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怒,赤地千里;布衣之怒,血溅五步。青羽之怒,没这么厉害,她只不过去官府衙门前击鼓鸣冤而已。
只不过,谢扶苏一百次不同意,她就请求一百零一次;只不过,官府一百次不理她,她就击第一百零一次。
谢扶苏有时候想: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天底下的奇迹。
到最后,连府令都几乎要哭了:“兀你这丫头!跟你说了,访遍大内诸军,没人说跟你们交过手。你说有狗死、有人失踪,死又无有尸体、失踪又无有户头,空口白话,这叫什么案头?若那胖子便是悬赏缉拿的大盗,本府还要问你们的窝藏之罪!”
青羽不在乎推搪、不怕吓唬,跪着只有一句话:“他可能有危险,大人您是父母官,因当查明真相。”
“好好好,本官查。查!”府令拿她没办法,“有消息自会传讯你。快下去吧!一府里事情多了去,本官成天跟你耗不成?下去下去!”
青羽这才退下。
她吵得热闹,满街人都有来瞧的,闹一次、瞧一次,像追连台本戏似的,等着她下文如何分解。咭咭咕咕,说啥的都有,单没人出头替她出主意:一则是不知来龙去脉、二来也怕惹祸上身。青羽也习惯了,出得衙门,低头回家。谢扶苏和铁生总陪在她身边,一左一右,都不说话,却可靠得像座山,把那些指指戳戳、蜚短流长挡在外头。他们是她冬天里的暖阳,她想。
她只是从没想过,对他们来说,她也是冬天里的暖阳。
“哟,在这儿呢?”微笑的一个声音忽传来。
青羽抬头,只见嘉盈盈站在那儿,对着她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青羽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坊、坊主?”
“你还认我是坊主?”嘉过来就点她的额头。谢扶苏和铁生老大不乐意,但于情于理,又不便拦她,只能杵在旁边看着。嘉眼角也不带他们一眼,点完了青羽,扶着肩上下看一遍,泪光泛起,一把揽进怀里:“傻丫头,傻丫头。”
青羽哪里当得住,泪水早已决堤,呜咽道:“坊主,我……”
“行了,我都知道了。”嘉咬上了牙,“不知道我还不来呢!跟官闹?你主意大了!”
“可是,坊主,你不知道,我——”青羽着急。
“知道!”嘉一口截断,“我认识的人比你多。听着,马上不是元宵了?你要是能准备一把扇子,到会上,略露个脸,有个关节大约能打通。你此刻旁的都别想,只管用心制扇,到那时候,我自有道理。”
“你知道内情?”谢扶苏警惕的问。
嘉“哼”了一声,撇嘴道:“云心那小鬼呢,不跟你们在一起了?”又戳青羽的额角,“你把她当朋友吧?帮她跟我斗吧?看她对你是什么样!”
她这一句话,把青羽连云心一起骂。青羽对什么“斗”的事,完全没有头绪,只能嗫嚅替云心辩解。“我不好,惹上麻烦,云心她背后有整个云水坊,怕遭我连累,往来得少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咄!她怕连累不来往。你们平常买米买菜买扇材,人家怎么不怕,还跟你做生意?她比那做买卖的胆气都不如了!”嘉嗤之以鼻。谢扶苏和铁生听到这句话,难得这么同意的,暗地里大大点头不迭。
青羽却仍然替云心解释:“她跟我向来是朋友,所以怕连累。买卖铺子,本来就没有干系,所以不怕——再怎么株连,没有连做买卖一起株连的。这不一样。”
“那末,要朋友何用!”嘉啐了一口,“就为你没眼色,你做扇子,我帮不得你,怕你得个什么好,转身就给小贱人偷了。”
“云心没有偷过我什么,她还教我刻艺呢。”青羽低声下气,眼泪又迸出来。
坊主、云心,她都很喜欢。她不愿意她喜欢的人彼此吵架。也许都是她的错,是她没处理好,如果她更聪明一点,就会有办法让大家都开心吧?总是她做得不够……
“够了。你真的不乐意的话,谁能偷你的?”谢扶苏皱眉对嘉道。
嘉的目光瞬间如刀般划在谢扶苏脸上:“这话,人人可以说。你能说?”
谢扶苏嘴立刻被堵祝
铁生有点畏惧:这么美的女人,忽然间凶悍得像被捅了一刀的母狮。捅过她一刀的……是谢扶苏吗?
但转眼之间,嘉的神色又和缓了,拍拍青羽:“加油吧。我学做扇时,也没有谁一手一脚带我上位。你该学的基本知识,都学到了,剩下的路你能走。”
青羽激动得“嗯”了一声!
这之后,青羽真的全心全意,万事不管,除了扇子再不想别的。
她信嘉,已信成了习惯,嘉叫她先准备宝扇会、此后自有道理,她就奉成了圣旨。再则说,研究他人去向、推敲怪事根基,也是她最不拿手的,勉强想了,多添些头痛,一旦决意放开,也便放得开。
她不乱想,谢扶苏本该放心。只叹她天性太固执,先前为胖子他们担心,是一门心思去担;如今要改进扇子,又一门心思去改。胖子的事,她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只是慌乱而已;扇子的事,她想又偏想得出点什么来,费神劳心,又比先前多过百倍。
谢扶苏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胖子的事,我心中有了点头绪,会多方打探,你这宝扇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用太着急。”
青羽从几十罐新蜡、几百根竹骨中抬起头来,面色累得发白,双眼完全茫然,要呆了呆,才听懂谢扶苏的话,倒虚弱的笑起来:“是,我当然相信先生的,只不过……要做好扇子,也不单为了胖子。”
“怎么?”
“何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别无长技,外面想必过得也不容易,这边官府既说我们没有开罪官兵,那他们也好回来了。回来后,我如果能有更好的扇子制法留给他们,他们生意会更顺。此外,我顶顶担忧云心。”
“嗯?”
“先生你知道的,云心虽然家里是做扇坠的,可她喜欢扇子,为了让云水坊也能出扇子,她费了多少心。轻薄美丽的扇子,有各样鲜亮颜色、配各种可爱的香气,她这个想法多好。复杂的香气本来要用香粉合出来才可以,她甚至想办法,让那香味不必依赖香粉而存在、能直接附在扇面上。这样精心的准备,一旦推上商铺,一定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可是过年的大市快到了,到现在,云水坊都没动静,是不是准备过程中出了什么麻烦?她担心家人平安,不能来找我。但我如果能在宝扇会夺得个名次,也能帮她打响名头吧?我觉得她需要我帮忙。”
“这个帮忙,意味着你要以云水坊的招牌去参赛,参赛完之后的扇子制法,还要提供给何家扇坊、云水坊用。”谢扶苏听完,静静指出。
“是埃”青羽理所当然的点头。
“但你是引秋坊出来的。所有基本功,都是引秋坊教你。你转而帮其他坊做事,没有问题吗?”谢扶苏皱眉。嘉这个人有多小气、多爱报复,他很清楚。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好。
“这样碍…可是人家确实要帮忙的话……坊主生气的话,我向坊主请罪好了。”青羽羞愧低头。
“人家还没说要你帮忙,你一团火急什么!”谢扶苏没好气道,“这个问题不再讨论了!收拾东西,睡觉!”
“等一等,再等一会儿,先生!”青羽哀告,“我还没决定哪种蜂蜜掺了比较好……”
谢扶苏无言的伸出手,点了她的睡经络。劝说无效,只有强力逼迫,幸好他还有这本事。
几点疏星,月光清澄如水,嘉剪了剪烛芯,取出一只檀木盒,打开来,金芒上腾,白光耀眼,把那烛火都照得暗淡,原来意是一盒金叶子,上面还满铺了明珠,颗颗有龙眼大校嘉神情并没什么变化,随便把明珠拨了拨,抽出一张金叶子,掂了掂,把叶柄轻轻咬在牙齿缝里,像咬着根草梗,目光投向远方,出神的想起了别的什么事。这一盒子财宝搁在旁边,她也不遮一遮、也不怕窗外有什么宵小窥见!
“嘉坊主又有什么奇思妙想?”窗外有人扬声问,讽刺意味很浓。
“在想怎么吞并云水坊呢。”嘉美目流转,笑道,“谢先生怎么得空过来?丢下青羽一个,被人杀了可怎么好?”
“不劳坊主费心。”谢扶苏冷冷道,“我保护着她。”
他像保姆一样,背着一个大被卷,被子里甜甜睡着青羽。
“哟,何必这么费心,你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苏铁的女儿。”嘉微张双唇,似乎很替他不值,“你哥哥为苏铁而死,你兄弟情深,要寻出苏铁的女儿来抚养,以安慰你哥哥在天之灵,真是难为你。但我又没说苏铁女儿是谁,对不对?也许那个女婴早死了、也许我把她丢给别人养、也许青羽根本是我自己的女儿,你为青羽费这么多心,岂不是太也不划算?”
“嘉兰!你到底想怎样!”谢扶苏暴怒。
嘉轻轻比一个“嘘”的手势:“嘉兰已经死了,跟苏铁一起死了。”她眼神有点恍惚,像又见到从前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子,清瘦、温柔,手指细长,带着药香。都是女子,以花为名,一个叫嘉兰、一个为什么叫苏铁呢?多古怪的名字啊,古怪的名字不是福兆。她们并肩而立、同起同卧时,她就说过。当时她们的感情多好,并蒂兰、比肩的花,仿佛生要同生、死要同死。一转眼,千里万里,天上人间。
“是,苏铁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不给大家行个方便?就算你说我不适合抚养女孩子,我也理解。只要你跟我说一下,她是谁,我能远远守候她,偿了心愿,就可以了。这样难道也阻拦我?你是为了什么!”谢扶苏道。
“行方便?”嘉古怪的看着他,“谁给我行过方便了?你的哥哥,剥夺了我守在爱人身边的最后一刻。”她大笑起来,“我不恨他、我也不恨你。只不过,我不开心,谁都别想开心。你也不放手、我也不放手,我们就大家耗着吧。”瞥他背上的青羽一眼,“男女授受不清。照顾归照顾,有的界限,别逾越了才好——万一她是你哥哥的女儿呢?”
“我哥没碰过苏铁!”谢扶苏额上青筋根根暴出。
“谁知道?那时你在江湖上闯名头,根本没回过京师不是吗?”嘉拍巴掌笑,“哎呀,我们的生活真混乱。”
谢扶苏杀气凛凛,逼向嘉,“我杀了你。”
“好。”嘉笑声停歇,那抹笑意却仍逗留在唇边。她扬起脖子,“请便。”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如一条鱼。多么轻易的划一下、这皮肤就会绽开,迸出烟花来。热烘烘、红得灼人的烟花啊,衬着这样的皮肤……
谢扶苏仓促转身。
他不能犯下这样的杀戒。而这女人在诱使人犯罪。他不能多看她。
“那个胖子,跟城主有什么关系?龙婴跟城主有什么关系?朝廷中是不是有什么大变动,而你知道内情?”他涩声问。
“很好的猜测。”嘉点点头,“你很聪明。那么耐心一点,等到元宵吧,在那之前,我保证你们都不会有事。”
“别叫青羽抓紧搞什么扇子了,她身体会垮。”谢扶苏换一个要求。
嘉只是笑道:“杀了我。或者现在就滚出去。”
谢扶苏恨了一声,纵身离去。
回到何家扇坊门首,谢扶苏一怔。
他出来时,铁生说去替他浇灌旧家的药草、又顺便寻访何家诸人,估计要明日方回。所以他记得清清楚楚,离家时是把门锁好的。
而今,门锁却开了。若说铁生回来了,灯烛却分毫都没有亮。旧家里搬过来的几笼鸡,院角、墙下,咕咕乱叫。青羽日落时分明把它们收笼,它们怎么又跑出来?
谢扶苏不敢大意,功聚双耳仔细聆听,房中有两个人喘粗气,是一男一女,都不会武功。他到这时,也猜不透了,只能背着青羽进门,看了看那不知被谁鲁莽踢翻的鸡笼,“嚓”点亮了火石。
“鬼!鬼!”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是用尽全身力气嚎出来的,简直不辨男女。
谢扶苏急闪目看,但见铁生和云心两个,也不点灯,一左一右瘫坐在地上,全身湿淋淋的,不辨是露水、汗水、还是泪水,一个面色惨白、一个面色铁青,仿佛是生死关里打了个来回。厉声叫鬼的,是云心。她一叫出来,铁生如铁塔般较大的身躯,顿时往上一跳,把墙都震得摇三遥
何家扇坊地处偏僻,四周都是山野与农田,他们这一跳一摇,暂时还惊动不了邻居,青羽却“哇”的一声哭起来:“鬼?鬼?”滑到地上,撒开两手往谢扶苏怀里钻,“坊主救我……”
谢扶苏点她睡经络的一指,怕伤她身体,并没点重,到嘉那边打了个来回之后,也快解了,被云心这么惊心动魄一叫,青羽提前吓醒过来,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以为自己还是从前很小很小的孩子、听鬼故事吓着了,半夜惊醒,把谢扶苏怀抱当作嘉来钻。
谢扶苏又气又好笑,扶她肩道:“没事。”看云心和铁生两个,还是愣愣怔怔、像是吓迷了心窍,又只能先把青羽不顾,腾出手来替他们推脉宁神。
青羽迷瞪着两只眼睛,立在那儿,左右看了看,目光停留在落在地上的被子:“先生?我怎么会在这儿?”
谢扶苏不好解释,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太辛苦,趴桌子睡着了。我拿被子给你,扶你回房睡。”说着,心虚的看看云心,怕这个精灵的女孩子拆穿他、嘲笑他,幸而云心还没恢复过来,并无精神理会他说什么话。
“哦……”青羽对谎话是最没分辨力的,点了点头,又看看铁生和云心,迟疑道:“那我现在不是做梦咯……”猛然吃一吓,“啊呀!云心和铁生怎么了?”
铁生嘴唇动了动,云心忽和身扑向他,按他的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朵杜鹃花从她袖间飘落。
青羽把眼睛揉了又揉:“好奇怪,冬天里怎有春天的杜鹃花?先生,我莫不是真作梦呢?”
谢扶苏想笑,笑不出,沉声向云心道:“云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云心失措的嗫嚅,拣起那朵花,竟要塞进口中吃掉。谢扶苏一把攥住她:“云姑娘!”
“先生,莫吓着云心。”青羽又来替云心救驾。云心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搂住她:“青羽,好青羽,你是帮我的不是?我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帮我守秘。你一定能帮我守密的是不是?”青羽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抱在她怀中,她稍微定了定神,重复一遍:“你一定能替我们守秘!”揉揉铁生的脑袋,安慰他,“会没事的。”拉起青羽,“到你房里。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青羽答应着。谢扶苏想跟着去,青羽给他一个不赞成的眼神,他只能站住了,犹豫的回头看看铁生,铁生缩在墙角里,勾着头,像已经僵硬成了化石。
“云水坊,是我撑着。”云心贴着青羽的耳朵,道。
“我知道埃”青羽茫然,“你一直为坊里的事很辛苦……”
“不。真的是我撑着。我哥哥云贵,身染重疾,没法雕刻出足够云水坊营业的精品,我学了一些手艺,但手上力道天生不够,也无法代替哥哥。这件事如果说出去,云水坊就彻底毁了,所以,我想体体面面、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雕刻为主的云水坊、转为制扇为主。隐姓埋名进引秋坊,我,确实是偷学引秋坊的手艺。”
青羽一时无法消化这番话,只能应出一声“氨。
“你要责骂我吗?”云心双目通红。
“我……你哥哥既然不能雕刻,为什么不传给学徒呢?”青羽无奈问。
“他不是不能雕,只是发病时不能雕!”云心纠正,“但这事若给别人知道,人家一定要把哥当废人了,哥心气高傲,他受不了的。再说,云水坊祖传技艺,不是那么容易学的,若随便传给别人,那人还是学不精、学不通怎么办?学会一鳞半爪就背叛出去另立门户又怎么办?我有什么面目见爹爹于九泉之下!”
青羽默然不语。
云心自己其实也是过世的云太爷收养的义女,但她对云水坊真是赤胆忠心。也许,自己越是忠心,越担心其他人会变心背叛吧?所以云心把所有秘密都一人抗。她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今天出了什么事呢?”青羽终于问。
“孤身女子,在外面接洽生意……”云心仓猝的笑笑,“是铁生救了我。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我们两个都没面目再活了。你会保护我,是不是。”
“我当然要保护你。”青羽诚心诚意道,“你遇到的事,不方便说,就不要说好了。总之,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你,再告诉我好了。”
“谢谢你。”云心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看到桌上那些瓶瓶罐罐,“你在调什么?”
“竹骨表层要涂的蜡埃”青羽道,“坊主的秘方,是她千辛万苦试出来的、最适合素扇的秘方。我虽然笨一点,也想制作出一种适合自己的蜡方呢。”说着怪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坊主为了能制出合适的纸,也不知试过多少次,绝不肯妥协用人家现成的纸品算数。我现在呢,讨个巧,扇面也用竹丝编,暂且不必烦恼纸的事。但以后,少不得也要慢慢想想。”
“你这……”云心几乎想说出:你这傻子,别白费劲了,蜡方哪是这么容易就想出来的?当然是偷别人现成的秘方来得方便。
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总是想走捷径,算得头头是道、走起来却步步艰辛。也许,只有像青羽这样傻傻的埋头走路反而是正道?也许,栖城的扇业,就是无数这样的傻子,一代代埋头苦想,才能向前进步?
她勉强笑道:“想出来时,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我说过会帮忙你的啊!”青羽扶她在床上躺下,“晚了,先在我这里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青羽和谢扶苏总算知道,昨天出了什么事。
秦府张起素幔哀帘,一片哭声,秦太太几次哭至晕厥,醒过来后,就拿脑袋往墙上撞,谁拉,她就骂:“儿子没了,我还要留着这条命作甚!”
秦歌已经横尸在水池边。
府令为这案子,极其犯难。要说秦公子是自己失足淹死的吧?头上分明有被打的痕迹;要说这是人殴杀的吧?偌大个乾坤,哪儿找人去?
原来这官府找犯人,无非两条路,一找财杀、寻访看有谁笼了赃物去卖;二找情杀与仇杀,寻访看死者得罪过谁。但秦歌,漏夜潜出家门,无人知道他出门何事,身上一个荷包,装着几个银锞子,也没人劫走,他一个少年翩翩公子,并没结什么仇,虽跟一些女孩子调笑是有的,也断扯不到情杀上去。秦太太大哭大闹、秦府上下使银两,誓要追凶报仇,府令胡须都白了几百根,恨不能买一个死囚,叫他连秦歌的罪名一起认了,胡乱结案要紧。
青羽气喘吁吁跑回何家扇坊,关起门来便问:“是你吧?”
“什么?”云心起得晚,蓬松着秀发半倚着床栏,眼圈下仍然有两抹黑。
“秦歌……秦歌!”青羽浑身颤抖,“是你们?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云心冷静的推开她。
“昨晚你们杀了秦歌?!”
“这话不可以乱说。”云心取了她梳子来梳头,“生死攸关呢。”
“是。生死攸关。杀了人的人,不可能躲过去的!”青羽一手拖了她、一手拖了铁生,将他们拉到桌前。
“你干什么!”云心抗议。铁生却虚弱的像娃娃,随便她拖。
谢扶苏默不作声抱着双臂,看着他们。
“做一把扇子!”青羽命令,“扇艺是心迹的反应。如果你们说你们没杀过人,是无辜的,那还敢用这双手拿起这些材料,做一把清白无辜的扇子吗?做啊!”
云心嘴角撇了撇,就拿起刀具与竹纸。
说书的说什么琴音可以反应心声,她就觉得不靠谱。更何况是扇子?她没有亲手杀人——就算是亲手杀了,难道做出来的扇子会有何不同?
刀锋一闪,银白的光芒晃着了她的眼睛。
(“我给你偷出来了哦,你怎么谢我?”少年脖颈上的锁圈儿映着银色月光,脸凑过来,“好姐姐,你衣裳里真香,让我嗅嗅……”)
她的手抖起来。
确实不同了。血沾染上,就洗不掉。她的手已经与以前不同了。
铁生根本就没碰刀具,抬起大手,捂住脸,大声呜咽。
云心丢下刀:“我们昨天是遇到秦歌了,所以我们才冤枉!我们没有杀他,但说出去有谁信?你不要再逼了,你再逼,就是要冤杀我们。信不信我?就一个字,你答我!”
“我想信你。”青羽悲哀的看她,“但这是真的吗?你再告诉我一遍,这是真的吗?”
“我……”
“是我杀的。”铁生放下手,道。
他讨厌云心。但是昨晚他找家人时,看到秦家少爷把脸凑近云心、还想抱她,云心推他,他也不走。铁生也一直讨厌秦歌这种人,于是过去,冲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表示教训教训的意思。不知是力道没掌握好、还是秦歌脑壳太脆弱。秦歌应手倒在地上,口鼻出血,渐渐不动了。
“谢谢你。”云心脸上全无血色,“我们回去。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会处理。”
他当时被吓坏了,依着云心回家,闭了嘴,什么都不说。让云心挡在他前面,替他撒谎。
他让一个他讨厌的女孩子挡在他面前,对着他喜欢的女孩子撒谎!
“是我杀的。”他重复一遍。说完了,心倒静下来。一命抵一命,这是应当的。抵完了,他又是一个清白的人了,可以继续毫无负担的爱着面前的女孩——如果作了鬼,还能够爱的话。
他真的爱青羽,从第一眼起。她在他心目中是丝毫不容玷污的仙女。怎么可以让一个撒谎的杀人犯爱着这个仙女呢?他决定把这个杀人犯除掉。一命抵一命。他赎了罪,再继续爱她,就不算玷污。
“你不是故意的!”云心脱口而出。她从没想过铁生会救她。但只要救过她的人,就绝对、绝对,不可以出事。为了这个原则,她豁出一切报答云水坊;也为了这个原则,她决定不惜一切救铁生。
她唇边浮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对青羽道:“你能造出好扇子,让云水坊今后有活路吗?你能保守我哥的秘密,并帮他找到一个好徒弟吗?”
青羽愣住:“我尽量……我是说,秘密我当然能保守。其他的,我尽量……”
“那么,如果你做到,”云心斩截道,“我会对秦歌有交代。”她按下铁生,“杀人的不是铁生。我,会对秦歌有交代。”
“儿啊!没事吧?官府没事吧?大家都没事吧?”像九百只鸭子一起吵,忽然有一堆人涌进门来。
——不,她们只是九个人,但却绝对有九百只动物的音效。因为她们是春婆婆、秋婆婆、大娘、二娘、三娘、大宝二宝三宝四宝。
她们终于知道官府不找何家扇坊的麻烦,于是结束流浪生活,回家来了。
“还赶得上过年也!”“青姑娘在,地方收拾得真干净。”“云姑娘也在?”“快烧口热饭热汤。腰骨酸哪……”“谢先生这几日生意还好吧?”“铁生,你杵着干啥?”
喧嚣快活的声浪,很快把云心淡淡垂下去的目光淹没。
“我有时候想,我如果不给你削竹丝了,你做扇子是不是就能停一停?”谢扶苏用一种近乎崩溃的态度询问。
青羽都瘦了一圈了!看在眼里,痛在他心里埃
“先生说的是。”青羽喃喃,“这样的竹丝,只有先生才削得出来。要让工人们都可以重复制作,必须有让平常人都能掌握的技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唉我的意思是,不就是让云水坊和何家扇坊都能赚钱吗?你已经有大蒲扇、有针刺画,这已经足够赚钱了。可以了!”
“如果只是跟别人做一样的东西的话,生意很快会被抢吧。就算是我们先想到卖大扇子,其他人不用多久也会跟进了,除非我们有能力独霸市唱—不,即使有那个手腕独霸市场,也一定要不断进步,做出来的东西始终比别人更高明一点,才可以保得住顾客的心吧。”青羽道,“我想做一把更好的扇子,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已经问过云心,那朵杜鹃到底是怎么开的。云心回答,是用暖气烘开的。
(月上柳梢头,不知道死亡将近的少年,站在池边笑嘻嘻递给女孩子一朵花:“送你的。喜不喜欢?我好辛苦才把它烘开。”)
青羽有了主意。她的扇子要赶在元宵制成,还少个边儿。嫩葵叶虽是春天才会茂密的抽出来,但只要尽心烘培,也许它会以为春已将至,提前发芽。
上好的木炭、烫婆子、甚至棉袄,她把能用的保暖设备都用上了,把蒲葵种在盆里,移到房中悉心看护,几乎不眠不休。最后谢扶苏实在看不下去,把她赶走,自己接手照料。他有深厚的内功,一手搭在盆边,可以更好的帮助蒲葵生长。有时他都自己暗叹:这可以救人的内力,居然浪费在帮几棵蒲葵长嫩叶上,真不知从何说起。
三宝一直跟着他。
这孩子这次回来,沉默很多。青羽以为他在外头吃了苦,嘘寒问暖,很是关心。谢扶苏倒想:男子汉大丈夫,纵然年纪小一点,跟家人在外一点苦都吃不起,成什么样子?便有些看不起他,淡淡的不太搭理。三宝只管跟着谢扶苏,一日,忽然问:“先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难道乞丐行里也有状元?”
谢扶苏摸不着头脑,只能漫应道:“嗯,也有吧。”至少丐帮就挺红火。
三宝忽然大声反对:“我不信!”
“嗯?”
“在外面,伸手向别人要饭,靠别人赏多少是多少,心里很难过。这也算是一种行当?我不信。虽然妈妈阿姨婆婆都这么说,我不信!”他眼神晶晶亮,“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你的医术?我,以后绝不愿意再那样,什么都不会做、只靠伸手要饭才能吃饱活下去。那样太不开心!”
谢扶苏没想到他竟这样有志气,愣了良久,淡淡道:“医术嘛,你学会还早着呢。”但从此后,神农本草、灵枢素问,竟不再轻疏,全都仔仔细细一字一句教他。何家没人好好读过书,笔杆子放在面前比锄把子更重,大宝二宝小宝看他认字读书,全都骇笑,完全不来模仿,还是去云水坊研习扇艺。大宝进步最迅速,云贵已有心想把他收为关门徒儿了,但云家祖传秘技只传云家子孙,大宝是何家长孙,料难改名换姓给云家,因此这话还未提,大宝也不知道云贵存了这个念头,只知道云水坊几个大人对他最好、教他也教得最用心。他混熟了,门禁不忌,袖子扯裂个口子,就去寻汕大嫂缝补,汕大嫂正有事不在,他又去寻云心,正见着一个人抹墙脚出来,云心亲自相送,唧唧哝哝又挨着头说了好几句话。那人面皮雪白、鼻子高高、胡须很密,同栖城人、周遭诸诚人都不太相同。大宝想:“莫不是海客?”他小孩子脸皮嫩,怕见生人,头一缩,悄悄儿退了回去,还是找娘亲阿姨们缝补。
大娘和二娘都是稳重人,留在何家扇坊照应,只有三娘喜欢活动,陪同几个孩子在云水坊,随同看顾。大宝不过绽个袖子,总不至于回家去找亲娘,自然是找三娘了。三娘一头缝补,一头少不得叨叨几句,说他学得慢,衣裳又费。大宝心头懊恼,回她一句:“要不是有海客在,我就找云姐姐补去了,她都不骂我的。”
三娘听出新鲜来,刨根底的问。大宝到底是个孩子,没两句,就把看见的都说出来了。三娘记在心里,云水坊中尚不敢多嘴,回到何家,就当闲嘴来讲,为了让新闻更好听,言语间还暗示云心跟那海客之间有什么暧昧。其实云心跟谁有暧昧,干她甚事?她就是不多说两句,舌头痒痒。闲话几乎是她唯一的生活乐趣。
谢扶苏听见,心上一紧,向三娘道:“这事我知道了,是生意上一件事,你切莫乱说,叫别人知道,她一批货要被人抢,你们这几日吃她用她的,她怕要向你追讨呢!”
三娘头一缩:“奴家不晓事,随口胡诌两句。先生您当没听见。往后再也不说了。”
银钱大事,不容轻忽。她果然被唬祝谢扶苏却自己往云家来。
接待他的是云贵。叙礼已毕、茶也奉过了,谢扶苏咳嗽一声:“不瞒云当家,听说令妹与类似海客之人有接触?”
“嗯?”云贵放下茶杯。
“嘉坊主曾告诉我,她对云水坊有吞并之意。栖城扇坊有货要外销,一般是通过中间经销商出货、并不直接跟外人接触,对吧?为什么现在直接接触了?小心堕入人家圈套。”谢扶苏苦口婆心。
云贵笑了笑:“听说谢先生也是海客,我还以为先生是想来找老乡叙旧的。对不住,我们这儿好像没您老乡。”
谢扶苏面孔涨红:“云当家!”
“多谢关心。”云贵端茶杯送客。
“云当家,我不是在乎你们坊。青羽认云心为朋友,我怕你们出事,让青羽多为难。”谢扶苏难得遇到一个比他自己还不愿交际、脾气还臭的,嗓门不由提高了。
“谢先生对青羽姑娘很好,大家都知道。”云贵淡淡道,“而云心是我的妹妹,我自不会让她成为别人的负担。云水坊的经营,云水坊自己负责,先生没其他事的话,可以回去了,恕云贵不送。”
谢扶苏拂袖而去。
云心从后面转出来,轻道:“哥哥,我不是说,有任何人来说话,你只推在我身上就好?你不用作任何表态。”
“我是当家的男人。”云贵淡淡道。
“但这次确实凶险,倘有差池……”
“这句话,我想说很久了。云心,可以停手不干吗?”
“哎?”
“此刻我跟你离城远去,纵有人命,也追不到你身上。虽然爹的家产,这几年支撑店面、收买各个制扇师傅,已花销得差不多,但如把宅子也抵出去,远远的去买半亩瘦田、几间茅舍,我与你耕织度日,也是一生。”
云心垂下头,半晌道:“我答应过爹,会扶助你。我一生不算什么。哥哥你,生是云水坊当家、死是云水坊当家。我要你当得正正直直、光光彩彩。犯下任何罪过,都在我身上,与你无干。”
云贵叹了口气,袖中摸出个制钱:“你不忍违爹的誓,咱们就猜个钱如何?猜中了,就算是天意。我先猜……”
“正面。”云心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这枚钱两边都是正面。所以,不必选了,就依我吧,我猜这次的货一定能出清。”翩翩走开,回眸嫣然一笑,“我虽聪明,独独不善耕织,注定是赌徒,胜则割土封疆、败则引颈就戮。哥哥不必遗憾。”
云贵默默坐在椅子中,很久很久,轻轻把钱一翻。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铜钱。云心太过倚仗自己的聪明,而他无从置喙。
新年就这样临近。青羽在何家扇坊的蜡方基础上改进涂蜡配方:不是光用粗石蜡、也不是光用轻石蜡油,而是将这两种蜡以一定比例、在一定温度下搅拌混和、微温保存;所搀的蜜,不是荞麦、山薄荷、紫云英、枸杞子、油菜花那一类花混采出来的杂蜂蜜,而是多加银子单买那上好蜂场里精养出来的纯槐花、桂花蜜,色泽水白透明的;至于油,加桐油、菜籽油么?不,最后青羽选了松子油。
这样上出来的蜡,虽没嘉的竹骨那么含蓄,而是稍微泛出点白光,效果倒好,挺衬这柄翅膀般的扇子,晶莹流光,似展翅就可飞去。至于扇边,谢扶苏以内功催出的的浅绿嫩叶,青羽趁它初发未舒时采来,幸喜几日阳光都好,当心晒过后,看嫩叶色泽变得洁白,以山中发现的那眼好泉水清洗、复用硫磺熏蒸,叶片质地益发晶莹,如同玻璃。裹了扇面,不像是它框住了扇子,倒像是扇子延展到此处,朦朦胧胧消失在空气中。梦无边际。
云心捧着这扇子,爱不释手:“送宝扇大会的扇子都要取名,你这把叫什么?‘梦的翅膀’么?”
“不,扶羽扇。”青羽脸很红,“因为先生有出很多力帮忙……”
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倒像是什么盟约。云心点点头,笑笑,继续将扇子缓缓在手中转动,合拢、又打开:“确实巧夺天工。”
“先生削的竹丝,旁人是削不出来的。但我想过,以后春天到了,可以大规模的制作玻璃白嫩葵叶,代替竹丝编成扇面,总体感觉也不差了。”
“真正的艺术,是无法重复的。”云心真诚赞叹,“你这把扇子,不可能大规模仿制。”
“是啊,从前外头有多少仿栖城扇横行,坊主不怕,因为她自信手艺足够高明,是别人拿了一样的材料、一样的步骤去做,也不能重复做出来的呢!所以我……”青羽说到这里,忽想起云心和嘉彼此不对付,赶紧顿了顿,看云心没有生气,方敢接着说下去,“所以我努力想造出一把很美很美的扇子,希望在大会上得到承认。至于你的作坊要卖大量的扇子,我也想好了,我把整个步骤都很详细的记下来,这样复制出来的,一般人粗看也看不出什么来,作为行货卖,肯定可以。”
“所以你会把这扇子让给我卖?”云心看她一眼。
“当然!还有蜡,你要吗?你那七彩的带香味扇子构思,真的好好。我在调蜡的过程中,调出好几种方子,都还看得过,你要不要试试,哪种更适合你的纸扇与绢扇?”
云心终于感动,不觉泪盈于睫,勉强忍住,笑道:“好,你把方子、图纸都给我。至于你喜欢的,我不久终可还你。”
青羽不知她何意,也未往深里究。秦歌之死,她内心深处已相信是意外了,因此感叹死生无常、越发觉得活着时要多做点事。与云心会过面后,她忙着打点各色东西、将扇子封好了送进大会。不觉元宵已到,满街花灯,把夜空照得如白昼也似。栖城本就久从商事、惯夸富贵,自从少城主改弦更张以来,连老仿栖城商的小贼都销声匿迹,所有商户感戴、官员们也要趁机奉承,听说城主与少城主也要莅临宝扇会,豁着银子妆办起场面来。当日便见星斗灿烂,银河清浅,除了梅花,更有绢的纸的各类假花扎在枝上架儿上、又有美人头上身上戴的花朵春幡,影影绰绰,光浓粉艳。天气不算很冷,水面只结了薄薄一层冰,一声号令,泼天的花炮放起来,满地撒了一层花屑,代替了霜雪,不晓得多热闹。
花炮声里,城主与少城主一同登上高楼,与各臣民挥手致意,百官朝贺,脸上都笑吟吟的,只有府令一人愁断肝肠。
秦歌横死一案,到现在都没破。除了秦家,宫里竟也有位娘娘颁下凤旨,喝令严查,倘若元宵过完还没结果,就要削他的官帽。府令原想收买个死囚结案的,但这种事,只好瞒瞒百姓,宫里若有人要查,料来瞒不过,只能作罢。眼看宝扇大会都开了,秦歌一案还未有头绪,他情急之下,已命令小兵们将秦歌死的池塘都淘干了水掘一遍,如果还找不到什么,那他这顶乌纱帽也等于没有了。
青羽看着城墙之上的人影,忽然握紧谢扶苏的手:“先生!”
“唔?”
“那个人……”青羽茫然的看着烟花之上、远远那穿蛟龙袍的人影,“少城主……是我眼花吗?长得好像胖子,而他的眼睛……”
城主向万民宣布,即日起将政事全权转给少城主负责。百官唱喏,花炮再次大作。喧哗声里,青羽终于说出叫人不敢相信的那后半句话:“他的眼睛好像打你的那个蒙面人哦,先生!当时我还以为蒙面人的眼睛像龙婴,但又有点不同,现在才觉得,好像少城主!”
栖城的宝扇大会,历年都由扇行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还不得是任何商号的当家人——身在商号,难免为自己利益考虑,处处掣肘,就算评出结果来,人家也不服贴。
所以有些商号掌柜们看看额头上华发已生,就会对儿辈谆谆教诲:“你们该懂点事了,早点接过棒子,我好去四年一届老人会上享清福。”
真的享清福?才怪!儿孙辈有扇子呈上来,怕他们不另眼看待。就算不是故意偏袒,难免也要比别人的看得可爱些。自己的儿孙,再拖鼻涕也是聪明伶俐的、再臭也香。
也许为防着这种弊病,每次元宵大会上宣布完得奖者之后,获奖的头三名扇子会放在水晶台子里、同扇主一起香车宝马游街展览,不获奖、但做得较好的扇子也陪展。倘名次评得太过离谱,众人眼睛雪亮,那条街便会游得千夫所指。因此大佬们评比时,也就不得不把心放平点、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都是商人,栖城从来就不指望有一批人会高尚脱俗、全无私欲、一心为他人谋利益。不、不,商人是聪明人中典型的一种,聪明人总是不愿自己吃亏的,所以当一群聪明人生活在一起时,只能尽量把一切决定都放在水晶灯光下,让大家监督。
说也奇怪,这样防来防去才进行下去的宝扇会,却比其他某些城池“道德高尚者”拍脑门办下来的评比会,来得更有公信。
“算时间,也该出来了。”云心挨近青羽身边,伸手握青羽,手心冰凉汗湿。她仿佛比青羽还紧张。
也对,胜负于青羽来说,只是胜负,于云心来说,却是云水坊的名利。
江上千帆过尽,有九百九十九艘是被名利吹着跑的,这二字能不动人?
“帘子还没有开呢。”青羽喃喃。
照惯例,至少先要由一对可爱孩童将帘子掀开,乐坊少女分队坐下,细按宫商,一曲终了,大佬们鱼贯而出,和着元夜的钟声,宣告得奖者,之后披红挂彩、漏夜狂欢。
如今中宵都快到了,怎么帘子还没有掀开?
一些嘁嘁喳喳的流言传出来,说大佬们对几把扇子有不同意见,吵得很凶。还有人说,少城主插手干预评选的事,造成延误。
真正千古奇谈,城主是抚万民、安天下的,而扇子是扇业工匠们倾心从事的作品,城主最多只要作个象征、宣布一下得奖结果就好,怎能插手评议?这岂不是越俎代疱!
流言正乱,帘子打开来。午夜已近,初莺坊的少女们来不及奏完《月儿高》了,只得短短拉个《殿前欢》算过了门算数,之后缓了管弦再接《流水操》,大佬们鱼贯而出,中间拥出少城主。
“城主身体欠佳,已回鸾休憩。令旨,少城主代城主宣读宝扇三甲。”内侍宣告,解了大家看不见城主的疑惑。少城主欠了欠身,很客气,众人忙匍匐致礼。
听说在很远的另一个大陆,皇帝是从来不向臣民作任何解释的,臣民等闲也见不着皇帝的面。百姓有什么话,要告诉最下级官员、最下级官员告诉上一级、上一级再告诉再上一级……这样级级传来去,传到皇帝的耳朵。皇帝会不会给臣民一个合理的回复呢?也许会、也许不。会与不,反正也没有理由,臣民必须接受。就这样的威严和气派!所以那个大陆,国力特别强大。
“可是,那样的地方,一定造不出轻灵的扇子来吧?”青羽不知为什么这样想。
远远的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少城主,她又想:“他的眼神里,一点快乐都没有。”
就像科举考试的前三名被称为状元、榜眼、探花一样,宝扇大会的前三名也有特殊的名头,是多少年前一位老学士拟的,很有风味,分别是甲元、乙眉、丙颔。当下少城主开始从第一名宣读起——要命,他声音都同胖子厮像——“甲元宝扇:高怡楼,福寿无疆扇,金为骨、纸为面,大气和稳,天工无瑕,故点为第一。”底下人立刻捧出小叶紫檀座和田子儿白玉嵌金丝架子的水晶盒来,恭恭敬敬将扇子请进去,隔得远了,只见是金光耀眼、不同凡响,毕竟细节上有什么好处?只有等捧下来游街时才能慢慢看。
“乙眉宝扇:桐梦行,琴心扇,金为骨、帛为面,端好娟秀,乐音玲珑,故点为第二。”底下人又捧出龙胆楠座岫岩老玉嵌银丝架子的水晶盒,一般将扇子请进去,行动中那扇子竟响起叮咚琴声,不知怎样发出来的。它的子骨呈鹅黄色,并不像第一把那么金光闪闪,也许作过镀色处理,又或者根本不是金子。金、银、铜、铁,在官话里一律统称为“金”,金木水火土的金,漂亮是漂亮,就是让人不容易明白。青羽渴望能亲手碰碰这把扇子,研究它的机窍。
“丙颔宝扇:游身,苏氏青羽,扶羽扇。”上头忽道。
青羽激伶伶打个战。
游身的意思,是不在任何坊中,自由身,只以自己的名义参赛。可她当初报名明明写了何家扇坊啊*—当然云水坊也需要她,但云心跟嘉明着决裂了,所以她考虑再三,还是写了何家扇坊,反正何家老爷子又把坊托给她,她以何家扇坊的身份出赛应没什么人反对,至于万一得了奖,制扇步骤和一应原料配方都交给云心也是没有问题的——怎么一眨眼会变成游身呢?
再说,她从来就没有父母、没有姓,青羽这两个字,是她全部的名字,为什么忽然成了“苏氏”?
青羽彻底的糊涂了。也许是另外有一个自由人,叫苏青羽,得了奖,与她无关?
直到上面说完“……轻莹剔透,故点为第三。”她仍糊涂着。
“是你。”云心推推她。
对,放进第三只水晶盒子的扇子,确实是她的扇子,她——她?
青羽发现谢扶苏紧闭双唇。
谢扶苏一直不太说话,但此刻,他的肌肉简直发僵。一身大红湖绉袍子的宦官已大声催促,叫苏氏青羽入阁谢奖。官差们也下台来,找苏青羽,请上高阁。
忽有个满脸胡子的海客挤过来,指着云心:“是她。她卖油竹给我的。”
海客后跟着两个官差,红领头红腰带,是刑差,一言不发,拉了云心的手臂。
“你们干什么?”青羽惶急。
“姑娘,公差办案。”差人拿出钳口夹子,要给云心带上。
“不用钳了,我不会乱叫,打扰大典。”云心像从梦中醒过来,飞快推开差人道,眼睛直视青羽,“你会让云水坊活下去?”
“是。”青羽本能点头,“我……”
“好的。”云心笑笑,不再说什么,跟红带官差走了。
“先生啊!”青羽抓着谢扶苏的手臂,急得跺脚,却不知自己要请求什么。
谢扶苏向袅袅走来的一个女人点点头:“嘉坊主。”
是嘉,今儿着一件湖色盘金团蝶袍子、系条绣花百褶湘水裙,黑鸦鸦鬓上插一支玲珑碧玉凤钗,收拾得极为端整,不知是冻的还是开心的,面颊有两片蔷薇般颜色,更觉艳丽。“小丫头片子,还不过去?找你一个呢!”她取过官差捧着的金花,亲亲热热替青羽别上,附在她耳边:“纵然出了引秋坊,戴别人名头时也不小心点,丙颔得主卷进人家案子里,可怎生是好?幸而我替你剔改成了游身。”
游身原来是坊主改的?她怕青羽卷进什么案子里?云心的云水坊、铁生的何家坊,抑或两个都?坊主又知道什么内情?青羽着急:“坊主,你——”
“青羽姓苏?”后头,谢扶苏截口问。
“对哦我怎么姓苏?”青羽同问一遍。
“因为你娘亲姓苏埃”嘉捧着青羽的脸,温情的点点她鼻子,“快去。有什么事,回来细说。”
青羽心头几万个疑团,几万个都没有解答,脚不点地被官差婆子们簇拥着去了。嘉笑吟吟抱着双臂看她背影。谢扶苏慢慢重复了一遍:“哦,她娘姓苏?”
“你永远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嘉平和道,“现在我要去赏鉴那些扇子了——哦!”拍拍额头,“室中近距离赏鉴,只有正经商号当家人才有资格,你进不去也!好吧。”客气的对他点头,“如果先生有心,等我到散会时分,可不可以?我今天心情忽然很好,有些秘密可能会吐露呢。”欠身福了个万福,告别而去。
扇子本来不是什么娇贵东西——就是给人拿在手里扇风的。可一旦有一群人,用足心血、耗尽时光、搜罗所有能搜罗的珍奇材料,增增删删、进进退退,四年拿出一件代表作,而其中又唯有几件作品认可为佳作,那它们就忽然娇贵起来,只有得大佬们联手发出邀请函的有名人士,才能入室细细把玩赏鉴,时间也有限,所以有问题要赶紧问,待铜锣筛响,扇子们出去游街,那就水晶玻璃盒封牢、高头大马驮定,不容人染指了。
青羽觉得这种隔离保护有点荒唐,但转念一想,人多手杂,若是不拘什么手把她扶羽扇摸黑了、抑或敲折了,她受不住这份心痛。有权得到邀请函的人,至少头脸干净、碰扇子也有分寸,令扇主放心。
往常青羽是没福份受邀入室的,今日既然作了第三名丙颔,别上金花,也得以大摇大摆在室中走动了。她欢喜得似那天进了龙婴的珍宝室,连气都顾不上喘,只看扇要紧。
那把甲元的黑纸扇,原来通体骨架都用福寿二个字打出来,全金,几百个福、寿、福、寿,绵绵延延排下去,每个字稍有变化,但通体仍然流畅,表面且磨沙,免得光面金太过咄咄逼人。莫以为富贵易为,要富到贵的程度,真正考较功力。这扇子确实是不世出的艺术品。那上等桑皮纸、高山柿漆制的黑纸扇面衬了连绵磨沙金字扇骨,文质相宜、沉着通达,不愧是甲元魁首。
至于乙眉的琴心扇,细如柳枝的扇骨之内不知作了什么机关,摇动转折间,如有人在骨子里拨动琴弦,“叮叮咚咚”的声音悦耳传出,若摇动得适宜,真可以摇出一首琴曲来。扇面用近乎同色的丝线绣了高山流水、子期知音,扇头是琴头式,刻得也好,都算用心思了,但因为心思太透、压过了脚踏实地的扇艺,所以评它乙等,倒也不冤。
青羽又去看其他佳扇,十三裥黑檀木象牙嵌雕扇、玳瑁花瓶扇头真丝梅花形宫扇,件件都是好的,她唯独跳过自己的扇子。这把扶羽扇,是她的心意所托,是她的宝宝。就算有缺陷,她也爱它,所以又何必再看。
“这是你的扇子?”偏有人站到她身边,以下巴示意。是个肥胖的太太,双下巴抬一抬,应该是俗不可耐的,但是由她做,又觉得亲切。她身上的魅力与嘉不同,嘉寂寞而艳丽、摇曳生姿,而她,是炉火前的烤馒头、掸着粗布围裙的红通通双手。
人类的生命都靠这样的双手孕育出来。
青羽注意到她襟上也有金花。一边忙行礼,一边暗自寻思,哪把扇子是她做的?琴心扇?她不像捏得起那样细的琴声扇骨。
果然她自我介绍:“福寿无疆扇的骨子是我打的。”指指房间另一头的中年男人:“扇面是他。”
那男人体型微胖,半秃,看起来很平凡,唯一特别的是双手乌黑,并非清洁得马虎,而是染料浸进皮肤、洗都洗不去,这是战士身上的伤疤,每一寸都闪烁着荣耀。
“安师傅。”她对青羽说出他名头。
“青羽知道。”青羽景仰道。制黑纸扇的圣手安师傅,她十二岁就已经景仰大名。看了看这位胖夫人,她又迟疑,“您……”
“百姑,夫家姓方,人家叫我方百姑。”
“您好。”青羽再次行礼,“我……请恕我,并未听说过您。你一向在桐梦行吗?”
“我是个卖字的妇人。几年前嫁了老方,老方是金匠,我就喜欢上了打金子,尤其是以金铸字,桐梦行当家的客气,瞧了我的手艺,叫我跟安师傅合作一把扇子试试。一试,我还真爱上了这一行。”方百姑笑,“姑娘是引秋坊出来的高徒?我久有耳闻,姑娘手下是不晓得多扎实的。我诸事不懂,姑娘等于是我的前辈,今后还望关照。”
青羽忙欠身。她基本功纵然扎实一点,算什么前辈?扇行里真正没有先来后到,写字三十年的人,过来制扇,就带着三十年的功力;只埋头制扇的人,过十年,也只有十年。方百姑要青羽关照,是她客气,青羽哪敢真的倨傲。
“那丝,头发细,亏你织出蒲草纹来。是什么丝?”方百姑诚心好学,“我猜不是桑蚕棉。”
“竹丝。”青羽据实相告。
“啊!”方百姑耸然动容,“怎样削出来的?”
“不是我。是谢先生。”
“奇人,奇人!”方百姑跌足,“真是的!为什么只有直接制作扇子主要部份者才可以称作者?其实所有制丝的、养育木头的、还有调漆织绢帛的,都该请进这里。没有他们所有人,哪有扇子。”
青羽大力点头,全情同意,一个细小的声音忽钻到她耳朵里:“听说坊主的好徒弟出去自立门户,作出的扇子一举把坊主都压过了?”
声音原来其实不轻,但隔得远了点,又碍着这么多人,所以小了。青羽心里一紧,肩膀都耸起来:谁,是谁挑拨她们的关系?
回头,菩提斋当家的,站在嘉面前皮笑肉不笑。旁边还有若干杂人不辞辛苦伸脖子看热闹。
青羽向方百姑急促的屈膝告别,一言不发的走到嘉的身边,依在她臂弯下,狠狠看着周围所有的人。
她并没有另立门户。——就像看起来是这样,那其实也不是的!青羽她不管怎么样,都是坊主的人。谁如果用她来伤害坊主,她不答应!
菩提斋当家的尴尬摸摸鼻子,打个哈哈,走了。嘉不为己甚,看他走开,多少现成可以回敬的刻薄话都不出口,只是回手拍了拍青羽。
这个孩子是她一手养大到如今。对这孩子是恨还是爱?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整整衣裳,”她道,“快筛锣了,在街上记得把背挺直。要有个样子。”
真的,街上,无数人指指点点,虽然夸赞为主,青羽也觉汗流浃背。她记得嘉的嘱咐,把背挺直、双目平视,平视出半条街,脖子已经耷下来,背脊骨酸痛得尖叫救命。
惨,连做三日三夜苦工也不见得如此。
青羽想起少城主露面时,旁边大姑大婶们叽叽喳喳:“福态!”“其实眉眼都长得凯…”“就那身肉蔼—”“咕咕!咕咕!那是福态!”
如今街两边也有不知多少“咕咕”的笑声,青羽简直想跳下来掩面而逃。爬得高,就注定被人指点吧?但青羽不想爬高,她无措的看向街道两边,找几张熟人的脸,好让自己安心。
嘉回给她一个坚定的笑容,谢扶苏没有露面。还有云心、铁生、何家和云水坊的所有人,她统统都没有找到。
云心和铁生已经被收监。
那个海客当然是嘉派过来的,云心现在猜到了。他说什么收油竹,根本是骗局。多恶毒的欺骗啊!在她发现竹骨发黄、手足无措的时候,他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有油竹卖吗?秦家要价太贵,你们有没有便宜的油竹卖?”
栖城的油竹基本由秦家一手垄断,云心猛然想到,蜡涂坏了的那些竹骨,如果可以炸黄,倒能掩饰黄蜡变质的颜色。她当时手里的周转已经很艰涩,如出清这批竹骨扇,总算可以松口气。偷秦家的秘方,本来要防人知道,但海客信誓旦旦,收了就走的。云心暗忖:“外乡人,走了以后,更又谁知道?”于是不惜铤而走险,谢扶苏特意警告,她都没有回头。
一步错,步步错碍…当初找上引秋坊,根本就是错。可谁叫她满栖城里,单单最欣赏嘉的素扇?她决心要把最好的东西偷给云贵,再受挫折,都不忍心放手。
因为,那一天,云贵也没有放开她的手。
她本来不是孤女,可还没懂事,就被亲生爹娘卖进戏班子里,于是有爹娘等于没有爹娘,年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架子上压腿下腰、琐窗前啭喉亮嗓,练到十岁,上台演《燕子笺》一本,扮飞云小姐身边的梅香。她学的是越剧,通台女班,为怕演出时无赖子弟们扒着台子罗唣,女戏的台子搭起来时,惯是临着水、把半个台子搭在水上的,令看戏的只能隔着水远观、断断不能亵玩,倒也甚妙。不料云心当时发了烧,本来上台就心慌,又兼烧得腿抖,一步没走对,滑出去,竟滚跌到水里。
初冬时节,栖城的水并没有结冰,但仍是冷,一直冷到人骨子里去,让人动都动不了、只能麻木的往下沉去。“就这样也好。”她想着,闭上眼睛,可是有一个人握住她的手。
求生的欲望又在她心里萌芽,她似乎抱住这个人、缠住他,完全是要把他拖进水里那种缠法。一定都是她的错,他们很久很久都没有浮上水面。她晕过去,又醒来,已经被救到岸上,她哇哇的吐着水,旁边的人喜道:“好了,好了。”她睁开眼,看了看旁边救她的人,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年,跟她一样一口一口吐着水。虽然生着火,他们还是冻得发抖。他的手握着她,跟她的手一样冷。
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从水底到火边,一直没有放开。
他叫云贵。后来她就被他爹爹收养,有了名字叫云心,管他叫大哥。
再后来……他就得了怪病,经常眼球震颤、头痛、身体麻木,一用力,手还会抖。他几乎雕不成什么东西了。
她对爹爹发誓,她会帮助哥哥,“——直到死亡把我的手拆开。”她对着牢房喃喃。
只是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
那一晚,秦歌偷到了记录着油炸竹密方的本子,高高兴兴约她出来给她,本子之外,又递给她一朵花。冬天的杜鹃,稀罕是稀罕,但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她随便收到袖中,就急着翻看密方,秦歌却急着凑到她面颊边:“我还有一件礼物给你哦,你一定会喜欢……”没想到铁生经过这里,误把秦歌打死。
府令在湖里挖出了一个木头小像,雕得很粗糙,但认得出是她。
云心这才明白,那件没送出的礼物,原来,是他替她刻的小像吧?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小像是他死去时滑进了塘里,还是他用了最后一丝力气丢进湖里的——也许他不愿指证她。也许他虽然花心,但对每一个女孩子,都仍然真诚。
“我很快来见你了。到时候,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告诉我。”她低声道。牢房的墙壁肮脏而沉重,她咳起来。云贵、何家扇坊的其他人,都被府令提在另一个堂上问话,她看不见。
至于青羽,总算几条街展览完。回去时,宫里的大人忽然宣布,城主想成立什么“大扇府”,前三甲得奖者即刻入府供职。气氛是隆重得不得了,各坊当家人也都祝贺。青羽有听没有懂,困搭着眼睛只想回去睡觉,嘉劝她:“这是好事,你快领旨谢恩。”
“什么好事?要把她带到哪里?”冷冷的声音,谢扶苏闯进来,“这是你计划的?”——这句话是质问嘉的。
宫里的命令,嘉怎么会有份计划?连参与都不可能吧!青羽都觉得这个指控太无理,旁听者的表情就更是精彩。“谢先生刚刚一直没有出现埃”嘉好像真的很惊诧,“大家都为青羽高兴,您怎么没露面?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
“我……”他性格不喜欢热闹,只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之后一直在忙着照顾何家扇坊诸人,云心的事牵连铁生,官府找这个那个问话,他自己差点都被关起来,好容易才脱身到这里,但如果直通通的就说出来,怕惊着青羽,因此张着嘴不知如何解释。
旁人误会更深了,方百姑跺着两只大脚一马当先的出面劝他:“您心里不痛快?别这么着啊!我老头子也不管我这么死的。女人家多做点事,又怎么样?大老爷们别心胸放这么窄呀!”
谢扶苏百口莫辩了。宫里的公公上下看了他一眼,拂尘一挥:“您是青语姑娘什么人哪?”谢扶苏猛觉,他再闹,可能会坏青羽的名声:“我……”
“妾身曾让徒儿跟谢先生学些医药的知识。”嘉插口,“多谢先生照顾,现在,妾身想接回徒儿了。”
是,青羽最初做的那把扇子早已毁坏,是应该回去了吧?谢扶苏低头。他竟没有半分立场留她。
“真为你骄傲!”嘉摩挲着青羽的头,珍爱的把她搂在怀里。青羽一点点担忧,被这么一搂,顿时烟消云散。
她终于得到了坊主的爱,此外还担心什么呢?谢先生纵然不再是她的主人,她也可以经常去看先生的,还有何家扇坊、云水坊……呵,那“大扇府”又是什么?她等不及迈进新的一天。
她也完全没想到,云心寂寂的闭上眼睛,斩首的死罪已经像乌云般笼罩在命运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