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不是已经从李恪那得知独孤谋要迎娶安康的事情了吗?你不是泪如泉涌了吗?为什么还要在这儿装不在乎不知道?”他注视着我的双眸,似乎不容许我有丝毫的躲闪。再次轻声笑了出来——合着无论是恪哥还是李承乾,都认为我对独孤谋情深意切了。我对独孤谋情深不假,但那是朋友情谊。那是我在别馆时唯一结识过的朋友,怎能不惦念?只是与爱情无关罢了。况且,如独孤谋所说,即便是我今日选择跟他走,许他也没有勇气再带我走了——抗旨不遵为死罪,他本孝子哪能让家人受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那些探子怎么回话的,怎么你们都有这般的思?可无论如何,果儿都谢谢你们。殿下,妾虽不知安康公主禀性如何可想来皇家教养,总是顶好的。皇上恩重独孤家,果儿为独孤谋高兴着呢,何来伤心之理?”若说伤心之人,我只能想到独孤谋惜别我时的寥寥背影。只是我又能如何劝慰独孤谋?独孤谋要的,我都给不起。
“那你眉眼间的愁思何来?”李承乾竟这么说。我眸色闪烁,显得不甚自然。可是如何告诉李承乾我的心事呢?我说不出口,难道要告诉他我喜欢上的人是自己的哥哥,见着恪哥时竟是无限欢喜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但恪哥却只是顾及着以为我为独孤谋伤心却全然瞧不出我自见了他后蓦然欢喜,眼里只有他了。恪哥看不出来,他看不出来。李承乾见我木然不答话,也不再相问,只是仰望天空,见着那天色已暗,低头与我说道:“这天色想来适合了。走吧。”
紧握着李承乾伸过来的手,我随着他走过长廊,穿过殿堂,回环曲折间步至一小厢房处,我见着厢房四周皆被黑色的帐幔罩着,因着天色昏沉,房内定是更阴暗。我不解地看向李承乾,却见他浅笑着示意我先把眼睛合上再随他进去。若是当年进宫之时,我是定不敢如此。只是如今,心里无任地放心,也不多问就闭上眼睛陪了李承乾走进了厢房内。
我听见守在厢房两侧的宫人窸窣的脚步声,继而又将房门合上。一时间黑夜中我只听得清楚自己与李承乾的呼吸声。恍惚间才传来李承乾轻微的声音:“睁开眼看看。”
依言慢慢将眼睛睁开,瞬间无法用言语去述说自己的欢喜与惊叹。我原不曾想过睁开双眸竟是会看到房内飞舞着犹如繁星点点的萤火虫。温馨的光点匀匀地移动,绕在我四周,散落分布着。多么美好的画面,我忍不住赞叹地惊呼起来:“殿下!您怎么会寻到这么多的萤火虫?”
“我是东宫太子,要着人捉些萤火虫总是可以的吧?”似乎不屑我愚昧的问话,他懒懒地说着。只是我听得出来他语气并无恼怒反而带了些许欢喜。
萤火虫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我总觉着自己此刻被光点包围着,伸手触及竟有淡黄的光落在手指间,暖暖。忽而鼻子即觉得酸楚,涩涩地说着:“殿下,您不必如此哄妾开心。真的不必。”
“我可没有要哄你开心,只是自己想看萤火虫罢了。”他在黑暗中,萤火虫的光亮若隐若现李承乾的脸庞,显得有些惨淡。我知道他是认为我为独孤谋娶亲的事情会不愉快便做了这一些,可嘴上不认总是他的把戏。我莞尔:“多谢殿下让妾得蒙在旁观赏,妾很高兴。”
李承乾没有说话,只是走近我身边伸手轻拍了我肩膀。仿似要给我支持一样。心里忽而想着,若是没有对立的立场,素晴若跟了李承乾定是幸福的。“殿下,还是将门打开,让它们走吧。果儿如今心里有光,不必再看了。”我暖声说着,他该是应承了。只听他朝着门外吩咐开门,忽而一道微弱的月光照了进来,那些飞舞的萤火虫,渐渐沿着路子排成一列,缓缓飞了出去。光点犹如河流般,蜿蜒流动,我见着竟觉天上的银河落下了凡间。
“回去吧。”见我仍不舍地望着飞远的萤火虫,李承乾淡淡说道。我点头应承。心里不再空荡,我此刻被感动充栋着,竟是从未想过,这么些年来,东宫有这么一天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东宫外的流言纷纷,李承乾这些年却总是无视外界的言论。渐渐地,太子党愈加壮大,他也愈加沉郁。那夜陪着我一起看萤火虫的东宫太子不再了。可是我已经习惯逢迎他,习惯在他发脾气时、受到伤害时陪在他身边。这里的宫人如今已经不再喊我“姑娘”,也不知道是谁先唤起的,宫人们都称呼我“果主子”。而那太子妃也当真如称心当初所言不再搭理我。今儿又是一个连绵阴雨的天气,我瞧着那天,心里又泛起了愁。“来人,随我去殿下的寝宫。”匆匆领了宫人就走,我在担心李承乾的足疾又犯了。还记得原先他提起过有足疾,我平日见他也算利落因此不以为意。只没想到,若是阴郁的天气,他竟是连走一步都困难。我推门进殿,见着殿内寂静,缓缓走到他床前,李承乾已痛苦地脸色也显苍白。
“这御医的药,怎么总不见效。这么多年了,就是医治不好。”我用手帕轻轻为他拭干额上的汗珠,担忧道:“可殿下,即便见效慢,您也该喝药呀!果儿见您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闹脾气,不也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何能好?”
“不好就对了。这样就成全了父皇要废太子的决心。”李承乾苦苦地笑着,眉头紧蹙,嘴唇发白,想必是极疼的。我微微替他心疼,李承乾虽总是说着些满不在意的话,可总是让听者心酸。我柔声劝慰:“还是喝药吧,这般忍着,你父皇也见不着呀!”
“你不知道的。在他的心目中,李泰是他儿子,李恪是他儿子,他可以疼惜晋阳疼惜高阳,却偏偏不会在意我。我李承乾是烂泥也好,人才也罢,永远当不得他心目中的太子。如今母后已去多年,闻说父皇已有意另立皇后。没有了母后,我就更加一文不值了。其实我这足疾,好与不好,哪有两样?”李承乾仍是用一种洒脱的口气说着,只那脸色更加苍白了。我守候在旁,一时无言。良久,看着他我才又道:“何必总说些丧气话?”
“我没有丧气。你放心,我秘密部署了这般久,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似乎在安慰我,我却更为难过。若是他知晓我将他的举动都悉数传告给了恪哥,真不知他会如何。心里一遍遍说着抱歉,我遇着了恪哥,执着了恪哥,旁的人就再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艰难地对着李承乾笑了笑,往床沿上一坐,挪了挪位置,我伸手轻轻为他的腿按摩着:“如此,可舒服些?”
李承乾轻点头,闭着眼睛,过了许久又问:“这些年了,可愿真的随了我?”
他那样说,我手里的动作忽而就僵硬了。我从未想过李承乾会这般问我。他见我愣住,倒是笑了:“怎么就吓傻了?从前我那么粗暴对待你时你可是极为倔强的。”
“殿下说笑了。”我婉转地说着,将头垂得极低。只听得他又是一声叹息:“我知晓你是不愿意的。我又何尝愿意?真不知晓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魔,怎么就忘不了她呢?若说待我好的人,这东宫里多的是奉承我的人。真心实意的也有,别看我不甚理会太子妃,可我是知道她真心待我的。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待她不闻不问罢了。太子妃心里想我好,毕竟东宫的沉浮已经牵连了她的家族,可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让她如愿!这些年我总是在想,素晴藏起那玉镯是为什么?她绣的那些话是为什么?若她爱过我,为什么我不曾觉察心里忐忑?”他有些虚弱,躺在床上竭力想要撑起身子坐起来,我忙制止不想他太过激动。可李承乾仍是在寻觅些什么微弱的希望一样,执念不已地说着:“果儿,你说,她是不是也曾爱过?她许只是心里将恩义看得更重所以才这般对我?若果没有恩义,她定会接受我的。”
“是的。果儿相信,素晴是那样的。”虽自己也不确定素晴的心思,但仍是这般说了谎只想让李承乾安心。这些年来,他总是纠结这个问题。从前他还会问为何称心要这样离开,借着他的手自尽,后来渐渐就不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慢慢晓得了答案。可素晴的事情,他一直反反复复问询,竟是怎么都无法舒怀。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惨淡的模样,如此光景,我也不禁感慨。又一次忆起旧日时光,素晴那别致动人的模样。每每迷茫不知所措,也只有她,能将我唤醒。
李承乾听了我的话,安静地重又躺下。可过了一会儿,在他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又说:“果儿,你总喜欢哄我。只这一点,素晴比你强。她从不说谎,她没有。你知道吗?谎话虽然动人,可却是最伤人的。”
心中酸楚,我别过头去。抬眸张望着窗棂缝隙间透着的苍茫,我看不清未来的模样。凉风袭袭吹入,心里低沉地泛不起一丝涟漪。
因着李承乾不相信宫里御医的药方,也可能是与皇上怄气,总之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也不见好。恍恍惚惚年又过去,他仍是执着着他的谋划,似乎心里是恨极了让他失去素晴以及失去寄托的所有人。时不时,总是传言东宫太子又辱骂了哪位大臣,我不知晓朝堂上有没有上书太子劣行的人,可瞧着李承乾愈渐被冷李泰愈渐受宠,心里也是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进宫多年,我未曾见过皇上,因此也无法知晓这么个英明君主为何要对待儿子偏差巨大。闲暇的时候,我总会陪着李承乾说说话,弹个曲让他舒心。李承乾说他渐渐也许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扼腕与素晴之间,许就是因为他永远也得不到她了。我听得酸楚,那不可一世的太子,我委实不曾想见到他这落魄模样。
大明宫落成后,皇上处理政事的地方渐渐偏移了。因而要见着恪哥也更不容易了。从前也许他可以借口一墙之隔过来寻我,如今距离更远就更为没可能了。只是听闻身边的宫人说皇上自从皇后去后虽哀痛,但如今似乎已从中走了出来,有了更多宠幸的新人。我与她们闲聊时,只是安静地听着。心思忽而飘远,我想着也许作为恪哥的妹妹也是好的,毕竟他那样的皇家人许不了我的一生一世,而至亲血脉却是可以陪在他左右的。这世间,再没有旁的女子能如我般与他血脉相连。
正月的时候,我有悄悄过去淑景殿,隐没在墙根边偷偷仰望殿内。虽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心里也稍稍安宁。我晓得娘亲过得好,也就满足了。
如今竟又到了将要过年的时候,心里厌倦,吩咐宫人们不必跟随便自己在园中闲逛。也不看景,只是承受着袭袭风吹,人才觉得清爽。“请问,这位姐姐,请问……”忽而身后有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我转身只见一宫装女子,仪容娇丽地看着我。似曾相识,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因而有些唐突地问:“我们见过么?”
那女子被我问得一愣,可转瞬即笑颜如花:“多谢姐姐分了薄面给妹妹,只妹妹未曾与姐姐您相识。”
“哦?那许是我记错了。你方才喊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自嘲自己那渐退的记性,柔声问询眼前的女子。却见那女子微微施礼道:“小女子阿武,蒙陛下恩宠赐名媚。这今儿因贪趣躲了宫人自个儿随处走走却不想迷了路。这想来自己也走了许多路,脚也酸乏了,真不知晓如何回自己的住所。”
我听得她说“阿武”,脑海里倒是隐隐约约有了些印象,原是当年在宫门长巷惊鸿一瞥的那位女子。因而微微笑曰:“原是娘娘,奴婢失礼了。”说着,及想欠身行礼却被她止住道:“姐姐万万不可,这可折煞阿武。阿武不过区区一才人,如何受得起。”
我有些讶异,她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怎么就对我百般客气一句一句姐姐地唤着?况且,即便知晓了我身份,我一无名无分留宿东宫的人,怎么也该向皇上的女人道安呀!因而执着地仍朝着她施礼,惹得她竟与我对而行礼。这么一番折腾,我俩竟相视而笑了。阿武言笑着:“姐姐莫再多礼了。这礼来礼去老半天了,您未曾告知阿武性命呢。”
我这才恍然,忙笑道:“果儿,才人唤奴婢果儿即好。”
“那我就称呼您果儿姐姐。您别总奴婢奴婢的,这宫里除了皇上,谁也比不得谁矜贵呢!”阿武挽着我手臂,明媚动人地笑着。我的心稍稍放下,想来也是个天真烂漫不知皇宫凶险的孩子。承接着她先前询问的问题,我说:“你住所在哪儿?此处是东宫,估摸要回去该是要大半天的时间了。”
阿武稍稍吃惊,环顾了四周又偏着脑袋想想,继而朝我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瞧我一新奇就这般忘了分寸。幸好是遇着姐姐您,要是遇上旁的什么人就糟了。”
我淡淡一笑,心里想着该如何指点她回去,没想到她忽而躲闪到我身后,轻声道:“姐姐,晋王来了。”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过去果见李治朝着我这方走来。于是劝解她:“晋王殿下是极好相处的人,阿武莫怕。”
“我不是怕他。”她眼波流转,在我耳边小声嘀咕着,继而走了上前稳稳地朝李治行礼。李治似乎也老早已见着她,竟是上前扶起阿武道:“才人请起。”
原是相识的?我疑惑片刻,缓缓走了上去站在他们之间,浅笑地说着:“殿下认识武才人?”
李治似乎有些不自然,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阿武,讪讪道:“也说不上认识,可先前遇着件小事幸得武才人解围。”言罢,他有看了眼阿武,我见她忙施礼道:“这是奴婢举手之劳,实在不敢劳烦殿下记挂。”
“也是,小事不必记挂。”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治,牵过阿武的手,着重又说了一句。也不似平日对李治的热络,我仅看着阿武,指了指通训门的方向对她说:“才人就往那儿去,出了通训门自会有宫人能领您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