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闻言不觉有了笑意,轻轻推开他,才见着那黄袍加身的李治。仍是那般憨厚地笑着看向我,我不觉伸手去为他整理前襟:“都已经是陛下了,怎么还似个小孩子一般?”因为他那无拘无束的态度,我竟忘记了畏惧天颜。李治倒真似高兴,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让我坐,急急忙忙就滔滔不绝地说着:“父皇病逝这突然所有的事情都压了过来,我真真是透不过气来。一会儿亲王都到灵堂前我也该过去了。姐姐先随意走走,治儿马上回来陪你!”
我笑着道好,也就送了他出去。心想着既是要等他回来那我不如就顺着去一趟淑景殿吧。本来执意要进京就是为了看看娘亲是否安好。先皇驾崩,记起娘亲那时说起先皇时倾慕的表情,我真不知她会是如何的难过。因而吩咐守候的宫人备了轿子就往淑景殿而去。
我沿途细看那些景物,不过六年,竟是染上了陌生的气息。心里忽而就变得空洞,物是人非竟如此的形象和苍凉,就像明明见着都是些熟悉的景致却又自己不似在其中,浑浑噩噩就是寻不到那一丝应该有的熟悉感一般。没有了素晴,没有了李承乾,这东宫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放下帘子,我心里免不了惦记着恪哥。他那般萧索愁容,真的到了灵堂前也不知体力能否支撑住。我想起岑大人过世时恪哥的眼泪,如今至亲之人离世,他定是更为悲恸。稍稍叹息,心里却就在此时突兀心惊,渐渐就遍体生出了寒意——方才李治丝毫没有难过的意味,那么欢乐那么率真在我面前,即便是见了旧识高兴也不该如此!毕竟离世的是他的父皇!“这不合逻辑,不对!”呢喃着,心里想法突然就多了起来——李治如何知晓我的住处?我离宫未曾告知任何人,他是如何得知我仍活着而又会出现在别馆?这般更为惊人的想法冒出后,我才明白何为坐立不安。“难道他早就知晓我与恪哥的关系?难道他是早已派人在别馆四周守着?这当中太多疑点我方才进宫前怎么一点儿都未曾察觉?”连声懊恼,只怪自己对李治印象仍是停留在小孩时期,又听他口口声声唤着“小姐姐”,竟忘了李愔的告诫!及想下轿弄个明白时,宫人却通传我淑景殿已至,我闻言只能下轿。忧心忡忡地上着台阶,若李治心思藏得那么深,娘亲日后可否安康?
请示了守卫的宫人后,我由一姑姑引了进内殿。缓缓地走入,见纱幔垂地,我才知晓娘亲竟真的病倒了。急忙上前,却听得她连声急促的咳嗽声。我心里疼惜,柔声劝慰:“娘娘,逝者如斯,您可要着意自己的身子。”
“是果儿。”她的声音苍老了许多。我应承着,心里却是透着难过。见她伸手示意我进去床边,我就轻轻掀起帐幔走了进去。娘亲躺在床上,显得身子那般瘦弱,我看着只剩了疼惜。缓缓坐在她身边,执着她的手,轻声问:“可吃药了?”
娘亲只是缓慢地点头,神智显得些许涣散:“果儿,他走了。这个我敬仰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走了。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没了。我身为前朝的帝女,因为爱他,多少宗室对我白眼,可我从不曾怨过悔过只因我爱他。果儿,我是真的喜欢他。可这么说走就走了呢?这些年,他身边如花美眷那么多,到死,他心里是否有过我?”她说话极慢,似乎多说一句气息就会没了,我连忙宽她的心,深怕她情绪激动:“娘娘,陛下定是心里有您的。您想想他曾经想要立您为后,这是多少女子羡慕的?”
“立后?终究敌不过那些功臣只言片语。”娘亲的眸色暗沉,我暗恼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欲再劝慰,手却被她紧紧抓住,她的神色变得可怖全无了那份婉约,声嘶力竭地对我说:“为什么回来?走了为什么回来?离开这!离开这!”
“您都这样了为何还要赶我走?您虽不认我这个女儿可果儿只有您这位娘亲呀!宫里的人纵是再尽心也不如果儿对您呀,为何还要这般驱赶我?”我心里酸楚,可见她憔悴不成人样也就只能轻言说着。只是我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说倒引来娘亲一声长叹,继而她审视了我身后,慢慢才又道:“果儿,我说你不是我女儿并不是不认你。其实我说的是真话,我只是你的姑姑并不是你娘亲。”
“您说什么?您又在说谎了么?”我难以相信,深信了一辈子的事情竟不是原来的模样。
握着娘亲手的力度不觉加重,她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我的发丝,慈爱地说着:“你的娘亲是我嫂嫂。你父亲是我父皇最疼爱的一名皇子,他叫杨暕,是嫡子。你的父亲模样生得极好,人又聪明,当初你皇爷爷一度想要他继承大统。可惜,我们错信了宇文化及,哥哥和他的孩子一同遇害了。果儿,你是你娘亲拼死保下的,嫂嫂生下你后就去世了。你叫杨果,就是你亲娘想要你往后能够个好的结果。孩子,如今你皇奶奶去了,你亲哥哥归降不久虽封了侍郎,可也年前去了。我身边的亲人只剩你一个了。早前一直不说,是因为答应了你娘亲,要给你一个无忧的童年,不必让你承受亡国之痛,也不愿让你没入奴籍或是分给哪位官员做小妾。我们想给你最好的人生。只是如今你却一直放不下,姑姑只能将一切告诉你了。姑姑的日子瞧着也不多了,若是不说又怕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过得不开心,孩子,忘了姑姑好吗?离开这皇宫,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只知道自己双眸满含着泪水。二十多年来,那般突然,我以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野种,可如今却知晓竟是自己爹娘费心保下的。原来我不仅仅有娘亲,我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可我都未曾见过。声音有些嘶哑:“我的哥哥是怎么死的?”
“政道那孩子,说是病死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心知肚明。孩子,前朝宗室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如今这样怕是到了地底下无颜见爹娘的。父皇虽被人骂昏庸可他当真是位好父亲呢,我让恪儿放了那么多父皇的诗作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了解不一样的前朝皇帝。你极爱的那些诗句都是你爷爷写的,你看,他不是很有才情么?只可惜,错生了帝王之家。”如今该唤姑姑了,姑姑杨妃这般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的泪水滴答落下:“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是真的好呢,姑姑。”由心脱口而出,原来我这般喜欢的竟是有着血脉相连的维系。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我想即便是再多一天我也无法消耗那么多的信息。脑海里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在东宫的长廊与自己真正的哥哥有过擦肩而过。为何自己没有传说中的灵犀之力?为何自己竟是到他死去才知道这样的事实?若是当初早知,我定是哪怕说句话,就一句也好啊!泪水蜿蜒落下,我泣不成声,无法再言语。
“别哭了孩子,知道这这些你就该有自己新的人生。待恪儿过来我就告诉他你已经知晓了这一切,这般他也不必那么痛苦了。”姑姑再次说道,只是声调显得疲惫。我模糊间见着她也是泪眼迷蒙,因而只是点头,可听着她的话免不得仍问:“难道恪哥不知道么?”
“他知道。可我告诉过他要保密的。”姑姑这么说,而我却是终究恍然大悟。回想起他待我的种种,为何我竟痴傻得认为只是兄妹之情呢?我们都未曾说出口的竟是那一“爱”字。太多的误会,竟是这般,我们之间就因为这样的一个秘密竟走了如此多的弯路!这么想着,我竟破涕而笑起来,连忙急切道:“姑姑,让我亲口告诉他,您要保密,您千万不许说出去。”惹得姑姑也笑了。她拿出手帕替我拭泪,柔声道:“傻丫头,那还不快去?姑姑答应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我边笑边结果手帕拭泪,可想想仍是担忧:“果儿这般走了您身子怎么办?果儿还是先留下陪着你吧!”
“这是皇宫,最好的大夫都在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姑姑见你宽心自个儿心里也舒服些了。去吧,来年兴趣还可以带上孙子进宫与我瞧瞧。”不曾想姑姑竟会打趣我,我的双颊刹那间就羞得通红。有些慌不折路,急急起身又因错脚踩到裙角几乎就跌倒。所幸我摇摇摆摆得还是站稳了,回过身见姑姑半起身子紧张地看着我,我忙露出暖心的笑意,又扶姑姑安稳地躺下这才盈盈道礼离开。
我想我是飞奔着出殿的。我一刻也不可以在皇宫里停留,我只想尽快出了殿离宫然后在别馆里等恪哥回来。原来我不是弃儿,原来我有自己的姓氏,原来他不是我的亲哥哥!我多么想立刻就跑到他身边告诉他我爱他,那么多年,我只想与他执手与共余生。提着裙子匆匆下着阶梯,不管不顾那些宫人的搀扶,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恪哥身边。
“小姐姐这是要去哪里?”迎头就是一撞,我落在了一结实的胸膛里。扶了扶额,才见地上宫人已经跪了一地。心里一惊,连忙下跪。
“小姐姐这是怎么了?”我不敢抬头,虽李治的声音仍是亲切。但去淑景殿路上想到的事情仍在心里惦记着,又及如今他这么巧合地出现在淑景殿前,我的心,一点一点陷入了恐惧。
“你们还不扶朕的姐姐起来?御膳房已经准备好了午膳,小姐姐可要留下陪朕用膳。”李治是这么说的。语气不再温和而是透出了帝王的威严。我不得不去,不得不从。缓缓抬眸,对上的是李治那流露出锐利的目光,两臂被宫人挽着,我就这般被“请”上了轿子。无奈地在轿中闭上眼睛,我真的不想在才知晓所有真相时竟无能为力再去面对恪哥。可轿子一摇一晃地就抬到了偏殿廊坊前,我被宫人们簇拥着下轿,簇拥着进了偏殿。挪到桌前坐下,李治已经微笑着在我对立的位置上。他一直沉默不言,只是低头夹菜往我碗里,房内的气氛郁结到了极点,我不禁道:“武才人曾说过我看走了眼。陛下怎么说?”
他放下手中的银筷,心知肚明地不再去提及我的转变而是嘴角勾起浅笑看着我:“果儿姐姐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与阿武有私情吗?她既在你面前提及了李恪,你觉得这难道不是我告知的吗?”
这么一提点,我的心彻底冰凉。我想我的脸色可以用铁青来形容,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一顿一顿的:“你早知我是吴王身边的人,李承乾不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难道从一开始接近我就已经是算计了么?”其实在这一刻我依然不愿意相信,毕竟认识李治时他才三岁,不过一孩子,最爱的就是让我与他玩耍,天真无邪,我不愿意相信那是假象。可李治就这般笑了,彻底打碎了我的幻想:“都说小姐姐聪慧,可怎么这么迟钝?你怎么会因为朕当时是个孩子就忘了朕的皇子身份?当初宫廷修葺,父皇和母后暂住东宫时,朕就是在丽正殿出生的。朕是当之无愧的皇者。小姐姐,你何曾有资格怪罪朕?当初难道你就没有利用过朕这个小孩吗?朕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李治有些得意,他缓缓站了起来绕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双肩上,我已是一片茫然。只又听他道:“若不是小姐姐,朕如何挑拨大哥与母后之间的关系?若不是三哥将岑文本安插在四哥身边,朕又如何想到利用称心之事一箭双雕?三哥本意是让岑文本将大哥迷恋男色一事告知四哥让四哥告密,从而使大哥与四哥反目。可他没想到四哥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朕不过是推波助澜一下,顺带还让四哥忌惮了岑文本而已。”他说得得意洋洋,像最终的胜者在藐视着一切般。我听着那么多前因后果,来未来得及消化,李治又道:“其实,张玄素是朕的人,只是大哥误会了是四哥的人,不过无论怎么样都好,大哥当时身为太子刺杀大臣当真是愚蠢。不过这也恰恰进了朕的圈套。四哥也是,明知舅舅贪权想要一个能够操控的外甥,他却总一副文人自傲的模样。这如何得舅舅的心?朕装装傻就可以虏获这朝廷重臣的信任,何乐而不为?朕有太多的政敌需要长孙无忌去替朕铲除了。他要排除异己,朕可是懦弱地由他行事。朕想听到这里,你大概想问阿武如何。你放心,一来她是你的朋友,二来朕也确实爱她,至于三嘛,最重要的是等长孙无忌那些所谓的老臣尝尽了甜头时,阿武若突兀地回来,受尽朕的宠爱得到最大的权利时,长孙无忌必定恼怒要对付阿武。果儿姐姐也是知道阿武的手段的,朕的前路有这些先锋护驾,何愁会有暴戾之名?即便倒是长孙一族败落,世人仍是称颂朕与长孙无忌的甥舅情谊。如此算来,朕可谓英明乎。”
“陛下就不怕奴婢将这些说出去么?”我心里极寒,虽是这般问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活着离开。果不其然,李治弯身附着我耳边道:“朕既然告诉你这些,就不曾想让小姐姐离开呀!你是朕的小姐姐,当然得留下来陪着朕。姐姐可是前朝县主,皇亲国戚,你说朕要是与三哥一个窝藏前朝罪臣的名号,依着舅舅对三哥的忌惮,三哥的下场会如何?”
“恪哥根本无心再与你争夺!你为何不肯放过他!”不意涉及到恪哥性命,我急忙转身向着李治,谌声争辩。可李治却饶有趣味地看着我那着急的模样,那般悠闲,我真恨极了他如今的模样。为何就与当初的小孩相差甚远?他笑道:“放过李恪?好啊,姐姐留下作担保朕就放过他。若姐姐一直在三哥身边朕可保不准舅舅会不会查出什么来。你也不可以怪朕,毕竟他的声望太高,这使朕夜夜不得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