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里?”云贵问青羽,青羽点点头。车停下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云贵像栖城一切教养良好的老派人,先下车,伸出手搀青羽下来。
破败开裂的门后面,几双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神仙姐姐真的回来了!”“奇怪,神仙大叔没跟来。”“总之去告诉奶奶啦!”便有人向里面跑,又有人迈开腿跑出来。
是二宝,冲得最快,姿势像一只小鹰,一把抱住青羽的腿,“神仙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青羽摸着他的头,“谢先生呢?”
“不知道埃”
“这样……”青羽咬了咬嘴唇,“他可能有事,出诊去了吧。”
铁生一直蹲在土丘上,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可以不必来的,可到底来了。朝阳的光芒映在她头发上,她好像戴着一个浅浅而圣洁的光圈。她旁边那个阴柔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他,客气而倨傲的,稍微点点头,算打了招呼。铁生不回答,长得这么粗笨,他不答别人的礼,别人只会以为他白痴,不会觉得他故意怠慢。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清楚。
他手掌撑在土地上,轻轻牵动一片叶子,清凉的朝露润湿了他的指甲。
云贵把扇坊里里外外看了一眼,把各人也都从上到下扫一眼,像顶顶精明的当铺朝奉,只一眼,把该掂的斤两都掂清了。他慢腾腾把袖子边卷起来一点儿,如同医生要拿笔开药方一样,对青羽条分缕析道:“如今只有三条路了。”
“第一条,有人负担他们全部的衣食,那是最好。但你也知道,如今有人在外头仿栖城扇,量很大,仿得还不错,抢了大家的生意。我主业扇坠,虽然被抢得不多,但受行业拖累,也拿不出这么大笔余钱来,负担他们一辈子的开销。青姑娘,想必你也没有这种能力。
第二条,想办法叫他们做工。但我的坊没可能提供这么多老幼病残的工作,尤其当他们还不懂刻艺的时候,铁生可以来干粗活,但我疑心这份工也不够维持他们一家的开销的。
第三条,我试试看把这些小孩也培养成会一门手艺的人。虽然不一定容易,因为好的刻艺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但可以试试,至少叫他们以后成长为一个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人。”
他把话说得就像他是个救世主似的。青羽怯怯地问:“那……在他们能赚钱之前,他们怎么办呢?”
云贵看了她一眼,“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
躲在门后的女人们彼此望了望,三个媳妇反应稍微迟钝一点儿,神情还以茫然惊诧为主,两个婆子先露出讥笑来,那是把云贵看成嫖客的讥笑。婆子们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久一点儿,看事容易往黑暗面看,很多时候,也不能说她们不对。
大宝看了他奶奶们的脸色,抬腿,奔到了青羽和云贵之间。
这孩子向来最沉默,一直被他聪明伶俐的二弟压着一头,此刻竟然跑到他们之间,小鼻孔扇动着,脸憋得通红,举起手,推了云贵一下,“不要你来欺负我们!神仙姐姐就算为了救我,也不要你买她!”
他一推,三宝怕他吃亏,也过来帮忙了。二宝则到门外去找铁生,铁生还用他找?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四宝吓得扎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媳妇们忙着拉孩子、拉铁生,铁生敬重嫂子,没有动手,但山一样的身体挡在青羽跟前,呼哧呼哧瞪着云贵直喘粗气。
云贵出乎意料,被他们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理了理衣襟,冷笑,“我看中的是手艺,没你们想得这么龌龊。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叫人搭救,还有什么出路吗?只配在污水沟里饿死!”
“云当家!”青羽从铁生身后探出头来,眼睛吃惊地瞪大,“您不是这个意思,您是一时生气,说了气话,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云贵怒极反笑,“你觉得我污辱了他们?但我这个人,行得端立得正,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人。只有你还对我有点儿用,他们拦住了,那不等饿死,还有什么路?”
两个婆子颤巍巍走出来,拉住青羽的手,“青姑娘,你不用生气,他话糙理不糙,我们这处境,他说的是实话。”
“他说错了!”青羽脸上涨得通红,但并不是羞红,这种红是有力量的,从心里迸发出来,让她水汪汪的黑眸像着了火,“你说错了!”她对着云贵,“他们也是人,手脚健全的人。你说他们不能保护自己,这样怎么能不错?连做人最基本的能力都不信任他们,这是不礼貌的,请向他们道歉,相信他们自己能站起来!”
云贵做了个手势,像冬天看见天上打了个干雷,感觉很吃惊,于是把手简单干脆地往外一推,做个习惯性的防卫,“你想向我道歉的话,我还是给你道歉的机会。”欠身离去——连马车都没留下。
“青姑娘,你其实不用帮我们说话啦。”老婆子之一对着她碎碎念,“现在大老板走掉了,我们怎么办?”人老到这种程度,要么容易刚愎自用,要么就是习惯性地依赖别人而生活,她并不很看好“自己能站起来”这种话,年轻人喜欢漂亮话,老年人则注重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