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里微凉,入画为了添了衣。我瞧着她已经在庭院中准备好的酒菜和纸钱,缓缓蹲下身子,稍稍焚香,对天长拜。倒了杯酒,洒入黄土,竟是又不能自持地抽泣着。“你们见着面了么?你、入画、称心、太子妃,还有灵鸢,似乎都走了,都不在了。那儿似乎很热闹呢,殿下,果儿曾经以为自己会恨您一辈子,可如今,果儿真的极想您。您知道么?果儿真的以为咱们还能见面的,或者即使不见面也能彼此知道对方还活着。”入画在旁烧着纸钱,她见我爱上,忍不住劝道:“小姐,人已经去了,您还是宽宽心。毕竟,您的日子还长呢。”
“是啊,日子还长,还很久。”我呢喃着重复自语,婆娑间抬眸却看见恪哥的身影模糊在眼前。他缓缓走来,也蹲下了身子,一壶酒入喉,继而又倒了一壶酒入土。他什么也没讲,只是安静地侧过身子与入画一起往火盆里放纸钱。我静静地看着他,清朗的眉间似乎有些冰霜,顷刻间我懂得了什么是“兔死狐烹”的凄凉。萧索地说着:“你知道李承乾不是郁郁而终那么简单。”
恪哥只是仍在烧纸钱,没有说话。可那样我却真真知晓了李愔的担忧都是真的。哪怕李治没有那样的心思,如今的太子党也是会动心思的。李承乾已经倒下了,他们如何会让他有翻身的机会?瞧着皇上对李承乾死后的追悔的态度,也许我能明白那些人的担心。永远,都是死人最让人放心的。“好好地走吧,也许下一辈子,您就可以在一个父慈子孝的寻常人家生活了。您会得到父母全部的爱,您也可以做自己,不必为了保住一些虚无的东西去无谓地牺牲。”再倒一杯酒水入土,我长叹着,仰望夜空,那么漆黑,看不到星点希望的亮光。
第二天醒来,我感到头晕脑胀,想来该是昨夜自己贪了杯。见入画进来,才迷糊地问着:“昨儿我是怎么回屋的?”
“是王爷抱小姐回房的。您昨晚又哭有笑的,真让人担心。”入画湿了帕子为了擦拭了脸颊,重又说道:“王爷今早才离开的,昨儿守了您一夜担心您有什么不妥。”
我微微垂下头来,没了过往那些甜蜜只是心里叹着,为何要对我这般好,这样不可触碰的温柔直让我更难过。又思及李承乾的过世,身子更是恹恹,因而也不搭理入画,只是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我又重趟了下来。只却未曾入眠,就听得门外有些吵杂,入画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及听了一响亮的巴掌声,我忙撑起身子,担忧地高喊:“入画,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姐,您歇息吧,没事。”入画虽这般回答,可那语气分明不对劲。我无法置之不理,于是强撑着精神披衣下了床,才走至门沿已见门外人影晃动。缓缓拉开门,王妃杨氏的身姿赫然就进入了眼帘。心里一惊,连忙屈身恭迎:“果儿不知王妃驾临,还望恕罪。”
“本王妃哪敢怪罪果儿妹妹呢?你可是王爷最宠的妹妹呀!”那话语尖酸,总听着有些不妥。杨氏身边的仆人气焰嚣张地推开了入画,我忙过去扶住入画。只消那样,那些人就扶着杨氏缓缓进了屋。我轻声询问入画可好,她感激地朝我点头,可有不忿地往杨氏那看了眼,只最终仍是无奈地与我进了屋内。
那杨氏端坐在主位上,手捧着茶杯也不喝,只是用杯盖那般扣着,嘴角有些意味深长:“原以为果儿妹妹这儿有些什么矜贵的东西惹得王爷夜不归宿的,可这瞧着也不过是些粗茶,与嫂子屋里的矜贵茶叶可没法比。”
我只管垂头听着,先不知她想要作甚,如今也不好应对。入画立在我一旁,见她似乎强忍着怒火双手紧握,我忙眼神示意。都是王府里的人,我不想生事端。
可我这天真的想法,很快就被杨氏那不堪的言论给击溃。她堂堂王妃,竟对着我,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咄咄逼人地说着:“本王妃这一声一声的嫂子自称,原是不想。能唤本王妃嫂子的可都是当今的皇子公主,您不过区区野种,能唤嫂子已是荣幸。可你怎么还不珍惜这荣幸?果儿啊果儿,你说你这没爹养娘不要的杂碎,血统也不知道有多么肮脏,本来就生得累人,竟还生了主意去勾引王爷?罔顾人伦之事,你也做得出来!”茶杯被狠狠砸在地上。入画冲着这一砸就想上前,可衣袖被我死死抓住。她回过头看我,许是见我目光沉寂悲凉,终究还是生生收回了脚步。
“怎么不说话?哑巴啦?”杨氏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身旁的下人忙上前搀扶着她。又是那一副娇贵的模样,她慢慢逼近我,俯身目光犀利:“听好了,原先是见贞夫人在本王妃待你客气,可你不可以因着这份客气就当本王妃是傻子!这吴王府,谁才是女主人你该知道!不要将你血脉里的肮脏带着玷污了王府的神圣!再有下一次,不管是清白还是真的那么些事儿,本王妃定让你不得好死!”那样的恶狠,眸色是那般的轻蔑不屑,原来,光是说话,就可以将人伤得那么重。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入画一直在旁唤我。可我仍是毫无应答。身子似无了灵魂,被人活活抽取了魂魄,那般无依无靠。我想我的脸色定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我想我的眼眸定是从未有过的空洞死灰。可是那又怎样呢?不过一杂碎,如何是不会有人在乎的。是了,没爹养娘不要的杂种,说的似乎就是我呢!难怪李愔会听了我的故事后顿悟他有多么幸福。是呢,与我比起来,他们都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金曜呢。我不管不顾入画跟随的呼唤,似游魂般行走在走廊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原以为这里可以是我的一处天地,可他们竟是连我的一人天荒地老也要剥夺的。
恍恍惚惚走到廊坊的尽头,眼前突兀地出现了恪哥的身影。他怎么又来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的家人不喜欢见着我么?身子有些恍惚,我只当见不到他,漠然地略过他想要走下阶梯。忽而手臂有股力道,一把将我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禁锢住了我。“是恪哥不好,没有好好保护好你。”他的话温柔地传来,只是如何都对我起不得作用。这就是杨氏口中说的罔顾人伦么?如果是,那么我就更脏了!条件反射地觉得自己在他的怀里极其地恶心,忽而就拼命挣扎起来。可他抱得我极是用力,渐渐地我就感到自己拗不过他。而后那些委屈、无措,一股就涌上了心头。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终日不见天日地藏在这里?”面容应该是惨淡的,泪珠蜿蜒而下,声声对着眼前面若冠玉的人,揪住他的前襟,失声无力。
恪哥似乎极是凄凉才开的口:“为何要这般在意你是谁?无论你是谁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对你好,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她说我的血脉里流淌着肮脏!”好像承受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我最终狼狈地跪在地上,发丝凌乱。恪哥单膝跪地,一把将我带入怀中,他浑身都散发这一股冷峻的气息。继而长久的沉默,直到那玲珑别致的廊坊吹过一阵清风,他方才晦涩地说着:“若那是肮脏,那我也有一半这样的肮脏。所以别怕,恪哥陪你,无论你是谁,恪哥都会陪着你。像从前一样。”
“从前,我不知道自己原是你妹妹。你呢?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妹妹么?”心力交瘁,我那么艰难才问出了这么句话。他似乎未曾想我会如此问,神色均是愕然,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过了又将我带入怀里:“恪哥起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你,一丝一毫!”
而那起誓,在三个月后我才真正知晓他的认真。从那天起,所有对王妃杨氏照料的大夫都撤走了。恪哥真的不再踏入杨氏居所半步。杨氏一族的不满他也是装作看不见,若是逼急了他只道自己已经两袖清风无心争权,若是不满就散了吧。王妃那的丫鬟总被差遣到恪哥那儿跪着,杨氏想要请求恪哥回心转意。入画有时陪我经过见着时,不免嘟囔:“明明是该向小姐您道歉,她倒是装着模样。”
“她是大家小姐,如何会同我道歉?何况,她说得也没错。”淡淡说着,似乎听着已经不在意。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真真不是宽容大气的人。那些话就像刺一样蛰进了心里,扰得我夜夜辗转无法入眠。所以,我看着她病重,看着她痛苦,就是没有再走上前一步去恪哥那替她求情。那般的圣洁伟大,我是做不来的。也许杨氏到死也不知道,那天我明知自己那般恪哥会心疼会生气可自己还是这般说话这般任性了,只因为我就要看到杨氏的凄凉。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懦弱不是愚笨,我只是先前懒于算计,只想退一步海阔天空。是她起了头,让我难过让我人生变得真切破碎,那我就不会再心慈手软。
依稀记着,杨氏病逝不久,恪哥就另立了贞儿姐姐为王妃。杨氏被草草地安葬草草地打发了。我刻意使开入画,自己一人走到杨氏曾经的居所前,瞧着那阁楼,华丽又如何?终究是物是人非的。恪哥真的待我极好,只是不知那份是不是愧疚占了极大的分位。杨氏到死那一天,恪哥也未曾再见她一面。那般无情、冷漠地对待她,只听听说服侍杨氏的人说她是死不瞑目的。我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伤心,只是知道,进宫多年,其实我真的可以狠下心来的。他们都错了,我是真的可以置人于死地的。
又过了两个月,贞儿姐姐的孩子终于诞生了。入画告诉我是位世子呢,取名单一“仁”字。听那话时我在浇花,手里顿了顿,嫣然而笑:“那就好,母子平安就好。”
“待世子的百日宴,许多官员还会来道贺。小姐,您看到时咱们是否要回避一下?”入画有些突兀地接过话。我不懂为何需要回避,可突然想想,素晴曾说独孤谋一直与恪哥交好,想来那天独孤谋也是会去的。独孤谋似乎不曾知晓我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恪哥,想来是要回避的。这般想着不免打趣入画:“怎么,见了一面就记挂上了?我原也不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
入画忙伸手就往我腰间挠了过来:“要您取笑奴婢,看要您这般取笑奴婢!”边说边就使劲地挠我,直把我弄得极痒,忍不住就笑个不停,只差没岔了气,禁不住连连求饶:“好入画,就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连声说了好几次,入画那丫头才停手,我真真是笑得手脚无力了。这消停了会儿,我才扶着墙角喘息着,忽而入画又一惊一乍地凑过来,惊得我连连后退:“别!”
“噗嗤”一声,入画倒捧腹大笑起来:“小姐原是也有怕的一天呢!”这我才知晓自己被捉弄了,因而也就生了闷气,可瞧她笑成那样,自己也就哭笑不得了。入画笑着笑着,好不容易止住才言:“小姐,不如咱们一会儿就溜出去吧!就像从前那样呢,可好?”
未曾料到入画会怂恿我这么做,自己想想也许久没有年少时的调皮,因而不多想就答应了。于是我与入画可真是有些“做贼心虚”般,匆匆吃了饭,按捺不住性子装着模样在院子里逛着,只消趁着家丁护院过去了就立马回屋换了衣服。那入画还得意道幸亏是她记得把男装也带过来了。临出门前她还不忘调侃一下阿兔:“咱可不带你玩儿呢”说着就挽着我的手,俩人都兴致奇好地溜了出府。只是许久不曾攀爬高处,待从墙顶跃下地面时,脚跟免不了就抽搐了几下,两人都握住脚毫无仪态地呲牙咧嘴地喊着疼,这般对看片刻,又哄堂大笑起来。
“咱们去哪儿呢?这安州可不熟悉。”入画高兴地问着我。可这就问倒我了,我也着实对此处陌生。忽而眼珠流转,抓起入画的手就道:“咱们就随处逛逛,兴许这儿也有些喜欢的玩意呢。要是仍有好看的胭脂,就更是好了。”这么说着,拉着入画就往巷子外跑去。可入画的步子却一点一点地沉重,我不解回头,见着她已是眼眶通红了。因而小心翼翼问着:“怎么了?”
“没事儿。”入画灿烂一笑,又提起了精神牵着我往前走:“只是想起咱们头一次出别馆,俩男儿装站在胭脂摊位前那般的兴奋惹得摊主也诧异而已。竟是过了十多年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小丫头呢。”
我不知那总是没心没肺的丫头竟会忽而如此感慨,心里这段时间的风尘竟有些被化开,渐渐带了些温暖。用力握紧入画的手道:“可这该值得高兴,因为咱们还可以这般在一起逗趣。这么多年了,咱们还在彼此身边。”她眼眸稍稍湿润,可也是极开心地朝我用力点头。
安州虽较之长安少了那么些繁华,可来往的商贩还是热络非常。我与入画东瞧瞧西看看的,一时也就入了迷。毕竟都是在府里待了太久,街上的一切都显得新奇。我们两人就这般笑笑闹闹地渡过了一日,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偷偷回到庭院时,入画已经忍不住笑倒在地上:“竟是这般刺激呢,方才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那些护院听到!”
“就是你傻,呼吸那么轻又如何听得?”我边换衣裳边笑着说,可此时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恪哥的声音就传来了:“果儿,我可以进来吗?”
“不!”匆匆脱口而出才后悔莫及,忙眼神警示入画。一时间混乱的找不着袖子该往哪儿穿。所幸入画还机灵,连忙仿照我方才的语气答道:“不好,王爷,小姐已经睡下了,您明儿再过来吧。”
“时间尚早就睡下了?莫不是病了?”这说着就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我一个迅速转身也不管衣服穿得可行急忙飞身躺在床上而后连忙将被子覆于身上。而再看入画已经利索地穿好衣衫,把褪下的男装胡乱一裹就踢到衣柜后,佯装镇定地杵在我床边站好。做完这一切动作后,恪哥恰好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