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的只要奴婢留下就可以么?”我顾不得其他,只能这般问。他嗤笑几声,只丢下句:“试试。”就翩然转身离开。那些宫人随即死死地扣住门扉。一时间,我竟回到了初到东宫时的困境——被软禁了。
因事孤身一人进得宫,如今也没个商量的人。我更是无从传消息给恪哥,而我也不能告诉恪哥这些,毕竟能拖时间就拖时间,我不想李治的屠刀立刻就伸向了恪哥。焦虑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该与不该早就不能再说什么。当初轻信李治进宫,如今这般局面已经不是懊恼就可以解决问题。何况他早知我身世的秘密,即便我不进宫也是迟早会连累恪哥的。思及要害之处,我竟只能得出唯一一个能够解脱的方法,就是我死。只有我死了,恪哥才可以安全。也只有我死了,李治就不可以再找任何的借口威胁恪哥。也许往后还有许多的险阻,但目前我这个最大的难题没了,也就还可以给恪哥留下喘息的机会。
犹豫着,这么想,暗暗告诉自己不过就是一道血痕的事情,闭着眼睛就过去了,不要害怕。手脚变得冰凉,我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取出一簪子,瞧着足够锋利,若朝喉咙插入该是能了断性命的。我再审视门扉,见门外守卫的人不甚察觉,因而就把心一横,举起簪子就打算用力一刺。“砰。”忽而在千钧一发间,窗棂传来轻响。我似乎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在唤“小姐”,心里惊讶,连忙放下簪子步至窗前,微微推开窗棂才见果真是入画躲在墙根处。她见是我,忙欢喜地站起来,左看右看后从窗跃入。我仍是震惊,压低声线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奴婢见小姐许久不归担忧出了什么事情,因而央独孤公子带奴婢进宫。问明了公子小姐在宫里旧时的住处,就过来碰碰运气,只没想到竟真遇着您。如今公子还在外等候,咱们走吧。”入画也是小声说着。她拉起我的手,我却原地不动。她疑惑地看向我,我只能简单说明要害:“陛下知晓了我真正的身份,如今我若离开必会对恪哥不利。入画,你自己尽快离开,我不想连累了你。”
“入画进来就是为了带您出不去,若您不见了如何与王爷交代?”她听我这么说颇是焦急,忽而眼眸看到我颈子处许有点方才欲自尽留下的血点,她边小声说着边惊讶地看向我:“小姐,您这是寻死?”
我无言,只是将簪子偷偷往衣袖内藏可仍是被入画揪住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小姐,您就是这般消极对待的么?难懂啊我们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您若是这般去了,王爷该如何?”
我垂下头来,可终究还是笃定那想法:“无论恪哥如何想,我死才是最好的结局。入画你不懂,这件事十分严重。若是处理不好所有的人都得没命。如今只有我一人赴死已经为好了。”娘亲与姑姑对我原本极是好心的安排,她们也许万万想不到尽成了刺向恪哥的利剑。
入画见我这般也沉默了,但半晌她又言:“不管如何,咱们先出去!无论如何,您都不能死!”她是那么坚定,我有些犹豫着被说动了。因而缓了语气:“那独孤谋在哪里,我们如何出去?”
“小姐且随奴婢过来。”她边说着边走向窗口,入画示意我朝外看,言独孤谋就在远处候着。我心里奇怪,透过缝隙想要看清楚方位好逃走,突然,脑后就传来沉痛感,一时间就眼前黑了过去。我能听到最后的话就是“小姐,入画向您道歉。”
“入画!”我在黑暗中醒来,大叫着入画,可身子马上被人扶住。我慌张地转身才见是独孤谋。犹如抓住了救命草一般,我扯住他的衣服追问:“入画呢?我是怎么出来的?这是哪儿?入画呢!”
独孤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强行将我揽入怀中,他似乎想要安抚我的情绪。可我仍是激动,我知道入画定是遭到不测了,我知道那傻丫头定是想了些愚蠢的办法来换我出来!我无法冷静,我在独孤谋怀里挣扎着,渐渐有了哭腔:“告诉我入画呢?独孤谋,你告诉我,入画在哪里?她在哪儿!”
“乖乖坐好,马车很快就送我们到逍遥馆了。如今东宫偏殿很乱,陛下正忙着找人灭火,所以你安全了。”独孤谋苦涩的话就这么传进我的耳里。我不想相信那是真的,我不想相信都是因为我的轻信竟然赔上了入画的性命!我说过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的,我说过的!死死地揪住独孤谋的衣襟,我绝望地说着:“告诉我,入画不在火中,告诉我呀,独孤谋!告诉我呀!”他不言不语只是抱紧我,我已经觉得自己的神智开始不清楚:“让我下去!让我回去!我要去救她!让我救她!死的人应该是我!”
“住嘴!你这样如何对得住入画的牺牲!”独孤谋忽而厉声喝止我。我好似被人狠狠刮了一巴掌,早已是心力交瘁了。原来一天的时间,竟然可以堪似一生般漫长。“入画没了,我回去怎么跟阿兔说啊?”静静地靠在独孤谋怀里,只能呢喃这么句话。我害人害己,我那么讨厌杨氏,可到头来,她说得才是真的——我果然肮脏无比。
独孤谋只是紧紧抱着我,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见马车停了,他才道:“现在在逍遥馆斜对着的巷子里,你要回去吗?”
“不回。入画替我死了,这个世间就没有杨果了。”犹如死寂般,我游吟着,我不敢抬头看独孤谋的眼,只是缓缓撑起身子,有些无力地牵起帘子望向外面。那么恰巧,我竟见着恪哥跃下了马。我见小厮替他拉走了马匹,然后他迈步进馆内。身姿有些迟缓,想来跪在灵堂前是哭尽了心力吧。他那么难过,我如何在今日仍为他添乱子?渐渐泪水又涌了上来,因为我见到一直从容淡然的恪哥,竟是匆匆不顾形象地跑出了逍遥馆,他急急地又上了马,就这般从我眼前跑了过去。其实我很想喊住他,告诉他我所有的心意,可是怎么可以,若我是他的劫难,我宁愿不曾遇上他。
“真的不见了吗?”独孤谋悠悠地开口,我轻轻点头。放下帘子,我的情绪渐渐稳了下来:“你说得对,我不能白白让入画为我牺牲。也许这般,他寻着寻着见找不到就放弃了吧?还有贞儿姐姐在他身边呢,没关系的。”
“你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我为何会踩你裙角吗?”独孤谋突然无由来地挑起话端。我因没什么心思,只是沉默。他却奇怪地起了兴致:“那是因为当时我与王爷在酒楼厢房内对饮。他望向窗外,满满的笑意。他说我总说这个世间没有真正美好的女子,他指着那时正景致高昂瞧着热闹的你对我说,那就是。我不信,我说瞧着也不过是一泼辣劲,可他就是摇头。因而我与他打赌,若我踩了你裙子你不生气我就当输。没想到你这迷糊的,竟是脱口而出向我盗了歉。那日我赔了好几顿的酒钱可也就记着了你。那时我只是觉得王爷看人颇准而忽略了他那眸光中的宠溺,再后来他对我说若是喜欢就该争取。果儿,在王府见了你我才懂,我真真是不如他的。王爷那时定是认为自己不能爱你因而才殷勤地为你选好人选。我想他心里是难过的。真的,我真的做不到。”
呆呆地听着独孤谋说的话,那么多,一直以来我才是那个大傻瓜,那么多的事情都不知道不了解。以为躲着藏着有自己一处天地就好,可到头来呢?赔了入画性命又误了恪哥,我真蠢,真的百无一用。木然地坐着,良久才言:“把我带到京郊的尼姑庵里。你就可以离开了。”
“当真要如此吗?我仍然可以带你远走,陪着你的。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独孤谋劝着我。我却淡淡说着:“没有他的地方,哪儿都一样。独孤谋,我这一辈子真的谢谢能够有你这么个知己。可如今,青灯古佛,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独孤谋听我这么说,不再说什么。只是吩咐车夫起驾。我就这般,离了那繁华喧嚣,离开了曾说过要永远陪伴的爱人,不再有爱不再有念,过往云烟,只道能为仍活着的人祈福。来到尼姑庵前时,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独孤谋曾喊住我,我回过头朝着他感激一拜,淡淡说着:“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告诉恪哥我的去处。天地间,从此无果儿一人。”待独孤谋点头,而后绝尘离开后,我重又一步步上着台阶。别了恪哥,从来都是我看着你离开,如今最后竟仍是我见着你策马远去的身影。其实也就足够了。得你眷宠一生,果儿已经万分福气。
永徽四年春,二月,甲申。房遗爱、高阳公主等谋反叛乱。吴王恪因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长孙无忌既辅立高宗。深所忌嫉。适逢谋反一事即借以遗爱希旨引恪获免。无忌既与恪有隙,因而毙恪。以绝众望。然海内冤之。
吴王恪且死,骂曰:“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不久,竟如其言。而同时京郊一庵堂有师太适时圆寂,闻庵堂内弟子言其俗家单名“果”。
时年二月初春,帝宠武昭仪。然宫中秘闻吴王恪毙当日深夜,帝于明德殿偏殿驻足良久,而大兴宫内淑景殿灯火昏暗。
由此世人编排秘闻。
“有些爱,一生不必说出口,却深沉得万世也化不开。”萧贞儿说下这句话的时候,她正走在流亡的途中。她的四个孩子尚且年幼,最年长的李仁也不过十岁。自李恪被以“谋反”论诛后,他们就随着她,在那些朝廷将领的奴役中度日。不再是什么矜贵的世子,也不再是尊贵的王妃。
萧贞儿为什么会说这么句话,那是因为李仁有天夜里靠在她身边问她关于李恪的事情。这个孩子总是好奇自己的父王是怎么样的人。明明是以谋反罪诛的却惹得万民啼哭。因而萧贞儿就将回忆拉得很远,渐渐就说起了李恪与杨果的种种。那句话,就是她用来总结他们的爱情的。她永远记得李恪从京奔丧回来时整个人是如何的可怖和落魄。实话说,为夫妻多年她从未见李恪如此。她按着往常那样柔声劝慰他,李恪本是无言只等到她疑问果儿为何不见踪影时,李恪的情绪才忽然爆发了出来。她看着他那般癫狂激动的模样,听着他执着疑问着果儿为什么会离开,果儿为什么会离开他时,她才懂得那位她一直嫉妒的女子,从此真切消失了。
是的,旁人总觉得她待果儿极好。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嫉妒的。即便是不为了李恪,也因为同是亡国之人,偏生杨果就被保护得如此好。原先她是不知杨果的身世的,只道是李恪的妹妹而已。那时她也曾疑惑,仅仅妹妹为何他会那么着意,即便是出了远门也定要赶着去京见杨果。只在后来,由于李恪在朝里遭受太子党的陷害而罢了官时,她才知晓杨果的真正身份。
那日李恪像是冒着极大的勇气,喝了许多酒。他一直不贪杯的,她不懂是何事让他这么痛苦。只等到那些醉话出来,她才听明白那个妹妹不过是表妹,他不舍得因为自身的利益送杨果进宫。只是形势危急,他不得不为之。那时萧贞儿试着问李恪,为何就着意了。李恪醉醺醺地看着她,把她当作果儿了,那般真挚地说着:“恪哥多想告诉你,我爱你。这么多年,原来宠一个人也是会上瘾的。可是我答应了母妃不能泄露你的身份,你就只能是我的妹妹。为什么,偏生就是兄妹!”那般无助,那般的痛苦,她在那刻竟心也难过起来。也正因为这样,当李恪让她教导果儿进宫的事情时她才会那般卖力,连出行到逍遥馆她也一番精心的打扮。杨果自认为是弃儿,终究是会自卑的。在逍遥馆里,她耍了第一个心眼,就是明明李恪吩咐她要将进宫的真实目的告知杨果,他不愿意欺骗杨果分毫。可她瞒住了。她想让杨果受骗进宫因此而憎恨李恪,那样她就可以独得李恪了。
只是她算漏的是杨果对李恪的执着。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杨果竟都一如既往的选择站在李恪一旁。也因为如此,她作为一名妻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为别的女子痛,为别的女子忧虑。她当真可以说,杨果是李恪此生的命。
第二个心眼是用在了杨氏身上。其实那王妃是个好人,只是太过骄纵而已。总是认为所有人都该宠着自己。萧贞儿自是知道杨氏的作风,也明白杨氏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在杨果准备到府之前她就将杨果与李恪的纠葛告知了杨氏。一来她不愿意让李恪讨厌自己,二来这般也可除去杨氏。果然,由于杨氏触及了杨果的痛处,又因被李恪责骂,忧心忡忡就去了。她就这般毫不费力气地坐上了王妃的位置。只是想来杨果也是个聪慧的人,自杨氏的风波后杨果就待她不再那么亲近了。只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得到了王妃之位,而李恪仍一如既往地尊敬她。是的,他尊敬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他只是认为这是她跟随他多年应得的名分罢了。所以萧贞儿才不甘心,她又略微挑拨了杨果与李恪之间,只是小小说了件相亲的事情,杨果竟真的以为李恪放弃自己了。而那时李恪远在岑文本家中,毫不知情。当然,她这般仍是输了。因为李恪回府连衣服都没换也不歇息就第一时间去了看杨果,而杨果竟然总是选择原谅李恪。她那日藏在暗处看着他们相拥,终究虽然嫉妒但也承认了个道理,他们当真深爱,是任何的误会和阻隔都不曾能分离的。
杨果若躲着李恪,他就徘徊在杨果的庭院旁守候;杨果受了委屈,李恪可以让欺负杨果的人不得好死,总之,她发觉除了皇位,杨果就是李恪心头第一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为了另一个女子的舒心,竟是可以那般狠心的。杨氏死不瞑目的那天,萧贞儿也在。她那时怀着仁儿,轻声与自己说那都是为了孩子。她的孩子降生理应是嫡子,庶子的凄凉,她不愿意仁儿去经历。只是如今这些想来都毫无意义。她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这般随军流放。
萧贞儿低头望了望熟睡的孩子,她重又抬眸那苍穹,这一生她总是在尊荣与卑贱中交替,国破、家亡她似乎都经历过而且别任何人都要真切。她很想告诉那不知为何竟离开了的女子,其实她为李恪做的一切她萧贞儿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李恪不需要罢了。萧贞儿心思纷繁着,她忽而觉得,其实她现在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有始有终陪着李恪的人,只有她;能为李恪生儿育女的人也只有她;能因李恪流亡边疆的也只有她,这一切一切,都是杨果无法去做的。萧贞儿想着想着,也就笑了,是的,这一生她终究还是赢了杨果那么一回。她缓缓合上了双眸,心里喃喃道:也许,这就是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