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婴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笑道:“家父当然是姓龙,这幅画,也不太可能从什么大人手里流转来,坊主一定是认错了。”
嘉点头,叹气道:“当年相处,只道等闲,及至人世一步一变,回首已无缘。方信世上有参商,人间隔沧海。骤见画影图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伤……惹龙英雄见笑了。”
她这般幽幽叹来,百转回肠,青羽在旁听得几乎落泪。想着: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觉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后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与她越行越远,待到十六年后,我自己都已经到了中年,忽见一张图,与坊主容颜类似,但又明知再也见不着她,那又该怎样肠断?思想到此,抬手掩面,喉头作哽,真的说不出话。
龙婴自然也受感动,但他一来心思细密,二来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细观察嘉的神色,盯问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别情,一定烦请赐告在下!”
嘉苦笑道:“还有什么详情要告知龙英雄?我和那位故人,总角之交,一起经过了多少事!后来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栖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龙英雄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龙婴看她说话神态极其自然,暗忖:我母亲不是外地人,她这样说,果然是跟我母亲没有关系。画像本来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纹丝毕肖的,因此走眼认差也是自然。于是心头大宽,拱手道:“是在下问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伤心事,嘉老板勿怪。”
嘉笑,目光微微一抖,露出底下的情绪,竟是苦毒,埋得深了,不知是爱是恨,前尘后世那么埋着,像嵌进骨里的刺,忍不住时稍许一露,又被陈年的时光遮掩。可惜龙婴没看到,他正背过身,将画重新遮回帘子后头,而后左手一别、右手慷慨一挥,“室中所有的东西,可任由两位挑眩”
这话来得突兀,半晌没人应声,青羽瞅瞅嘉,嘉回瞅青羽。
“两位请便,这是在下的一点儿心意。”龙婴当她们客气。
“你说好了。”嘉向青羽笑笑。
“龙公子,没有为您做过什么,怎好拿您东西的。”青羽嗫嚅道。
龙婴知道她心眼实,碍着嘉,又不好骂她一顿,硬塞东西到她手里,只能看着嘉,“坊主!”求助的意思很浓。
“这孩子说得对,岂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嘉向龙婴笑笑,又转向青羽,轻轻替她理了理氅子,“只是龙壮士一番好意招待了你一次,留个纪念便留个往来,也不便深拒了。这氅子,倒是狐嗉的,虽然不是沙狐,也算大毛儿了,留到大冷时候,披披御寒也罢。”
青羽笑起来,“我们哪有大冷时候。”
“那么,穿单薄衣服偶尔出门时,当披风吧,省得加衣了,是懒人的福物儿。”嘉眉目弯弯。
她们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似褒实贬,把龙婴的宝批成了草。龙婴面子被削完,偏又发作不出,只能恨声道:“坊主想要件什么?”
嘉为难地环顾四周,那股为难神色怎么看都看不出假来,于是也特别叫人牙痒痒。她终于举了举手,“那只宣窑,倒像我从前一只胭脂盒子,有些亲切,只是大了些……”
“我这便叫人给坊主装上。”龙婴松了口气,肯拿东西就好办。
不料嘉微笑,“我带这么个东西下山做什么?前面一路行来,双手弄脏了些,若您赏脸,将它装上梅花蕊雪水,让妾身洗洗手,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龙婴变色。
金子银子,没什么难办,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梅花蕊的雪水,竟不是有钱,一时半会儿就能弄得来。雪水至清,一般是极讲究的泡茶才用得着,龙婴不是特别喜欢茶道,虽然家常也备着一罐雪水,去年冬备下,放到今儿,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怎够洗手的?纵然他神功无敌,到极高的雪峰采得陈雪来,毕竟又失“梅花蕊”之清意,就算充了数也丢人,他自视甚高,到此刻终觉英雄气短。
嘉并不让他多为难,早轻轻一拍手,“若是府上正好没有,妾身还有个法子。”目光向门外一闪,笑向青羽道,“你慢慢看,还喜欢什么物色不?我与龙英雄去去便来。”青羽一门心思贪看那些珍品,随口应了一声。
龙婴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与嘉对阵,却处处掣肘,便依着嘉的话,一同走向洞外,问道:“坊主有什么法子?”嘉指着地上道:“多取些盘子,摆在地上,积下露水来。梅花蕊清阳散郁、安神定魂;秋露也能令皮肤健好,将就着可以用了。”龙婴蹙起眉,“那要积到什么时候去?坊主是在嘲笑我么?”
嘉摇头,姿势优美,“龙英雄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却一直没说出口,想必很为难。露水慢慢积着,多给您一点儿时间,也许便说出来了。”
龙婴心头一凛。
他是有事要跟嘉商量,所以想先馈以重礼。谁知她嘲笑完他的东西,又叫破他的心事,竟像玩弄他于股掌之间。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竟能有如此眼力、如此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