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可第二天,从早等到天黑,我仍是等不到恪哥的身影。入画见我落寞,免不了又是劝慰。我只是浅笑着,无限的牵强。难道自己昨晚说错什么了么?无从理清思路,我只好摇摇头。这一天就在等待中过去了,及等到有一天的来临,我未曾等到恪哥却等来了久未见面的贞儿姐姐。
她仍是暖语温婉地与我寒暄了几句。似乎不提我为何不去看望她的事情,倒是连声关心我近况。入画仍是待她没什么好意,可面子上不好表态,她奉了茶就退在了一旁。我心里好奇贞儿姐姐不该如此空闲与我闲聊,正思索着,果然就进入了正题。“王爷昨日与我说让我物色些好的人家,今儿将画像带来给你看看,若是有喜欢的就见见面。姐姐想来王爷的关心也在理,所以就忙碌了一天今日带了画像过来。这些都是公侯世家,必是不会亏待妹妹你的。”贞儿姐姐话锋一转,竟是说了这么件事情。我浅笑着感谢,心里却好似被人用刀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不要我了,终究将我拱手于人。但贞儿姐姐见我答应,也就将画卷放下,说着是要与恪哥说说我的意思,也就领着随从翩然离开。只留下我木然地看着那摆在眼前的画卷,如何能接受?入画见我难受,忙上前想要收拾了那些画卷。我伸手制止道:“都是恪哥与贞儿姐姐的意思,我不可以糟蹋了。”
“可是小姐,”入画还想说什么,见我神色清冷便生生止住了话端。她静静陪着我,这般相对,竟过了一日。直到那天过去,我也未曾翻动画卷丝毫。我不愿意离开,不愿意嫁人,这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日后,贞儿姐姐也曾遣人来询问我是否有满意的人选。可我都只是答话道还须细看。渐渐三四次后,贞儿姐姐也就不再遣人过来了。而恪哥仍是终日不得见面,我想要去寻他问个清楚是否真的就希望我嫁出去,当初他不是说过会陪着我一辈子的么?可总是走到前堂数十米远时就停住了脚步。他都已经遣了贞儿姐姐过来,我又何必自讨无趣?因而仍由入画搀扶着回到居所。日子平淡如水就这般过去了,眨眼竟到了过年的时分。我瞧着入画和颜大娘为我忙前忙后的,心里满满是感激。贞儿姐姐着人过来邀我一起用餐,可这般坐着总觉得自己不是一家人,于是就婉拒了。还是自己一处天地来得自在。
只是终究过了十五我也未曾见到恪哥的身影,心里也就渐渐怄气起来,既然他不来那么我也就不再想。也许这样渐渐不再依赖我还能够慢慢走出对他的迷恋。虽然自己想着不可能但仍决定如此,只因我已经没了所有,不想连最后的自尊都失去。
转眼已是三月春雨时节,一日入画匆匆跑了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小姐,小姐,王爷回来了!他,他正要过来!”
“回来?他去哪里了?”我疑惑着,才言毕就已经听见恪哥呼唤我的声音。月前的恼气如今也没了,因而便急急迎了上去。只那么未曾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恪哥紧紧揽入怀中。闻着他熟悉的馨香,听他缓缓说道:“回来了,我只剩你了。”
我不解地抬眸望向他,却见恪哥双眸通红。本想安慰又听他道:“先生过身了。我陪在他身边数月的日子,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终究救不回来。从小我就在心里尊他为亚夫,如今,能在身边的人只有你了果儿。若是连你也离开我,天地之大,恪哥当真不知道该如何了。”从未见过的落魄,我紧紧回抱着他,只想给他哪怕是一丝的力量。忽而感觉到他的肩头有些颤动,我听见一丝若有似无地抽泣声。原来李愔说的都没错,恪哥也是太过重情。我静静安抚着他,由着他拥着,也许这般会有些温暖。
及至傍晚,恪哥在我处草草喝了口稀饭就不再有胃口了。他的眼睛仍有些红肿,瞧着我的心也不好受。恪哥握着我的手,语气苍凉:“金兰笃惠好,尊酒畅生平。既欣投辖赏,暂缓望乡情。爱景含霜晦,落照带风轻。于兹欢宴洽,宠辱讵相惊。先生一生留下的诗句不多,可这首当日冬日宴时作下的诗却每每让我记起。那一句宠辱讵相惊直进我心。一时就将我所有的狂妄消殆。无意间地教导道理于我,这是先生默默支持我的方式。”
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因生死相隔是无论怎么说都苍白的。只能紧靠着他,听他说些回忆。恪哥是个甚少回忆的人,因而过去了的事情我总是很少得知。如今这般静静听他说着,时间宛如一条静谧的河流,突然就变得温润安详起来。
可惜两人能够珍惜相处的日子总是那么少。回来不久恪哥就又得忙于州际的大小事务,安州的百姓都极是爱戴他。本来入画告诉我这些我也只是觉得那是百姓对皇室的尊重,可十月时,恪哥见我闷在府里便提议与我出游。所到之处竟百姓都纷纷送些农家瓜果蔬菜于我们。那真挚的模样,我看得出来并不是被逼迫而为的,那是发自内心的。而恪哥总是极有耐心听着那些农户说长道短,有时候遇着些农户年纪大了,说话条理不清他还帮着整理。百姓们似乎都认得他,沿途都会热情地朝他招呼。那一路上也无甚随从,只是我与他及一车夫。每每遇着有百姓想要申述些什么,他都是礼貌地倾听,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本只是想简单地出游,最后竟变成了私访。我随着他左右,瞧着他专心为民的模样,似乎此刻才真实地了解为何民间对他总是交口称颂的。并不仅仅因为那遥远过去的颉利营里的英勇事迹,而在于日常里点点滴滴的体恤民情。那日我随他到过一农家,本是要登山的可中途被一农户认出像是见了救星般拉扯了恪哥到家里。原来是他的母亲病重,苦于寻医。说来羞愧,我自幼除了被抛弃的那一夜都是被保护的极好。见着那农家男子黝黑的皮肤和家里零星散落的养鸡而来的排泄物,心里生出了些嫌恶。这是不应该的,因而我为自己的感受感到惭愧。而又见恪哥毫不在意地伴坐在那农户母亲床前,他本洁白的衣袖因着方才的拉扯染了黑,可他仍是专注替那老人家细看症状,眉间紧蹙,良久又对那农户说:“令母确实不是小病,还请随我们出到城里就医。”可那男子一阵为难,只因地里收成未割完又害怕天气忽变。我正为着这情况愁眉,恪哥却已经抱起那老人家,礼貌地对那农户道:“如此那我们先将你母亲在医馆安顿好,再回来告知你情况。你只管放心顾好地里,本王定会照顾好你母亲。”言罢,在那农户千恩万谢中恪哥便抱着那老人家下了山腰。继而吩咐车夫迅速回城,我坐在一旁替他照料那老妇人。他稍稍有些歉意,我理解地摇摇头朝着他笑了。于是那日的出游就在来回照料求助的人中结束了。
回到府里时虽觉得极累,可细想其实真的过得充实。只是有些感觉自己帮不上多大的忙,有些难过。因而我仍是兴致奇好地提议下一次的出游。恪哥见我无恙,也是满口答应了。
只是世事果真无常——皇上传出病危的消息不久,京城竟真切传来了帝王驾崩的消息。距离恪哥当初离京不过是六年的时间,如今再回去,竟是因为奔丧。如此,我因为担忧母亲的身子执意请求跟随回京。恪哥心里哀恸也就随了我意。那铁骨铮铮的一代帝王,竟真的熬不到来年春天。而这一去,我就不曾再得知何时再有机会与恪哥出游了。
匆匆而简单地收拾,恪哥只是带了数十随从便准备轻车上路。贞儿姐姐在送行时曾担忧我们此行会遇上凶险,可恪哥倒是淡然,许是他心里觉得自己父皇尸骨未寒,再去想些明争暗斗的事情是对先人的不敬吧。可我总觉得自从六年前夺嫡失败后,恪哥连心性也变了。那么不在意生死,那么不在意步步为营了。我也不懂那到底是福是祸,只是顺从地由恪哥扶了上车,牵起帘子最后与贞儿姐姐作道别。我见她丽婉的面容显得憔悴愁容。贞儿姐姐本也是要跟随我们回京的,只是前不久又确诊出了她又怀上了,恪哥怕舟车劳顿对胎儿不利就让贞儿姐姐在府里歇息了。我与她挥手作别,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有股浓浓的担忧。恪哥在旁许是看出我的忧虑,伸过手来握紧我的手,仿佛是在给我温暖。我凝望着他,获知消息到现在他是一夜未眠,曾经芝兰玉树般的人怎生惨淡。我正欲说些话时,却见恪哥开了口:“原本三天前我就该知道的。”
我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不甘和惋惜。只是朝廷里到底算计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只能仍是紧挨着他,握紧他的手,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他的身旁。车轮滚滚,我想这般急促地赶路该会扬起漫漫黄土。双眉仍是郁结,沉静良久我方轻声问:“此番进京,即便新皇是个淳厚的人也难保长孙无忌有别的心思,我们这般轻便毫无防范,当真可行么?”
“放心吧,恪哥会处理好的。”他总是舒我的心,连这般急匆进京仍吩咐带上入画。也许这个世上真的不会再有人如他那样待我好了。想想先前为了相亲的事情还如此生闷气,到底是不应该的。如今二十年华有余了,我竟仍那么任性无理,着实是被宠坏了。心里嘲弄着自己,稍稍抬眸看向他,见恪哥一脸入神地思考着什么,不禁问询:“想什么呢?仍是放不下么?”
“放不下?”他先是诧异而后渐渐听明白我的意思,倒是嘴角有了轻浅极淡的笑容,只是稍瞬即逝罢了。只听他轻淡而言:“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为何还放不下?虽然先前说过我不怕死却极害怕碌碌无为的存活,可要争的我也争过了,轰轰烈烈机关算尽也有过了,为何还要与自己过不去不好好珍惜当下?还记得离开别馆时我与你说过的话么?那并不是仅仅说来安慰而已,那是真心的。想来此次进京回来后,你不是极想去看看大漠看看草原么?恪哥都陪你去可好?那些争权夺名的日子已经与我无关,我不是一个回看过去的人,我从来相信的只是脚下的每一步路而已。过去如何,将来如何都来不及现在重要。懂吗?”
我缓缓点头,倚靠在他肩膀而后轻声问道:“那往后还可以去海边么?果儿想看看海是什么模样的。”
恪哥应了声“好”,伸手轻揽着我,反而劝慰着我:“别担心,见了父皇最后一面后,我会带你离开,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恪哥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我的耳里听着他的低喃,渐渐有了倦意。靠在恪哥的怀里总是舒适的。不再回忆过去,有他的现在才是好的,我在心里轻声说着,相信他彻底的坦荡也期盼那些将来。我从未告知他我心里翘盼着那些世界的模样可他竟是都知晓的。这个世上还有何人能比我幸福?即便不能为恋人,我也该知足了。其实提议要去海边时我就懂自己为何当初无法跟独孤谋离开了。因为我所向往的一切美好都只与恪哥相关,只有他去的地方,才是我会真正念想的。
上京的路途漫长,我在这反反复复的思绪中渐渐安眠。有他在就好,一切就都好。
连夜兼程,到达长安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我们是在清早进的城,恪哥早已联络好管家伯伯,他将我安置在别馆后就匆匆进了宫。临行前直叮嘱入画要照顾好我,又对我道处理好宫里的事情后再寻合适的时机带我进宫见娘亲。未免他既要守丧难过又要忧心我,我浅笑着应承他绝不会离开别馆半步。得到我这般承诺他才放心地策马进了宫。
我站在别馆门外,一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长街尽头无了踪影才收回神思。入画一直站在我身旁陪着我,见我回过神来才走上前扶住我,劝慰道:“小姐,王爷会平安回来的。今儿进宫的王爷不在少数,即便是有异心的人该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我颔首,依言随着她准备进馆内,可才进门槛即听见身后有车马停顿的声音。我徐徐回望,即见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停靠在别馆前。正欲询问之际,那马车两旁的守卫倒走了上来对我拱手道:“敢问是果儿姑娘吗?”
瞧着是宫里守卫的衣饰,我与入画对看一眼终究还是应答:“我是,不知所为何事?”
“陛下因先帝驾崩郁郁寡欢,思及果儿姑娘往时陪伴的景况因而着卑职过来请果儿姑娘进宫叙旧。”那人恭敬地说着。我方才明白是李治想要见我。既是李治,那么也就无甚可怖的,因而也就放下了心防。正欲随那侍卫而行却被入画止住,她担忧地摇了摇头,我不免宽她的心:“放心,皇上在年幼时与我结识,只是朋友间的相聚估摸很快就回来的。我答应过恪哥不会离开别馆是因为他担心我遇险,可这有皇上的人马保护,我不会有事的。许迟些还会与恪哥一同回来呢。你只管与管家伯伯说我是去了旧时玩伴家了,定会在晚饭前回来的。”言罢,再轻拍了入画的手背示意她放心。她见我如此,只能讪讪地放了手,可仍是不放心地一遍遍叮嘱我要自行小心。
好不容易应承了一次又一次,我终于可以上进宫的马车。从帘子内向入画挥了挥手,我便安坐在车内稍作歇息。上一次这般进宫是因为选秀呢,那时耳里还有幻听,以为恪哥在道上弹奏着《广陵散》对我相送。果真是太久的事情了。自己想想又笑笑摇摇头,恪哥说了要珍惜当下的,我怎么老是回想过去?可我真切地知道,这些经历倒真的带给我一个习惯,就是不再吝啬笑容,在还能有笑意的时候尽量地开怀。
到了宫里,我随着宫人的引路缓缓走着,竟是来到了偏殿前。有些犹疑,可那宫娥弯身恭请我进内,我只得试探着推开了门扉,映入眼帘竟是满满的熟悉。那张我常躺着的雕花长椅、那我曾与素晴端坐对饮的桌子、那扇半开的窗扉,我曾经倚靠着眺望东宫的景致,那么多,那么些年,其实相忘又如何能忘得掉?只是这一切的摆设竟与我离开时毫无分别,我走进偏殿,伸手触及梳妆台,竟是毫无尘埃。正疑惑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我蓦然转身却还未回过神就被人拥住,只听得那连声的欢喜:“小姐姐!可真是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