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哈哈!”他看了看我竟是仰头大笑,笑了良久才看向我:“果儿啊果儿,你的立场呢?这句话怎么会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我的父皇,竟然不如一个外人待我好!我是他嫡亲的儿子呀!我就是要说!看他能拿我怎么样!无论我好,无论我坏,他何曾正眼看过我!何曾!”猛地用力,他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桌上,青筋突起。我稍稍叹息,这个时候我怕是多说无益了。只能轻轻为他再倒了陪茶,转身走到筝琴架边,缓缓挑拨一曲《广陵散》。
翌日醒来,我见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记不起昨夜自己是怎么结束弹曲,怎么回到床上的。左顾右看,李承乾已没了踪影。自我婉拒册封起,他就一直对我礼待。他道我昨夜说的话不对立场,那么他呢?何必待我如此?苦笑连连,果真是痴人。
用过早膳后,我走出偏殿往亭子走去,想要透透气,这日子总是让人觉得气闷。没想不曾闲坐太久,那小人儿就从显德殿跑了出来,也不管身后跟随的宫人,直直就往我这儿跑来。惹得我笑意连连走出亭子,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接着那“肉团子”。
“小姐姐,小姐姐,你瞧着气色都灰了。不好看了!”没想到李治这一见我竟是说了这么句话,我忍俊不禁故意沉着脸:“殿下这是嫌弃奴婢了?那往后奴婢就不陪殿下玩儿了。”才说完,就见李治急了,跺着脚,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嫌弃,我……”
“好了好了。殿下,小姐姐这不是逗您玩儿么?”瞧着他快急哭的模样,我调笑着伸手轻挂了他的鼻梁,“今儿怎么就过来了?”
见我笑着问他,瞬间就恢复了那调皮的模样。李治模样可爱地说着:“自是来见哥哥的。想来那称心没了之后,哥哥就总是不如意。”
“你知道称心?”我笑容有些僵,想着日前日子过来李治未曾说过怎么,我竟不知道他知晓称心的事情。正想细问,他却忽而欢快地叫着:“小姐姐,你看!那蝴蝶比一般的蝴蝶都要大,真好看!”于是就跳着跑开了。我慢慢直起身子,瞧着他不过六岁又稚嫩的模样,暗自取笑自己的多心。“他还不过是个孩子。”悄声说着,而后迈步追了上去:“今儿咱们就比比谁能先抓着那蝴蝶?”
“嗯!我一定能赢!”李治天真地笑着,雀跃着重又认真地去追赶蝴蝶了。我笑着跟在他身后跑着,只有这么一刻,我的心情才是真正轻松的。
于是这么嬉闹着,待到黄昏时,我送了李治离开。缓缓走回偏殿的时候,远远见着李承乾伫立在显德殿的长阶上,出神地望着远方。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想去打扰,因而便轻悄从别的小径转了个弯回偏殿。心境越发的悲凉。
东宫的日子,犹如凉水一般,总是温暖不了我的心。此去经年,匆匆又是四年。莺莺鸟鸣,绿柳青绿花香怡人,那传言原为了给已故太上皇而建的大明宫终究落成,而皇家,也开始了新一轮对良家女的精挑细选。我有些恍惚,瞧着那么些新气象却是与己无关,只因无论外界纷乱变迁,我总能在这偏殿里过着属于自己的清静日子。今儿,因着李治的邀约,我得到李承乾的应允后被轿子抬到了晋王府。这当年的小人儿,如今也算得上如玉少年了。他仍是唤我“小姐姐”,我却只是笑了笑继而摇头,那时陪着他玩儿——抓鱼、躲猫猫甚至是捉蝴蝶,还有些什么呢?许许多多,历历在目好似在眼前般可时间却真切地告诉你,都过去了。我不再是当初的“小姐姐”,如今若是在寻常人家,我许已生儿育女,在家相夫教子了。不曾回想,我也不知道这豆蔻年华竟是如此匆匆,不过十九岁的年纪,竟是有了丝丝白发。
“小姐姐,你想着什么呀?”李治仍是那般温良,听说当今皇上怨恼过他的懦弱,可我倒是觉得这样也好,平平安安就是一生。瞅着他紧张的模样,我轻笑了:“不过是想,如今殿下已经长大,可小姐姐却老了。”他闻言,体贴地劝慰着:“在治儿的心目中,你永远是治儿的小姐姐,永远明媚照人。”
“殿下说话总是这般甜。若你与你舅舅说话也是如此,想来就不用总是挨骂了。”我逗趣着,见他一脸窘迫也就不再多言了。稍稍叹气,却听李治沉稳地说着:“若是小姐姐的心不那么重,思虑的少一些,许就会好的。这世间万千,断不是凭你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倒不如安生生活,且不必管他人如何造化。”
微微惊讶地看着他,到底是皇子子弟,连道理也多懂一些。我含笑点头,虽心里无法放宽,但也是听进去了。随后在晋王府里走走,絮絮地听了李治说些事情,也就别过了。临进轿子时,我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长安大街,竟是一别八年,如此心惊。
回程的时候,经过长巷时我忽而听了一声叫骂,稍稍牵起帘子朝外看去,见是载着良家女的车子,看已宫人惶恐地跪在地上,想来是得罪了未来的主子。但见一明眸皓齿、艳丽动人的女子缓缓下轿,似乎得体地向叫骂的宫人说了什么,我便见着那宫人止了火气,讪讪作罢。隐约听着那跪地的宫人说着多谢武姑娘,我放下帘子,靠在板上闭目养神——能未进宫就立威、收买人心者,这大唐的后宫怕是不得闲了。
及等回到东宫,在宫门前见着独孤谋站在那儿,翘首以盼的,我心里难受,便吩咐宫人尽快走过。可今儿他似乎铁了心要堵我的去路,一声叫喝硬是把抬轿的宫人们唬住了,纷纷跪地求饶。无可奈何,我只能从轿子里出来,佯装淡定的模样,缓缓朝他施礼:“果儿见过将军。”
“你就一定要这样与我说话吗?”他有些恼怒,可是碍于宫人们在旁不好发作,只见他脸色一沉,执着地就抓住我的手将我扯到了一处角落,少有的霸道:“好好看着我!”
不曾明白独孤谋今日是怎么了,我只能强迫着自己直视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不晓得过去了多少年,如今相向对看,竟是唯一一次。他变了,不再是那清朗少年,而变得更有一种沙场上被磨砺而来的锋芒。从前总是嬉皮笑脸在我眼前的人,竟是也变了,而这一切都是我刻意去忽视的。在东宫的这些年,所有关于独孤谋的消息我通通不曾细听。
“原来,你还是当初的果儿。”良久,他竟是笑了。我不解,只是淡淡说着:“当初,我尚无法了解自己,将军何处此言。”
独孤谋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梁,有些无奈:“曾经问过你,愿不愿意随我走。如今我仍想再问一次你可愿意随我离开?毕竟这么不明不白就被你坚决放弃了,总是觉得不甘心。我从来不服输,所以上了战场就拼了命地冲锋。你是我第一个,或许将来也是唯一一个喜欢上的女子,我选择过放你自由随你心意,可如今,我想明确你真实的心意。当真就陌路人了?”
“不愿意。不是。”我仍这般说着,可又舍不得说彼此是陌路人。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心不够坚定,也许这天性是改不了了。他听我这么说,忽而却大笑起来,好似多年从未如此畅怀一般。直等到笑到几乎岔了气,他才收住笑意,目光深沉地看向我:“果儿,知道吗?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很伟大,可以一直等你,等到你回心转意我就不顾一切带着你走。可是刚才,我却在听了说不愿意时,真切地松了口气。果儿,其实我多怕你说愿意,因为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和勇气,带你走。”
我心里酸楚,可脸上仍只是平静地看向他。一向顶天立地,愈战愈勇的独孤谋,怎么会忽而说出这些丧气的话。“回去吧!我看着你,这些年来,一如相识之时我已习惯看着你离开。看着你走远。”他不再等我言语,倒是仿似颓然的说着。我心里只觉他这么说着的语气,好似是对天地间的一切看淡,妥协了一般。终究再也无法伪装疏离,婉约地说着:“看着别人离开,是孤单寂寞的事情。独孤谋,你仍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你这样。从前、现在、将来,我都不愿意。所有的所有,我变得不是我能控制的模样。我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楚了。还请你不再念我,只求你记住的仍是当初在大街上与你斗嘴的果儿。”
独孤谋静静地听着我说,怔怔地看着我。最后,他也不再多说,毅然转身背对着我准备离开。那么轻微,我却听着他说:“从今往后,我连看着你离开的资格也失去了。”这么一句话飘忽进了我耳里,然后我就看到独孤谋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长巷的尽头。
缓缓转身,心里悲戚,我从来未曾想过我的人生会经历到这般模样。蓦然抬眸,却是见着恪哥远远站在宫门前等着我。疾步飞奔,我步履匆匆就跑到了他的跟前,连声问询:“恪哥!”这般脱口而出后,我才觉自己尽是失了仪态和掩饰。往日的总能收住自己的心性,可进了恪哥忽而出现,多年未见,我竟话再也说不出,眼泪径自就滑落了。
恪哥疼惜地看着我,递过帕子,语带安慰道:“心里难受就哭吧,不必总是勉强自己。”这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不多的眼泪竟是听了他的话,泪如泉涌。我真的好累,好难过,那么些人总是渐渐离我而去,想要触碰的温情却总是遥远冰冷,好似一个笑话般,我真真好似一个笑话存在在这个世上!
许他瞧着我快晕厥,连忙扶住我的双臂,轻声说道:“凭着再不顺心的事情都会过去的。你要记住,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恪哥就会在你身边。”
含泪点头,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虽然不明白恪哥为何突然说这么些话,但是他说的总是暖和,我用手帕擦拭着眼泪,淡淡笑着看向他。可恪哥的眼里却无甚欢喜,只有痛苦。我轻声问询:“这么了?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我总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如今见了你却一点儿都不快乐。”
“怎就担心恪哥了呢?你呢?难道过的好么?”他这么说着,我不解:“虽日子是乏闷了些,心里总是不痛快。可一切总是好的,恪哥为何如此担心?”
“这个月过后,安康就要出嫁了,她的驸马既是独孤谋。这是今日父皇指婚的。”仿似艰难犹疑地才说出口,一点儿也不像恪哥的性子。我默默听着,忽而心里就明白了。原来恪哥是见我与独孤谋惜别,而当初别馆里的人也许也告诉过他我与独孤谋交好,所以现在他认为我心里难过,不舒服了。他在愧疚自己葬送了我的爱情。“噗嗤”一声,我就笑了出来,真真哭笑不得。恪哥莫名奇异地看着我的反应,一时不知该如何。我倒是了然,因而反过来劝他:“此处人多口杂,想来方才的举动已是不好,恪哥还是先回去吧。您放心,果儿会照顾好自己的。”说着,朝着他嫣然一笑。可恪哥却似乎没有开怀,笑意寡淡,只低低说了声:“也罢。”便别了我,转身离开了。我驻足观望,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
“这见着哥哥,就舍不得回来了?”及进偏殿,即听到李承乾那戏谑的话。想来恪哥如此高调地来寻我,李承乾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宫人们估摸早已告知。于是我躬身拜礼:“妾多谢殿下让我们兄妹叙旧。”
“我不闻不问不代表我赞同。只是见你此段日子寂寥,随你而已。”他眼皮也不抬,只是懒懒地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稍稍叹气,我好言好语地说着:“殿下,您不是要忙于朝政么?怎么就忽而过来调侃果儿了?”
忽而李承乾就迅速坐了起来,仔细地瞧着我,继而问道:“哭过了?”
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只轻“嗯”了声。而后,只没想到他竟一时起意就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就走了出偏殿。我急急地跟着他的步伐,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是要带果儿去哪儿呢?”
“先用膳。”他话语简洁,我更加莫名。只能步履匆忙地跟着他走,被他一直牵着进了殿然后安置我坐下,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有些无语地看着堆积成山的菜肴在自己面前,再苦着眉看了看李承乾,他那一脸笑容地让我快些吃,让我吃多点的样子,着实吓着我了。可是习惯了依着他的吩咐,于是迟疑地拿起银筷缓缓夹着菜送进自己的嘴里,心里止不住地想李承乾到底是怎么了。
而再看他,边看看我边张望着殿外,似乎在等着些什么。可一见我要放下碗筷他就皱眉着:“再多吃点儿,瞧你那身子,要多吃!”于是又夹了一碗的菜。我其实胃口已经满了,实在是无法咽下,只能苦着脸求饶:“殿下,果儿真的吃不下了,您就别逼果儿了。”
我这么说了他才正眼估量一下,又道:“可这时辰未到呀!”继而又独自苦恼,忽而看他似乎想着什么了,又拉起我往殿外走。莫名其妙、自言自语,我看着那样的李承乾心里直打鼓,莫不是连日来李泰的打压令他疯了吧?才想开口说些什么,李承乾又扭过头来说:“别问为什么,好好散散步,就这般当作是陪我。”
李承乾即已如此说,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静下心来,随着他慢慢在庭园里散着步,清风拂面,舒心惬意。细看那些花丛中娇嫩的鲜花,我平日似乎未曾觉察它们的美丽。“你呀,总是心思太重为人别扭,何曾留意过身边旁的事情?莫等了回过头来,你才后悔自己未曾珍惜。想要做什么就去,别把自己逼疯了才好。”李承乾突然这么说,我抬头望着他,并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看出了心思。只是又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于是问道:“殿下所指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