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的父亲,纪伯伦心里有种莫名的忧伤。父亲是悲哀的,他不能与妻子儿女团聚,父亲对生活的麻木已经超出酒精对他大脑的麻醉。在贝鲁特学习的纪伯伦,非常珍惜家人给他提供的这个机会。为了不辜负母亲与兄妹的厚望,纪伯伦更加勤奋、刻苦、努力地学习,他要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回报母亲和兄妹们。1900年17岁的纪伯伦在考试中获得全校法语第一名。远在波士顿的母亲和兄妹们听到这样的消息,都非常高兴。而且,纪伯伦并没有丢弃他的绘画专业,在贝鲁特求学期间,他也从未间断过画画,他凭借优秀的绘画功底,很快在学校赢得了“小画家”的美称。纪伯伦还常常到当时黎巴嫩的大艺术家哈比卜·苏鲁尔的画室去,这位画家在当时被称作“黎巴嫩的米开朗基罗”。在那里,纪伯伦获益匪浅。
就在纪伯伦学业和绘画都取得巨大成就的时候,他收到了约瑟芬的来信,信中说她已收到戴伊转来的纪伯伦给她画的画像,她表示十分赞赏与感谢。这封信使纪伯伦年轻的心中充满温馨。同时,戴伊也给纪伯伦寄来50美元,做为他给图书设计封面的稿酬,并肯定了纪伯伦作为波士顿一名画家的地位。得到约瑟芬以及戴伊先生的肯定之后,他愉悦得像个孩子一般,生活顿时变得五彩缤纷了。在纪伯伦回国求学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常到黎巴嫩各地旅行,深入民间,了解人们的生活状况,并记下自己的见闻和感受。他再次领略到祖国山河的壮美如画,因而加深了他对祖国的热爱。他同时也看到,在这个国家中,富有欺凌贫穷,教士欺骗虔诚,婚姻牺牲妇女,传统压抑青年,纪伯伦对这个黑暗的社会产生了深深的恨。对自己同胞贫穷落后的处境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对窒息人的社会的厌恶情绪也逐日增长。同时,他还发现,自己的同胞习惯于甜言蜜语,对暴虐逆来顺受,阿拉伯同胞在土耳其人的挑唆下相互残杀,盲目地服从并维护杀人不见血的传统习俗。
纪伯伦对自己民族的愚昧、迷信与驯服感到多么愤怒啊!这样,在纪伯伦年轻的心中,一个叛逆的灵魂逐渐成长起来了:带着爱与恨,成长起来了。
17岁,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龄,这时的纪伯伦,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青春的萌动也悄悄来到了纪伯伦的生活,使他的感情更加丰富、细腻。
有这样一件事情被人们广泛流传,纪伯伦在黎巴嫩求学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经常回到故乡贝什里探望父亲,与家乡的一位名叫苏日丹娜·萨比特的女子产生了朦胧而热烈的少年式的恋情。
据说这位与纪伯伦小妹妹同名的女子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对纪伯伦很有好感,两人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但苏日丹娜的家庭很富有,父母禁止苏日丹娜与贫穷的纪伯伦来往。这给“有着一颗敏感地跳动着的心”的纪伯伦打击很大,无奈这段恋情也因此而结束了。
有人说,在纪伯伦后来所著的著名小说《折断的翅膀》当中的女主人公萨勒玛·克拉玛的身上,隐约可以看到这位名叫苏日丹娜的女子的身影。但是,纪伯伦本人对此加以否认,说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
在这里提上这样的一段,主要是要读者了解,这时的纪伯伦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
1901年,纪伯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回美国之前,他再次回到故乡贝什里,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回到他的故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相见。但是,纪伯伦与父亲哈利勒之间的裂痕似乎是无法弥补了,当时的纪伯伦正在练习着写诗,经过两年多的阿拉伯文学习,他已经能熟练地掌握、运用自己的母语,在那时,纪伯伦已经能写出流畅而优美的诗句,经常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赏。而纪伯伦的父亲对纪伯伦和他的诗却很不以为然。并不鼓励和赞扬他,和小时候一样,并且还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不能当饭吃,毫无用处,尽管纪伯伦从小就生活在父亲责骂与讽刺的话语中,但是,现在的纪伯伦再次看到父亲不屑的眼神时,他的心真的被伤痛了。
纪伯伦曾回忆起这样一件事:有一天,纪伯伦的父亲设宴招待朋友,一位女士看到纪伯伦写的诗,夸他说写得非常好,其他的客人们也都跟着夸奖纪伯伦,并把他写的诗互相传递着看。受到赞扬和肯定,纪伯伦心中自然很高兴,“但是——”纪伯伦说,“我父亲瞪着眼,眼里冒着火。”
“当一位先生执意要我朗诵一首我写的诗时,他抢在我前面说道:‘我不认为朋友们会重视你的废话,你还没有经验。’经一再请求,我朗诵了一首。父亲紧跟着说:‘你还不停止你的饶舌!’”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纪伯伦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注定是这样的不融洽,这条鸿沟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直至父亲哈利勒去世也未曾消失。
纪伯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他必须回美国,回到波士顿,因为那里有他亲爱的母亲,可爱的妹妹们,还有哥哥,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亲人啊!
1901年年初,满怀惆怅和对祖国的依恋,又带着将与母亲、兄妹团聚的欣喜,18岁的纪伯伦离开了他生活了两年半的黎巴嫩,登上了回美国的船。像往常一样,他取道欧洲。
随着每日航程增加,波士顿愈加接近。母亲、哥哥与两个妹妹的音容笑貌在纪伯伦的眼前就变得愈加清晰。纪伯伦归心似箭,盼望早一天见到自己的亲人。
魂断波士顿
纪伯伦怀着欣喜的心情到达波士顿,他有满腹的话要倾诉给母亲,告诉她家乡的变化,告诉她自己在黎巴嫩学习和生活的情况,还要告诉母亲自己在写作和绘画上面的进步。然而,诉说这一切的迫切心情都被小妹妹苏日丹娜去世的噩耗赶跑了,纪伯伦万万没有想到,他可爱听话的小妹妹真的就这样离开他了,他惊呆了。
14岁的苏日丹娜死于肺病,去世的那天是1901年4月4日。苏日丹娜12岁时就患有颈部腺瘤。那时候医生只是简单地给她开了些药,没有给她动手术,因为怕她死在手术台上。医生告诉哥哥布特鲁斯,苏日丹娜活不了多久了。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布特鲁斯向不懂英文的母亲和苏日丹娜本人隐瞒了医生所说的话。并按医生的吩咐,做了一切准备。他多么盼望亲爱的小妹妹能赶快好起来呀!但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治之症肺痨侵入了苏日丹娜的肌体并迅速扩散了,生命垂危。
苏日丹娜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以致于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病魔的利爪无情而又贪婪地折磨着这个只有14岁的小姑娘,可怜的苏日丹娜啊!母亲卡米拉看着愈发憔悴的女儿,她的心都在呜咽,她精心照料着这个辗转在病榻上的孩子,但是,他们仍能感觉到死神的步步逼近,这种惊恐笼罩了苏日丹娜。她很想念父亲和哥哥纪伯伦,临死前,还在呼唤他们的名字。她哭喊着:“我想见见哥哥!我想爸爸!”可怜的苏日丹娜在与病魔勇敢地搏斗了七个月之后,终于被死神带走了。她没有等到亲爱的哥哥纪伯伦回来。
当时正在黎巴嫩学习的纪伯伦已得知妹妹病了,但他从没料到这疾病竟会夺去妹妹的生命。当他日夜兼程,赶回波士顿时,妹妹已经死去两周了。
纪伯伦忍住强烈的悲伤,坐在屋中,陪母亲和姑姑聊天,他向他们谈论所有的问题,但只字不提妹妹苏日丹娜,因为他知道这种伤痛所有人都在默默承受,他更知道泪水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无法再关闭了。
几天之后,玛尔雅娜问起哥哥是如何忍耐住没提苏日丹娜的,纪伯伦回答说:“我没有谈,不是节哀使我忍耐下来。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知道母亲爱她,哥哥爱她,你也爱她。我知道你们的心和我纷乱的心都在挥洒热泪。你们这些受难者也知道,我爱她像爱自己,因此你应明白,我不想在痛苦之上再加上痛苦。”妹妹苏日丹娜的去世给纪伯伦很沉重的打击,好长时间他都不能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总是觉得妹妹还在,还在屋里用她那双灵巧的手编制精美的手工艺品,开心地笑着。妹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纪伯伦的眼前,出现在纪伯伦的梦中。
他曾说:“妹妹死了,我心中的上帝也死了!”可见,纪伯伦是多么喜爱他这个小妹妹啊!妹妹苏日丹娜的去世,使纪伯伦全家沉浸在痛苦之中,然而,毫无悲悯之心的死亡之神并没有就此放过这个饱受折磨的家庭。
哥哥布特鲁斯已经染上了肺病,纪伯伦回忆道,当时“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三天三夜恸哭不已。他没睡一次觉,没吃一口饭,他遭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用使顽石都能熔化的语言痛悼自己的妹妹。”
布特鲁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羸弱下去,他害怕家人也染上这种致命的疾病,便离开了波士顿,独自去了古巴,希望能在那里得到疗养从而康复。但他的健康状况更加恶化了,身体也渐渐垮了下去,布特鲁斯病情严重的消息很快传到家里,这个家庭马上又被阴霾笼罩了。
哥哥布特鲁斯从古巴回来时,没有通知任何人,纪伯伦回忆说,哥哥回来的时候家里人差点由于认不出他而把他拒之门外。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瘦弱得根本看不出模样来,简直不像我的哥哥。布特鲁斯一回到家中就倒下了。纪伯伦与母亲和妹妹忧心忡忡地守在他的身边。他们昼夜祈祷着。但布特鲁斯的高烧始终不退。他忍着病痛安慰着家人:“没有多少疼痛,也不怎么发烧了。”他的勇敢和忍耐感动了每一个人。他们多么盼望他能够再站起来,向他们,向生活微笑啊!但是,现实是残酷的,1902年3月12日也就是苏日丹娜去世将近一年时,布特鲁斯死了。他很平静地死去了,纪伯伦就守在他哥哥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无情地夺去他的生命。
纪伯伦非常爱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他曾这样称赞他:“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很精明,待人和蔼可亲。人很正直,有教养。做每件工作都要求做到最好”。布特鲁斯的死对纪伯伦来说,是继苏日丹娜的逝世后又一沉重打击。然而纪伯伦已没有时间痛悼哥哥,因为更大的灾祸再次侵入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纪伯伦的母亲卡米拉病倒了。小女儿苏日丹娜的死,儿子布特鲁斯的离去,让母亲卡米拉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两次接踵而来的悲痛耗干了她眼中的泪,也耗尽了她心中的血。母亲卡米拉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经过多年的磨难和儿女的相继谢世,她的身体和精神无法再支撑下去。尽管纪伯伦和玛尔雅娜竭尽全力地照料母亲,但母亲身患绝症,已没有生还的希望。
1902年6月26日,是纪伯伦一生最悲伤的日子。
这一天,他最亲爱的亲人,他的慈母卡米拉,离他而去了。
这位母亲,追随她的两个孩子,回到永恒之中。纪伯伦曾用一幅画,描绘母亲临终前的一瞬。在画面上,母亲的容颜没有一丝痛苦,显得十分平静和从容。纪伯伦把这幅画题为《走向永恒》。这幅画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是他对一个伟大母亲和一个伟大女性的最高赞美与崇敬。
纪伯伦对母亲的爱,不仅表现在他的绘画作品中,而且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在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这样歌颂母亲:“母亲啊,母亲!人类唇上最甜蜜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丽的呼唤就是‘我的母亲!’这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字眼,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爱的字眼。她是抚慰,是人类心中发出的全部慈爱和甘美。母亲,就是生活中的一切,她是忧伤时的慰藉,失意时的希望,软弱时的力量,是同情、怜悯、关怀和宽恕的源泉。谁失去了母亲,谁就失去了让他倚偎的怀抱,向他祝福的手和眷顾他的眼睛。”
母亲对纪伯伦的影响深远。他曾向友人说“我在性格爱好上百分之九十继承了我母亲——这并不是说在温柔宽厚上我能与我母亲相比。”在回忆了母亲对他文学创作的灵启之后,他强调指出:“我的母亲,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因着灵魂(精神)而属于我的。我至今仍感到母亲对我的关怀,对我的影响和对我的帮助。这种感觉比母亲在世时还要强烈,强烈得难以测度!”
在短短的十五个月当中,纪伯伦接连失去三位亲人,他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个带着希望和憧憬在新大陆寻梦的黎巴嫩家庭,经过了多么艰难的年代,现在,我们的纪伯伦,他终于长大了,可以为母亲、为这个曾经一直穷困潦倒的家庭尽一点自己力量,但是,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家就这样悲惨地解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