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阿武似乎觉察到我的情绪变了,忙诺诺道谢便退了下去。倒是李治急了:“小姐姐,从这儿到才人住的地方可远了。还是让我去送送她吧。”
我瞟了他一眼,稍稍叹气:“殿下,奴婢知晓您心眼好心思纯净。可是这皇子与才人走到一块儿,没人会相信您单纯只是想送她回住所。这对您对武才人都不好。小姐姐知道您想些什么,从您见着她眼神就不一样了。可是,您不再是孩子了,什么是应该的事什么是不应该的,心里要明白。”语气稍稍沉重,李治不敢再看我,只是讪讪道府里有事情先回去便匆匆唤了宫人离开。我瞧着他渐远的身子,无奈地摇头,但愿那孩子真的能明白。
回到偏殿时李承乾已经在了。我吩咐了宫人们退下,径自跪在了他膝前。他皱眉,问道:“你这是为何?莫不是要求我让你离开东宫?”
我轻轻摇头,淡淡说道:“妾不会离开殿下的。”不晓得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但日子久了我似乎真的开始接受也许自己一辈子也离不了宫的事实了。“那你跪着是为何?”他不解,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我哑然,方才进殿瞧他甚为落寞,不自觉就屈膝跪在他跟前想要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可当他如此问时我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策划也好叛逆也罢,我都是毫无指责他的立场。稍叹口气,我缓缓起身:“没什么,就当是果儿给您行大礼了。”
“若是将来我不幸兵败,才这般向我拜礼吧。”李承乾悠悠地说着,我心里惊慌,起兵斩杀李泰的事情,我只是略微猜测不敢明说也未曾知会恪哥,如今他这般说话想来是真的了。忍不住道:“事情也许不至于到这地步呢?”
李承乾冷笑,拂过我的发丝,冷漠地说:“往后这东宫也不便任何所谓的兄弟过来拜访了,你若是记挂九弟,就自行出宫吧。这是令牌,好好拿着。”说着就掏出个令牌按在我手中让我拿稳。我心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忙将令牌放置一旁疾步上前拦住了李承乾,不安地问道:“殿下是要做什么?您这是变相要果儿离开么?您是太子,皇后娘娘的嫡亲儿子。只要您无甚过错,皇上定是会保住您的,您何必如此激怒您的父皇呢?即便魏王有千错万错,您也不能这般极端地去对待呀!”
“朝堂有些事情,你并不明白。”他拢了拢衣袖,安抚我坐下,然后有些感慨似:“也许当初我不将你留下就好了。”这么说着,继而走了出去。我寂然地坐在椅子上,丝毫读不懂他的情绪波动是为哪般。今儿遇着这两兄弟都太过于古怪,让我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也未待我弄明白李承乾所说的“朝堂”,这东宫不久久传来更为惊人的消息——太子竟派人去刺杀太子右庶子张玄素!那张玄素命大,逃了去皇帝拿告了状,如今皇上是震怒。我不晓得李承乾为何要做这些事情,先前他找了伶人来着胡服唱戏也就罢了,刺杀臣子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就光明正大的干了?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这太子之位也不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如果说当初李纲的事情,他即便残忍但也有道理在,那么张玄素此次我真看不出李承乾有什么理由。
我推窗远眺,我不懂朝堂的事情,这般望着东宫的景致越发的糊涂,心里更加凄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竟是生生将人逼疯。
“果儿姐姐?”门扉不知何时被推了开,我转过身才见走进来的是阿武。她此次穿着一身桃红色,分外娇丽。我淡淡一笑迎过去:“才人怎么知晓我在此处?”
她仍是调皮的模样,娇笑着:“这问问不就知晓了?只是姐姐莫不要将阿武供出,阿武在住所闷得慌也不知晓该何处走动,就又寻了来姐姐处呢。”
可我这心却有些凉,虽听她说得顺当可总是不免觉察到眼前的女子不是我所想的那般天真烂漫。东宫这么大,她轻巧就可以问着我的住处,而且一点儿也惊讶。再回想此前种种,忽而就觉得那日她迷路时怯怯的模样好似伪装。偌大的地方她谁不问路竟就遇上了我?淡淡凝眸:“才人,为何从不问询我的身份?既是奴婢之身为何又住在显德殿偏殿里?”
“皇家的事情少问,这是阿武进宫以来学到的。”她仍是笑,而后为我倒了杯茶,端放到我的手里:“阿武进宫来见过的娘娘不多,记得最深的是徐姐姐。她总是娴雅安静,可却深得隆宠。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女子色衰爱弛,断不是美丽就可以在宫里存活。然后她让我好好想想。阿武这一想就是多日,终究还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我顺口说着,而后又觉得不妥:“慢着,才人与我说这些是为何?”
“后宫的女人想要长久,要学会察言观色是头一点。姐姐,阿武想了这么多日岂会没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进宫前早已听到过的传闻又岂会不懂联想?您衣着矜贵又在这东宫里闲暇自如,阿武岂会没看出您是何人?虽太子殿下未予您封号,可宫里的人都知道您在殿下的心目中比太子妃还要重要。阿武只是小小的才人,若能结识您也是好事一桩。”她巧言说着,那般坦荡,倒显得我小题大作了。稍稍叹气,于是缓了声:“如此,才人恐怕是错了。果儿自是无名无分的卑贱奴婢,与果儿结交并无半分好处。”
阿武听我如此说,却是不甚在意,转而说着:“阿武也是看得清楚的。只是那日与姐姐交谈后又觉姐姐是宫里难得无求之人因而想要诚心相交。况且这东宫,怕也不久换主了。”
“才人!”我厉声制止,忙瞥视窗户深怕这般忤逆的话被人听着。却见阿武仍是不在意的样子,只听她言:“殿下如何待姐姐,传言也许有夸张但见姐姐您过得悠哉也知他定不会待您如囚徒。而现在东宫人心涣散,都巴巴着去讨好魏王了,哪里还顾忌这些?姐姐,您当真不知皇上已经下旨让魏王住进了武德殿?若非魏大人与褚大人极力反对皇上的提议,恐怕东宫如今就换了主了!”她稍稍顿了顿,见我已变了脸色,阿武眼神飘忽,欲语还休。
“我知晓朝政变换莫测,可我从不知已经到了这般严峻的时刻。”讪讪说着,想起李承乾那日要着我出宫的景况,心里渐渐明了起来。只是仍有疑虑,李泰如今的锋芒,难道也是恪哥意料中的事情么?那武才人见我郁结难解,她反而笑着轻语宽慰我道:“姐姐也无须忧心,这太子当了这些年也是有追随者的。况且依阿武看即使皇上废立太子也不会立魏王的。这段时间在宫里走动,见晓他太过于张狂不知收敛,虽也笼络了些朝臣可大多不是真心跟随他的。平日里不过舞文弄墨,魏王成不了气候。”
我听得这一段似有因由的话,再看阿武神色笃定。这才又一次真切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宫里是白过了。心里忧戚,也就多语了:“那依才人的观察,谁才有机会?”
“论心智论手腕,阿武只看中一人。”她高深莫测般,轻微执过我的手在我掌心中比划着,我隐约辨别,蓦然抽回手,不解:“若才人是指嫡亲皇子才有机会的话,这宫里人人都知晓除却太子与魏王剩下的是谁,可若按你说的心智手腕,想来是错了。他不过是无邪之人,心里单纯,莫说他不曾向往皇位即便是当上了也是心里会压抑的。”
阿武见我如此说,踱步绕到我身后,轻轻在我耳边说着:“姐姐对晋王了解有多少?姐姐真的见过晋王么?”
“我……”脱口而出想要争辩,可转身见她神情淡然明阔时我又犹豫了。我真的了解李治么?这些年来,他还是那曾经唤我“小姐姐”的皇子么?思绪纷繁,我恼恨地闭上双眸只是摇头。阿武却不依不饶:“姐姐莫要逃避,阿武也闻之姐姐与晋王殿下亲近。想来,姐姐也是知晓我与晋王有情,所以阿武才如此斗胆与您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连连摆手,我已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只是这么,倒惹得阿武笑声连连:“我的好姐姐呀,原看您疏魏王亲晋王,想法是与我一样样的。如今看来,这宫里能够未雨绸缪,为着将来盘算的人只是我一人而已了。即使如此,阿武也无话可说,只望您别搅了阿武的局即好。”忽变的语气,直逼得我不能直视她灼灼其华的目光。可心里也明白,武才人找我闲聊是假警示才是真。这女子果真不简单,观人入微,想来野心不仅仅安然于皇上宠妃,自己与人对谈数句轻易妄言的想法如今想来实属笑话了。这般想着,我佯装困乏借口想让她离开。
“那姐姐好生休息了。”武才人稍稍欠身,也识趣地踢脚准备离开。可她走着却又停住脚步,缓缓道:“其实,若非身世血统,吴王倒也是个劲敌。只可惜,他不是皇后的血脉。阿武在民间时可是听得最多他勇闯敌营的事迹,总想真的见见这样的英雄就好。”微微叹息,她这才真的离开偏殿。如此留待我一人不得头绪的坐着,原来恪哥费尽心思的部署,到头来连一才人也可以轻易地轻视他。血统,难道就真的这么矜贵了么?抑或说,这太子的位置就这么吸引人了么?进宫多年,我总想不明白这些道理。
待到入夜,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心里总念着日头武才人说的话,犹如梦魇,直揪着我的心。她说的人,都与我有着或深或浅的渊源,该如何能让所有的人都相安无事呢?我无能为力,真切地难过。罢了,我侧过身子如是想着,自己无法顾全所有的人,那就唯有在利益冲突时全心全意护着最着意的那一个。人,想来都是自私的,我不必感到内疚不安。一遍遍劝慰自己,可心里就是难安,估摸又是睁眼到天明了。
这样浑噩过去的一夜,我的头总觉昏沉。吩咐了宫人进来伺候梳洗后,我恹恹地躺在长椅上,虽一人足够清净可就是难以舒怀。若果我能放下所有的心结,也许就能快乐一些。可话说是心结,又如何能简单的解开?正当我这么胡思乱想时,殿内渐进梳熟悉的脚步声,我连忙撑起身子朝来人道:“殿下。”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我仍躺下,徐步走到我跟前,坐在了圆凳上,瞧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侧起身子,缓缓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缄默良久才启齿:“果儿,我放你离开可好?”
不曾想李承乾会这么说,虽然先前他有令牌于我,可忽而又这么直接地告予我,我竟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出宫,是我一直以来的期盼,可真切摆在眼前心里却那么难过,心里想想,这一进宫门竟已经十年有余。许我木楞的神情逗引出了李承乾的情绪,他突然暴躁起来:“到底愿不愿意你可有句话?为何进宫以来你总是一副要死不死病恹恹的模样!若果心里不情愿为什么不说?若果心里想念为什么不言明?刚进东宫时我对你的凌辱要算也该算到李恪的头上,为什么你仍不真正地恨极他?你的不舍不愿走有多大成分是因为李恪?”
静静地听着他一系列断断续续的话语,那么烦操无奈,我已多年不曾见这么喜怒无常的他了。沉吟半晌:“殿下,您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何必装作糊涂?您明知果儿是极重情的人,即便曾经多么恼怒伤心,可一旦我的亲人惦记我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性命相抵。可这些与果儿愿不愿意出宫并无关系,果儿只是舍不下殿下,这么多年了,您在果儿心目中已经是一位极为重要的朋友,如今您身陷险境,果儿如何能走?多少人劝我的心能冷一点不要这么轻易被感动,可果儿做不到,若做到了就不是果儿了。这些日子,瞧着您忙里忙外,我隐隐约约知晓您要干的事情,本劝您莫要走险路可听着外面的言语,又觉得您只能如此去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朝堂的事情,果儿当真不懂,可这般就离开,却是万万不能够的。”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说出口的。是真心的么?应该是吧。毕竟我在说的时候全然不曾想过要如何套取李承乾的话去汇报给恪哥。这位东宫太子只是太过叛逆,他对我有过的伤害早已经无从记忆。可李承乾听了我的话,只是长久地看着我继而就彻底地沉默了。只见他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显得似乎不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些情绪,及想再说些什么却突兀听李承乾怒气冲冲地高喝:“来人!从今日起如无本太子旨意,任何人不许进出偏殿半步!”也不等守候的宫人应答,他似一阵风般疾步离开。我没有生气,倒是鼻子一酸有些想要哭泣。每次他要是想要掩饰他真切情绪的时候总会发莫名其妙的脾气,也许在李承乾的内心处觉得这样可以保护真实的自己吧。不让我出偏殿,也不让任何人进来,自是有他的道理。而我所能想到的道理就是他在保护我,这样往后东宫有任何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指责到我这个“冷宫怨妇”身上。暗自感到可笑,我从未真正使过什么手段,可一切的事情又都朝着恪哥想要的方向发展。也许,真的有天意。
往后的日子里,自李承乾下了命令后,我就真的再也不可以踏出偏殿一步了。进来伺候我的宫人都是李承乾严挑细选的,话不多一句,只懂埋头做好本家工作。因为防备森严,恪哥的人想要再与我互通消息也变得不可能。可是这样的局面恰恰成了我希望的,因为我的“无能为力”,那么接下来将面对如何的局面,心里都不会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