也是人,让其他人陷于这样的处境,你亏不亏心!?”青羽愤怒得难以控制。
“监狱、监狱……都是这样的埃”通判委屈太过,激起脾气,脖子也梗起来了,“娘娘不满,请找少城主说好了!”
“我会找他!”青羽脸红脖子粗的大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她不要再回去见云心。把监狱改好之前,她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云心、铁生、还有他们的家人。说是朋友,可是他们在这种地方受苦时,她还在宫里、在大扇府里吃饱穿暖的过好日子呢!救回他们的死刑,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嘿,多了不起!他们在那种狱里生活,不是比死更惨吗。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那种地方的生活,不是比死更惨吗!
她大口大口喘气,眼冒金星,喉头蹿起血腥味。
箕拉住了她。
“我要马上回宫!”她挣扎。血腥味更浓。
“血。”箕低低的说,握住她的双臂,扶她坐下。
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裂了,血涌出来。箕手指稳定点住她经络位止血,轻轻将纱布拆开,将随身带的伤药敷上去,再重新包扎过。他的手势那么轻,每一下碰触都似有若无,只怕惊动了她似的。云压得很低,要下雨了吗?风中是什么气味?青羽呆呆看着他。她是认识他的吗?这样熟悉。哪里见过?什么人?
“咚!”一件什么东西撞在墙上。
箕的手指迅疾握住青羽的下巴:“不要动。”
他力气不重,完全没有捏疼她,但却稳稳固定住她的脑袋,绝不让她乱晃乱动、再扯裂伤口。青羽只有努力把眼珠子转过去,只见一个海青色长袍男子痛苦的倚着墙,脸色极度难看,手臂不断哆嗦,手里拎着的食盒撞到了墙上,他仍然用最大努力握住,不让它跌下来。他是云贵,面孔被痛苦扭曲得那么厉害,她几乎认不出来。
“没事,我会处理。”箕飞快的对她说,极敏捷的包扎完了她的脖颈,按一按她的肩,“安静呆一会儿。”起身向云贵走去。
云贵是个不知多骄傲的人,此刻走在路上、骤然发病,难堪得很,看见一个铁面人走过来,本能的把头向墙扭去。
“没事。”箕道。声音还是很低,而且哑得可怕,但不知为什么,就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云贵略呆了呆,箕已经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摆在地上,同时抓起他手腕,熟门熟路三个手指搭上去,“噫”一声,一掌贴上他的后背。云贵但觉一股暖流透过心田,头痛顿时舒缓很多。箕再次诊脉,这次诊了半盏茶时光,方才放手,将云贵转个身,双掌都贴上他后背,也不知运了什么功,云贵渐渐头也不痛了、手也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长出一口气,拱手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在下谢过。”
箕摇了摇手,走回青羽身边。青羽此时脖颈早已不流血了,仰头道:“云当家,你来看云心么?”
云贵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并不答腔,仍对箕道:“阁下宝居何处?多蒙诊治,在下当将谢仪备好送往府上——”
“不用。”箕答道。此刻他又惜字如金了,不像青羽刚弄裂伤口时,还有句囫囵话。
对了,箕是龙婴派来的,收什么钱?要钱,问龙婴要去。青羽心里这么想着,便帮着箕道:“云当家不用太客气了,他说不收钱,就不用你的钱了。您来看云心?我刚才急了,没跟她多说几句话,请您替我向她道歉,并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牢里改变的。”
云贵脸上微挂起笑意,不浓,冲不淡底下的凉意:“已经多劳青姑娘费心了。”略一踌躇,下定决心道,“正巧见到青姑娘,也好,请带话给贵坊主,云水坊的招牌,还是改了罢。留着平添惭愧。”
“云水坊,为什么要改?”青羽张大嘴。
“你不知道?”云贵也一怔,想了想,“请带话给贵坊主就好。”抱拳谢过他们,告辞往牢里去。
“我问坊主去。”青羽喃喃着,牵起箕的手。她从未与箕这样亲昵,信手一牵,竟自然而然,箕一震,要夺手出来,青羽牵着不放,他怕硬扯扯痛了她,只有把手留在他手里。
“箕,是这个箕字吧?东方七宿的末星,司风。你是东大陆乘风而来的吗?先生也是海客,你……是先生吗?”她问。
箕眼睛扑簌簌眨动,没有说话。
“不只因为你会诊脉。还因为你的语调、气息。还有你的手。为什么我一直没意识到!”青羽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面具,“先生,你为什么藏起脸,不见我?”
箕没有躲,青羽的手已经触到他面具上,掀了起来。
满脸坑坑洼洼的疤,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灼过,触目惊心,一只眼睛也瞎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则耷拉下来。他这张脸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青羽吃了一吓,手一松,面罩“当啷”落下。
“对不起。”青羽喃喃。
箕整了整面甲,肃立在旁边,仍然不回答。“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脸的……”青羽低声下气道完歉,老得不到回应,也说不下去了,只好跳过那么多礼貌,问重点:“我去找坊主,你一起来么?”箕木然不动。青羽走出几步,看后面,他跟了上来。
要说嘉近日的所在,不是宫里,就是大扇府了。青羽刚从宫里出来,听说坊主出去有事,那便往大扇府寻。奇怪的是寻到了,嘉也不在,问了管事的,管事的回答:“听说是与一些大人商谈。”毕竟不知底细,青羽失望的转身要走,见到一个人走过去。
他一身金灿灿的员外服,体型肥胖,戴着个暖和的元宝帽,帽下露出花白的头发,青羽总觉得眼熟,定睛看去,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是秦老板!
在归鸿堂外等嘉那会,他还是油光粉圆、意气洋洋的,此刻他一样穿得金灿灿,帽下的头发,竟然已经变白,在刚有些变暖的春风中拂动,看起来很萧瑟。更可怕的是,他猛然间瘦下很多,身坯还在,皮肉却都耷拉了,转头时,腮帮子上的肉都会晃,像个袋子。
“秦老板。”青羽颤声叫唤。
“碍…”秦老板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她,又是怒、又是怕、又是伤心、又是赔笑,种种表情在脸上挤压出复杂的漩涡,“青娘娘,小号应大扇府的条儿,到这边交割材料的……”
“我不是娘娘。”青羽跪下去,“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不让秦歌报仇,我只是、只是——”
“娘娘折煞小的了!”秦老板避过一边。
“请您原谅我!”青羽要叩头下去,箕拦住:“娘娘,少城主不会喜欢这样。”
“娘娘大礼,是要让老小儿死无葬身之处吗?”秦老板跪在她对面,头叩得比她狠。并没人拦他。
“您是不原谅我了?”青羽绝望道。
“娘娘要是没别的事……”秦老板转过头,“老小儿告辞了。”
走出大扇府黑漆的腰门,他抹了把脸,脸上一片冰凉,下雨了。
年近迟暮而丧子,这种损失无法原谅。他知道杀了凶手,也不能让孩子活过来,但包庇两个凶手的人,他无法原谅。
大牢特辟的木屋中,云贵给云心递过一匣子点心:“你瘦了。”
“你才是。”云心笑,“担心什么呢?我就知道青羽那丫头会救我。她才是宫里得宠的,她要保我,料嘉也没法子了。倒是……”压低嗓门,“坊里如何了?香蝶扇售得如何?”
她想了许多年:轻薄的扇子,用各样鲜艳颜色染出来,各各形状都不同、各有各的香味。她作为小姐,也会喜欢这样的扇子的,每袭不同颜色的裙子、每种不同的妆容,可以有不同的扇子搭配,像衣带、鞋子一样买回来一格一格放好,等着出门时挑一件搭,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有了青羽的蜡方,她已经叫云贵去做了。她陷在这里,并没什么要紧。她的香蝶扇可以在市面上飞呢。
“很好。”云贵埋头拿点心给她,“你吃。”
云心起了疑心:“怎么了?——嘉是不是在帮不帮忙云水坊?”
云贵没想明白,答道:“帮忙啊!”
云心脸色大变:“她与我定约,我没遵守,她又怎会遵守?你实话告诉我,她做了什么?”
云贵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急。我告诉你,我把云水坊卖给她了。”
云心耳边嗡嗡的,看着他,嘴巴张开,一开一合,发不出声音,像只离开水的鱼。
“你听我说!云心你听我说!”云贵着急的叫她,像叫一个越飘越远的人,“云水坊是我爹留下来的,那又怎样?我真的不在乎。她出的价很合理,够我们用一辈子的。我拿了这钱——”
“我啊,没有一辈子了。”云心惨然一笑。她的一辈子,只作了一个梦,嘉已把它买走。
“你有。”云贵道,“我已拿那些银子置了两椽屋子、几亩田地。你几时出来,我等你,那些地足够我们过日子;你如果死去,它们足够给我们办丧事。”
云心瞪着他,他说了“我们”?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云贵轻声道,“我只要你。云水坊的前途,是你答应我爹的,并不是答应我的。我想要的人生,你从没有答应给我。”
云心怔了有一朵花开放那么久,猛举手捂住脸,泪如雨下。
“外面好像下雨了。”她哽咽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