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看那越王李泰,也不知道是真心关怀还是上门看笑话,竟隔三差五就过来东宫。从前他每次过来都隐隐有因由,何况是如今这样的景况?李泰似乎这段日子极是受宠,身边的宫人告诉我因着越王喜好经籍、舆地之学,又擅长诗作,甚是得皇上的欢心。除却近段时间因事被召回京和一些年幼的皇子外,李泰是唯一一个被封王却不必到封地去留在长安的皇子。我原先不知道这些,如今听来更觉李承乾的境地凄凉。他如此渴望得到父皇的重视;得到母后的关心,而这一切却总是不在他身上发生过,现今连心爱的一切也被剥夺了。与其说他是沉迷酒色,倒不如说是他只是在放纵间逃避那些难堪的现实。
“来人,随我至殿下处吧。”缓缓吩咐着,那些宫人依言而随。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往前我难过时李承乾也会变着法子宽慰我,如今我是做不到不闻不问的。于是虽心里对恪哥亏欠,但仍坚定地往李承乾的寝室走去。只是及至门前却被守候的宫人告知他不在殿内。心里疑惑,却极快就又想到了他的去处。笃定自己的想法,这次我吩咐宫人们不必跟随,径自一人寻了素晴的住处,悄声走了进内。果然见着了李承乾。
“你来了。”他没有转身却已经料到是我。我柔声道:“殿下。”可只是这样轻唤一声,又再次无言。
“你是想来告诉我,李泰已经在我不在朝的日子里渐渐拉拢了人心,还是想要告诉我称心定不是素晴,让我放下心中的感情?”他淡淡说着,不悲不喜,我却对那样的超脱感到悲悯。于是只能说道:“殿下即已知晓妾要说的,妾也无话可说了。”
他环顾房内四周的摆设,一景一物,萧条道:“这儿,我命人每日打扫维持着原样。我就在想啊,哪怕素晴是死了应该也有魂。不知她的魂会不会回来这里。所以,当称心晕厥时宫人们说他念着都是我时,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想难道是素晴的魂回来了?我那日在他身边,他睁眼后竟是对我说:殿下,奴婢回来了。”这似乎是前因后果,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着,总觉苦涩。
李承乾又言:“我是那样的欢喜,再看他一言一行都愈发的像素晴。我爱她,即便她是转世成了男子我也爱她!你也看见了,称心言行举止真的像极了素晴,甚至一切素晴知晓的事情他也知道!可直到一次,他靠在我怀里说爱我的时候,我才忽而清醒过来。果儿,你知道吗?我不知道素晴喜不喜欢我,但我可以肯定素晴绝对不会说爱我,因为只要是素晴就不会放下心中的责任就不会轻易言爱。他不是素晴,也不是什么转世。我派人调查,虽称心的身份似乎被人抹过但也有些蛛丝马迹可以证明他就是素晴的弟弟。素晴死后我一直找不到她的弟弟,所以想想我就释怀了。他定是记恨我害死了他姐姐才进宫的,既然如此我就接受吧。素晴疼惜她的弟弟,那么我就代替她照顾好他的弟弟。我不管这当中还有什么欺骗,我只知道要保护好他给他所有最好的。可,可是他竟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报复我,那样死在我的面前。果儿,我的心好痛,我不想再去爱人,不爱了心才不会伤。”
他说着竟哭了,我忍不住上前从后抱住他,轻声劝慰只想传递些温暖给他:“殿下,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您为难,很简单的理由罢了。”我言不由衷,自李承乾说出称心是素晴的弟弟后,我就感到无力,人心是最伤不得的,而恪哥选择了一伤再伤。可这能如何,想要胜就要用万般手段,恪哥没有错,没有错的。
“放心,果儿。我从今往后就再也不哭了,再也不会哭了。”他伸手轻轻拉开我的手,转身看着我道:“称心的事情,定是李泰说的。他来东宫越殷勤越显得他心虚。那些日子最常进入大内侍奉父皇的就是他了,他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也只有他说了,父皇才会相信。外面的流言蜚语如此多父皇也不理会,怎么就突然如此?果儿,我将与李泰不共戴天!他想要当太子?做梦!”阴郁地说着,他的眸光连一丝光彩也没有。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承乾,暗自说着:终于,恪哥都达到了要李承乾与李泰反目的目的。如此容易简单,不过就是因为恪哥明白,他这个大哥是最重情的。仅此而已。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为何会喜欢上素晴?”李承乾突然如此说。我犹疑地开口:“只是怕触及殿下的伤心事。”这般说着却见他失声哑笑,紧接着些许无奈地摇头,叹气道:“这如何会让我伤心?只因我也不知晓怎么就喜欢上她了。明明知晓她细作的身份却舍不得动她丝毫。还记得我困了她一夜,即便是讲酷刑用具都摆在了她眼前她眉头都不动一下。我告诉她只要她说我就信,我定会保她周全,可你知道怎么样?竟是轻蔑地看向我,云淡风轻地笑着。我不晓得她为何这么执着去守护,但我却在她坚毅不屈的目光里沉沦。也许仅仅因为得不到吧!”他见我欲说些什么,笑了笑轻拍我的肩膀,走过了我身旁:“放心吧,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痴情。只一点,我会崩溃会疯狂但却万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太子之位。所以果儿,你放心,我不会让李泰如愿的!”渐行渐远,我目色苍茫地看着他走远,苦涩一笑:“若如此仍算不得情痴,那世间何来痴这个字?不清楚不明了,很多爱情不都是这般么?我也不晓得为何就执着与他,就一直执着着,哪怕明知他是我的哥哥。”
再看一眼素晴的故居,我缓缓走出了庭院。不是没有留恋而是,我再次感到好累,只因为终于明白“死士”,是怎么一层意思。而对于称心说的一切,我再也无法追究了。双手合掌,我伫立原地对着上天祈愿:但愿她姐弟二人能黄泉相逢,再也凡尘的牵绊,安安乐乐走向下一世。
“要开心啊,素晴。我真的曾多么希望能与你出宫,看你得到幸福。”眼泛泪光,我低头自嘲。只沉重地走着,缓缓走上回偏殿的路。
那路算不得艰辛,却是越走越心酸越感慨。李承乾对我说的那些奋发的话来不及应验,这东宫就又再传来了噩耗。只不过这一次,这个噩耗不仅仅对于李承乾来说,更是对于整个大唐王朝而言——长孙皇后病危。
我倚靠门扉,见着李承乾的身影每次出现都是匆匆,那般憔悴那般不安。念想到他是多么珍惜母亲的疼惜,我的心再次为了他微微疼痛。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李承乾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暗沉。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他舍了轿子策马奔腾去了大兴宫。那一去,就是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瞧着虫鸣声弱,月缺月圆,等到的不是他风尘仆仆归来而是宫墙那头悲恸震天的哭喊声。“皇后娘娘,薨驾了!”随着一声悲痛欲绝的宣告,接连着东宫里也是哭声一片。我眼睛干涩,无法像着他们的模样痛哭,可身旁的宫人提醒我皇后归天举国该哀痛。我皱眉,只能做到跪在地上,低下头。我对长孙皇后无感情,滴不出眼泪,虽人人称其母仪天下典范,可我未曾受过她的恩惠。但心里仍是淡淡哀伤的,毕竟曾那样近地看到过她,那么一位平易近人婉约的皇后。
整个皇宫一直浸在这股哀伤中,闻说连皇上也痛哭流涕。果真是患难夫妻。我夜里睡得极其不安稳,总是辗转。待转向外头时隐约感觉有人坐在了我床沿上。试探着半睁着眼睛,细细看了半晌才辨别出是李承乾。因而忙半撑起身子道:“殿下。”
“睡吧。我只是想在在这儿安静安静。母后她去了。”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像是极难才能发出声音。夜里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李承乾说话的每一个声调都难过得让人心碎。我无从安慰,只能依言躺下,静静地看着他,陪着他。
“前些日子她病重时,我请求父皇大赦天下并度人入寺为僧。我只想这样能够得到福助。父皇本是应承了,可母后却在病榻上极力反对。她说死生有命本天注定,她的一生自忖行善虽不算多但也未曾做过恶事。她说这样的大赦是有关国家大政不到关键时刻不能随便用,这不能因为她一人而被破坏。她说佛教也好,道教也好,保留他们只因我们为了照顾一些人的信仰而已。她说切莫为了她一个人而破了规条。她说若是那样死也不瞑目。”黑暗中,有些晶莹在闪烁。我只听见李承乾断断续续说着:“她死前将父皇唤到床前,说的皆是要爱惜老臣不可让老臣寒心;要注意节约不要大兴土木的叮咛。她说她一生攀龙附凤、荣华富贵到了极点,因此像娘家的人若是无功无德还请不要让他们处于要位,能瞻仰龙颜已是大幸;她说死后请将她依山傍水地葬了,无须起坟不需要棺椁,只需要些木瓦俭薄送终就好;她说她不希望子女来为她送终怕我们为她悲哀。母后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心心念念仍是如何辅助父皇,如何保住这江山。她总是如此明白,明白得这么些年我总埋怨她不够爱惜我。可到头来,看着在病榻上再无声息的她,我才真正明白何为不容易。果儿,我怕、我累,我的天仅剩最后的支柱也倒下了,果儿,我想我无法走到尽头了。”一滴泪落在我的掌心,透彻心凉。我不知该如何言语,只知道至亲离世乃最痛,所幸的是我娘亲安好。可是对于李承乾,无法安慰,只因此刻无论是再暖人心的言语都无法温暖他那已接近支离破碎的心。
月色昏昏,他倚靠床边,不再说话。我也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陪他直到了天亮。
那日之后我便见不到李承乾的踪影了。听宫人们说他总是召见许多臣子在显德殿正殿里探讨些政论;也听一些宫人说太子妃似乎有些欢喜太子终于醒悟不再沉迷酒色。可我却隐隐觉得不妥,他这么连连召见臣子,不仅是拉拢党亲应该还为了些什么。想到他在素晴故居里与我说“定不会让李泰如愿”的话,总觉得他这些举动与应对李泰有关。毕竟自从称心的事情后,皇上对李泰的宠信是有增无减,而皇后薨逝后皇上对李承乾更是疏远了。倒是娘亲的消息我能听得更多了,宫人们皆言如见杨淑妃才是皇上心头之人。自古帝王皆无情,想起民间传言的帝后情深,这当中即便是有悼念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这一年因着皇后的去世,连过年的庆典也没有大肆铺张。我见不到恪哥也没有了素晴陪我解乏,对于李承乾处于内疚我也不再踏进他的住处一步。任由人言纷纷,也任由各人谋划着各人的将来。只是不知恪哥的将来里是否有我。
每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心思,我浅浅一笑,安然地待在偏殿里。偶尔倒是李治跑过来寻我,总是给我带些小玩意。这皇宫里,这小小的孩子总能让我开怀,给我温暖。也就这般,在李治相伴的日子里时光渐渐消逝,这么一年便又过去了。
只是,人人心目中盼着的来年好景况硬是没有来临。贞观九年,太上皇晏驾于太安宫垂拱殿前,当今皇上连失至亲终于这位大唐的巨人也病倒了。李承乾替着皇上监国,着手处理太上皇的丧事,于庚寅日将那谥号为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的高祖葬进了献陵。我在长廊处瞧着李承乾的步履匆匆,仍是忍不住叹息只因皇上病重,李泰总在跟前照料,自是抢了他许多功劳。看着他忙里忙外却抵不过谗言媚语,仍是忍不住稍加叹息。想来朝堂的变化,朝夕不一。谁这摸不准那最高掌权者到底如何心思。贞观十年,李泰由越王被晋封为了魏王。我清楚记得那日下朝后李承乾在显德殿里发的那通脾气。那般暴戾,许久我也不曾再见到过了。有时见着他安然落寞的样子,总是想不起他就是当初我才进宫时对我粗暴无礼的东宫太子。
而同时被晋封的还有恪哥,他不再是蜀王而成了吴王恪。另一位被晋封的还有娘亲的另一个儿子,李愔。他被封为了蜀王。这般举措,朝野内外一时又有了杨妃专宠的嚣声。那些是是非非,我越来越觉得无力,不想听不想再去计较。李承乾比以往更为阴厉了,兄弟们接连被封王,这对他来说只是压迫感而不是喜事。但作为太子,他仍须佯装喜悦去出席弟弟们的庆贺宴席。每每回来,都是被宫人们架着的,也许他只想一醉方休俗事莫理吧。
“果儿!果儿!”一日,已是夜深。他步履蹒跚地敲着偏殿的门,微醺。我连忙披衣迎了他进殿。待扶他坐稳在椅子上后,我顺手为他奉上了杯热茶,语带劝解道:“您这是何苦呢?酒多饮伤身,您恼您父皇恼您兄弟,也不该折磨自己呀!”
他只是晃了晃脑袋,舌头发大言语也不清地说着些话,我还需仔细听着才明白:“果儿,你知道吗?从小父皇就不喜欢我!我知道,我这腿遇着阴雨天总是不好,是残缺!可他也不用这样总是看我不顺眼!我堂堂太子,他李泰却一切待遇都超过我,难道父皇就没私心在里面?父皇训斥我培养党羽,那李泰呢?黄门侍郎韦挺、工部尚书杜楚客、柴令武、房遗爱!还有些我仍未查出,这么些人与李泰的接近难道就不是拉拢、培植私党发展势力啦?把那些人化为李泰的心腹难道就不是父皇的授意?果儿,他从未给过我好的脸色,为太子多年,他总是说我达不到他的寄望!可是果儿,我该是做我想要成为的太子模样而不是他心目中的!那是我一个人的人生!不,我傻了,身为皇子何来自已的人生?我没有,我当真没有!”李承乾声嘶力竭,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提醒着:“这儿虽是东宫但也难免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