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儿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不由得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地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地叫你鼻子发酸。她遮掩道:“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妾身得个第三,不算屈了。”
“不,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龙婴明确道,“像那一幅菩提斋字画扇,全赖画手妙笔丹青,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更完整而艺术,如此说来,扇子竟拖累它了。这等说来,它不是佳扇,而是扇子中的耻辱。”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侃侃而谈,“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而且大骨侧有微雕,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但若真要欣赏雕工,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何必托之于扇?这不是佳扇,而是把扇子沦为玩意儿。”
“它不是甲先生做的。”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回头看看这把扇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龙婴与嘉一起看她,青羽蓦然想起,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忙闭嘴,低下头剥手指甲,心扑通扑通跳,只怕已经闯下祸来。
“没关系,为什么不是?你说说看。”龙婴并没有生气。
“甲先生的扇子……整体都很自然,都很漂亮。但这把扇子,很漂亮,就是……像作业本,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甲先生的扇子,让我觉得,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而这把扇子,让我觉得,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青羽话越说越轻,最后声如蚊蚋,“我乱讲的,我不懂。”
“不,很好。”龙婴转向嘉,“他们所缺的,正是坊主所具有的。坊主手制之扇,浑然天成,形、质、气和谐融洽,令人如聆仙音,宫商角徵羽无不协调,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看了青羽一眼,“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徒。”
他谬赞了,青羽想。她什么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别说登堂入室,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算什么高徒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温和道:“这孩子进步很快,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想来多是龙英雄教导得方。”
青羽心脏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咙口。坊主在夸她吗?这辈子活到现在,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用力,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现在,坊主在夸她!
她鼻子发酸,坏了坏了,要哭出来了。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很丑的,不可以,坊主会讨厌的!
她侧过身子,想躲进烛影里,举手遮住脸,结果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击。
那画上,是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不过是寻常举动,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羽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人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地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一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想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她,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羽无意中打开,他不觉皱起眉,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羽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于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其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是百媚横生。龙婴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同时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嘉的问题。嘉笑着再问:“敢问令尊姓字?这个龙,可是本姓?”
龙婴警惕更重,后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说得清楚些!为何要问这些?”
嘉收敛笑容,眉心微蹙,“从前,我曾有个故人,与画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后来战乱分离,算来十六年没有见过面。妾身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画像呢?听说她是有一幅画流落在一位姓张的大人手里,令尊有没有可能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