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见他指示的那扇子,也是檀香扇,做法新奇,是所谓“三格全景细拉花”,不用绢面,全扇以檀香扇篾隐在骨内穿成,分层拉出精妙的花纹;扇面的分格则是以小骨隔出大小不同的不相连续的三块面积,犹如游离连绵、移步换景的湖心亭。那穿成扇面的细篾,一条上足拉出上百个孔,细巧华丽、空灵剔透,疏密错落间,组成了园林之景,主格是美女望月,副格有芭蕉亭石、疏星流云,美不胜收。只怕连坊主也刻不出这样精细的花样,青羽站在那儿,就只有抽冷气的份儿。
“你要跟我学刻?为什么?”甲先生大骨刻完,精神放松了,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龇牙问她。
“我……因为其他工序学得差不多了,但雕刻很没把握,所以想……”青羽嗫嚅着,一句话没说完,甲先生已经大笑起来,抄了壁上葫芦,抓了刚刻好的大骨、捉了青羽,就往外头走,“好,好,让人看看!”
他刻出一副大骨,说快已经够快,但总也耗了几盏茶的时间,青羽一直侍立看着,腿有些麻了,也没法儿揉,就踉跄着跟他一头冲进旁边的房间。
那房中也是有个人,同甲先生差不多年纪,瘦得几乎没有肉,眼窝深陷、面色漆黑,握了笔,正在一幅扇面上细描牡丹,娇艳欲滴的花瓣已经半成形,甲先生张口就呼喝道:“离上人,给你见个厉害的女娃子!”
那离上人手一抖,黑脸更黑,“老……甲!你毁我画,纳命来!”
青羽吓得手都冷了,甲先生不以为意,笑嘻嘻一脚蹬在他凳子上,一手仍挽着青羽,“我老甲凡心未泯,受惊吓时或许会刻伤线条。你上人侍扇如侍神,泰山崩于前,也先要保住扇画再说的,我毁你什么了?”
不错,刚才离上人的手虽抖,硬是把笔锋顿住,提起来离开了扇面,才让它抖。那真真是电光石火的一刹,只能说出自本能。他对扇面的珍惜,已经不需要头脑指挥,直接浸透入骨。
“废话,我保住它,也不代表你就没罪过。”离上人对甲先生真不客气,转眼看青羽,便尊重很多,“小姑娘,你很厉害?是哪项技艺上厉害?”
“她什么都行!她说,各项工序,她全都学得差不多了!”甲先生道。
离上人愣了愣,喷出口笑来,跟甲先生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岔了气。
“‘全都’、‘全都’!你、你可知道扇面虽然尺幅不大,但形制特殊,纸的质地又由多层薄宣黏合而成,厚实而有折痕,在其上落笔有如美女赤足在瓦砾上跳舞,步步见功力,布景要小中见大,以适应扇面之舒展,给人咫尺千里之感。再说色纸、金笺、发笺等材料,落墨设色性又不如宣纸舒顺,非经千万次试练,如何敢下笔对付?我到如今,对绢本笺本、柿矾粉连、瓷青虎皮可夸口说稔熟于心,颇有自得,但仍不敢做烫金、贴衬条、铺纸、裱面之类,也不擅长,还是要假手他人,更别说扇骨那边的流程了,你竟然全学全能?”离上人先开口。
“我这把刀上花了四十载寒暑,就说拉花一项,要把二三十根篾片四口排齐,比笔还细的圆条线锯一次拉出,人家拉几十眼已算细拉花,我苦练到二十八岁拉出三百只,如此这般,二十攻竹、木,三十能动石、角,四十又将重心转回竹、木,一刀在手,自信殊不让人,但仅限扇骨,于扇头造型及合钉技术上,并不敢说大话,蒸煮、磨砂、吊白等基本处理,也每每要倚重其他行家,扇面一套流程,更不懂了,你竟然全学全能?”甲先生接着说,乐地直拍膝盖,“你还真能!”
青羽到此刻才知,她所谓的“学会”,只是粗通,像铁匠铺里的小活计能拉风箱、抡锤子,岂配夸口说能铸剑?又像书塾里的小学生会描几个字、背几句诗,怎么就敢说能通文了?普通人里面随便说说还行,到行家面前,像什么?难怪惹人嘲笑呢!她不觉脸已羞红。只是各坊子里有名的制扇师傅,一般从头到尾都懂一些、照管着些,像龙婴这里,各人一个个房间住进来,一人专攻一样,每人都是大师的,极少见,青羽这倒不及多想。
“扇之一艺,包囊纸艺、刻艺、嵌艺、布艺、染艺、书艺、画艺,甚至金银艺,中华文化之精华,齐聚一扇中,唯有栖城,人杰地灵,精气久涵,集全地、全人、全史之力,才能将扇艺推至巅峰,但谁能在某一方面有所贡献,一生已足,谁敢说包办全能?唉!那是扇子吗?那是把扇子当玩意儿!”离上人丢出这句话,不再理青羽,扭回头看他的扇面。甲先生猴住他,“看我这扇骨,不错吧?你得配个画儿。”
“你这是曲骨,合拢时不能将扇纸全护住,得找嫣郎先配了合适纸头,我再给你画。”离上人随便瞄了一眼,道。
“配自然要配的,你先考虑考虑构图。”甲先生嬉皮笑脸。
“你小骨不知怎么装呢,我考虑构图有个屁用!”离上人语气已经很不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