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为什么呀?哥哥不是有他的去处了么?”李治眨着眼睛不解地看向我。我柔声引导着:“就是因为您的太子哥哥的好去处才让小姐姐走不开。您不知道,您的哥哥现在终日迷上了衣带飘香的莺莺乐舞。小姐姐要是一时不去练习,定会遭到责罚的。您瞧,这不是还带上了食盒么?估摸今儿一舞就又是一日了。”佯装苦恼,将一旁的食盒指了指给李治看。
果不其然他便不乐意了,把手一横、脚一跺:“我这就去告诉母后,说太子哥哥不好好读书尽是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说着便准备往回跑,我急忙上前拦住他,轻声道:“殿下这是要折煞奴婢呀!您这般去说了,皇后娘娘定会说奴婢的挑拨是非呀!再说了,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君主,这他要做什么旁人也不好指指点点的呀!殿下,您就听话别管了,让旁的宫人陪您可好?”
“不好不好!我就是要小姐姐陪我玩!”李治憋着嘴,眼珠一转乐着:“我就告诉母后是太子哥哥不理会我只管看那些姑娘舞来舞去,我心里憋屈。定不会把你说出来的!就这般,小姐姐,你等着,很快你就不用练那些恼人的舞了!”这会儿也不等我答不答应,一溜烟儿就跑开了。
我慢慢直起身子,神色苍茫地看着李治跑远的身影,喃喃道:“挑拨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易,这条路我本走不下去了。可你那样重视皇后对你的看法,又给了我另一个路子。你费尽心思的筹备若被挚爱的母后劈头责骂,这该多大的打击呀!我等不及皇后寿辰的那天了,可该这般加多一下力度。晋王殿下,奴婢真抱歉又一次利用了您。”再次拎起食盒,步履轻盈地往左春坊而去。坊前乐声悠扬,流转耳际通透舒心。我迈步进坊,过了石屏即见李承乾严谨地监督着乐师奏出的每一声音符与舞姬的每一个动作,纤纤玉手婀娜腰肢,须衬得上那流水乐章。东宫外虽流言蜚语,但若真切站在此处见他便可知他如此认真执着,弹劾享受沉迷?
“果儿,你来了?今儿我想吃得清淡些,你带来了什么?”听李承乾这么一问,我莞尔:“就是清胃的小粥配了些小菜。妾估摸着殿下最近疲累,胃口不佳,因此吩咐了宫人们准备清淡些。”
他满意地点头。我抬眸对上他的眼帘时,才发觉李承乾的双眼已布满了血丝,想来这月来日子他真是为了寿礼耗费心血。心里的不安与不忍心再次升起,怎么也无法撵弃。怎么办?我要将一份良善撕碎,而这也许是李承乾仅剩的一点纯真。嘴角的笑容如此虚伪,这么一刻我生生地讨厌了自己。
再步出左春坊的时候,天色已然泛黄。遥遥望去,才见李治还在东张西望地寻着什么。心里想着许是寻我,于是缓缓走上前去,弯下身子:“殿下怎么仍未回去?身旁的宫人呢?”
“我让他们在通训门处等着我了。小姐姐,我就是想等着你告诉你,太子哥哥的事情我都告诉母后了!估摸不就母后就该管制他了。这般之后你就不用总是受苦去练些自己不乐意的舞了。”他天真的说着,我态度感激地谢恩。这小人儿如此真心地待我,在这皇宫里以皇子的身份唤我一声“小姐姐”,真挚地害怕我受苦。果儿呀,你怎么忍心呢?苦涩一笑,握着李治的小手道:“小姐姐送送您。这东宫这般大,怕会出什么乱子。”
“小姐姐真好!”愉快地点头,无邪地笑着。李治果真还只是个孩子。
那日之后不多久,皇后娘娘就遣人请了李承乾过立政殿。我有些忐忑地在偏殿里来回踱步,心里担心皇后会猜测出李治那样告状是有人教唆。可更多的,我却是害怕会看到李承乾那失落伤心的样子。“姑娘!您这般来回地走,只把素晴的头都转晕了!您这是怎么了?”素晴禁不住我的晃荡,疾步走到我跟前制止住了我,满是疑问地看向我。本来因为素晴先前对我要用李承乾对母爱的渴望去打击他的手段有不满,我是刻意不将此次的事情相告。可是如今想必纸包不住火了,我也就坦然地将遇着李治后自己心里的盘算和盘托出了。等我说完后,素晴沉默了许久。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我读不懂的闪烁。终究,她淡淡说道:“奴婢这般与您说要去挑拨殿下与越王之间的感情,是因为公子的计划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一计能除去两位嫡子,那么公子的胜算就更多了几分。晋王不过是孩子,公子认为不足虑。而庶子中,公子是最为得皇上信任的皇子,以皇上不顾嫡庶之别,以贤继位的过去来讲,这般太子之位便犹如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不由冰冷。恪哥在谋划这一切的时候,似乎从来未曾想过他要对付的其实是他的亲兄弟!有些怅茫:“太子之位,真的那么重要么?皇位,真的就至高无上了么?这长安城犹如棋盘星落分布,我们所有的人难道不都是上天的棋子么?棋局定有输赢,连带是皇上,难道就可以下得赢上天的生死之局吗?”眸中雾气深重,我想让素晴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坚定往后的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错的离谱。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从素晴口中传出:“您在东宫不是探听过不少往事么?怎么就未曾探听到娘娘与公子曾经的九死一生?前朝血脉,就是公子难以生存的理由!殿下若继位,凭着他对公子的忌惮,他会用什么手段去对付公子?姑娘,有些事情,没有对错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情无奈。奴婢记得公子说过,他宁愿轰轰烈烈死去也不愿意平平淡淡就此一生。都是当今皇上的皇子,为什么公子就不可以成为太子?”
我被素晴反问得哑口无言,呢喃着:“那么你不再认为我的手段狠毒了?你赞成我先从皇后与太子的母子亲情下手?我知道有些事情无法定对错,但,但……”话不成句,脑子里仍然纷乱理不出头绪,仍想说下去,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心境。忽而听素晴轻“嘘”一声,我警惕地看向合闭的殿门,似有人影晃动,脚步声迟迟。我与素晴犹疑着对看了一眼,最终我轻踮起脚尖慢慢地走到门前,轻声问:“是殿下么?”
“果儿。母后说我荒废课业不思上进。她不愿自己有个这般颓废的儿子。这一切,仅仅因为她听信了外面的流言,对我严加训话。我多想告诉她,我不是,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怜到要去祈求自己母亲的理解。”李承乾萧索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透出来,字字句句透着浓郁的伤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而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猛地拉开殿门就冲到了他跟前:“不要放弃!您努力了这些日子,眼瞧着寿辰将至了。许那日您邀了皇后娘娘过来,她就能明白您的苦心了呢?相信果儿,没有哪位母亲会狠心舍弃自己的孩子的。”
他抬头看了我良久,嘴角淡淡扬起:“果儿,你在自欺欺人吗?若真如你所言,那么为何淑妃娘娘要遣人来逐你出宫呢?那为何你每每看向淑景殿都是一副落寞的神色?”我无言。有些情绪,只有我与他才能懂。可是对于这个伤,李承乾想到的是安慰我而我却是往伤口上再撒盐。我做不到,再也做不到了!禁不住执起他的手:“那就现在同皇后娘娘说明白,她许会谅解您的。”
“不必了。其实即使今日母后不说,寿辰那日她见了那些准备估摸也只是如常点头罢了。她总那么得体,是天下人的国母。却单单不是我一人的母亲。”他竟是被打击得如此深重。落魄地转身,有些步履不稳地走着,我这般站在原地,全然不知晓自己该如何。贞儿姐姐说的没错,我想要堤防别人想要用心计保护自己却偏偏心太软,偏偏,无法再狠多一点。
“殿下已经走远了,姑娘。”素晴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从身后传来。我木然地转身看向她,慢慢脸上牵强地笑着:“瞧见了吧,如此灰心的太子殿下,许一时无暇再顾忌旁的事情了。”
“您也累了。先歇息吧。”她没有强求我些什么,也没有训斥我的不够果敢,只是这样陪伴着我,安抚着我挣扎不已的心。“素晴,恪哥,我是一定要帮的。无论如何,付上怎样的代价都要助他!可是,这样去伤害一个人,哪怕他曾经如此粗暴地对待我,终究心里还是好痛,好难过。为什么,为什么?”鼻子酸涩,一遍遍质问,得不到应答。得不到应答。
窗外秋叶飘零,世事似乎也是这般透着无常。还记得那时倚靠窗台恐惧地原望月儿的尸首远去,今日的我却已经安然接受灵鸢的死,麻木地使了手段去教唆一个不过三岁的孩童去伤害他的哥哥。我果然,果然在这个深宫里成长了,往后渐渐,也许我会为了达到目的变得更加可怖。可是,恪哥,再见面时,你能接受我这样的妹妹么?还会像从前一般宠溺着我么?疲惫地闭上双眼:宫墙柳,流年偷转何堪折?翠绿娇艳,一年春时知几许?
左春坊的舞姬和乐师自皇后训话后,李承乾就将他们都遣散了。他又恢复了那喜怒无常的暴戾太子形象。上朝下朝变换这不一样的姿态,前一刻还谦虚地接受朝中老臣的建议下一秒就阴郁地咒骂起来。他笑着对我说,若是他日登基定让那些老不死的通通求死不能!可我见他对太子少师李纲尊敬有加,那是眉眼都带着的真挚,我就知道他只是用放荡的行径去控诉自己对皇家的不满,真真有些可悲。
宫里日渐挂满了红灯,装饰了喜庆的挂饰。前些天陆续听到在地方的皇子回朝的消息。百官庆贺,番邦献礼。虽然皇后娘娘一再请示皇上她希望自己的寿辰能一切从简,但众臣似乎都不乐意。他们尊敬的皇后娘娘总是以天下为先,自己的一切都从简处理,这般着实使得那些大唐忠臣感动涕零,于是纷纷上表皇上要给皇后一个盛大的生辰宴。
今日,东宫的主事太监就及早召集了所有的宫人,精心挑选能够在生辰宴上周全伺候的人选。瞧着那些被选中的宫人都默默欢喜着,我淡淡一笑:看来这次宴会的赏赐颇为丰厚呢!忽而见主事公公喊了素晴的名字,就见着她出了列。看来今日我要自个儿百般无聊地在偏殿里了。收回视线,我缓缓往偏殿走着,因着我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我是即不能作为家眷出席也不能作为宫人去伺候别的主子。因此这么热闹的氛围里,只我一人显得多余了。可我仍是有自己的底线的,不接受封号就不用真正成为李承乾的女人,这般心里总是会舒服些。
才走到偏殿门前,见门扉微合,我伸手推门而入却见李承乾端坐着,该是在等我。我恭敬地行礼:“殿下怎不在太子妃哪儿准备准备一同过去立政殿,却在此处坐着?”
“李恪今日回宫了。”沉稳地抛下一句话,他即站了起来。也不看我就径自离开了。可只那样一句话就轻易地激起了我内心的涟漪,原来今日,我与恪哥终于不是相隔千里了。可是我能去见他么?忽而想起李承乾在偏殿等候多时难道就是要告诉我这个?皱着眉,思绪万千,终于还是在下定决心去赎自己的罪责——我要去找皇后娘娘,只求她能相信我。我要告诉她李承乾不是沉迷淫靡之事,他仅仅只是想要给自己母后一个惊喜。想来这样的无用功,要是被素晴知道又该数落我了。可是连日来良心总是不安,再加上方才李承乾不留痕迹地提醒我可以去见想见的人,我真的不想在这儿亏欠他。
这般考虑后,我便找了个借口着人带我去素晴的房间想要悄悄换上她的衣服装成宫女的模样。可等那宫人在一处独立厢房连带着小庭院的院落处停住脚步时,我不禁奇怪道:“东宫的宫人都是这般独门独户居住的么?”
“回果儿姑娘话,素晴乃殿下跟前最称心的人,吃穿用度自是与奴婢这些不一样的。”那宫人恭敬地说着,及后识趣地去了下去留下了我一人。
琢磨着那宫人的话,心里想起灵鸢也说过素晴颇得李承乾的看重。我心里不禁佩服素晴的手腕,竟然可以得到李承乾如此信任。缓缓走进院子来到房门前,我伸手推开门即闻着一股淡雅的香气。这厢房布局清幽雅致,与素晴的温雅犹是相配。挪步到衣柜处正想选套宫女的衣裳时,忽而手指感觉触碰到冰凉。我小心翼翼地将宫女服取出来,才见底下压着一条轻柔别致的石榴裙,而石榴裙下压着一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手镯。观之剔透温润,实属上品。
我将手镯握在手中,稍稍纳闷素晴怎么会有如此贵重的物品。而且似乎她相当看重,不把它放在妆奁中与其他的首饰一起倒是另自取了出来藏着。“莫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嘀咕着,我将手镯又放回了原位。关上衣柜,便抱起要取的衣服缓缓走了出房间。合上门前再仔细看了看,房内布置未曾动乱,想来素晴回来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出。这样想想就放心地关上房门,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小院落。
换上衣服后,我琢磨着该去哪儿找皇后娘娘。总不该堂而皇之就跑到立政殿去的。可这会儿要如何去寻皇后呢?心下懊恼,可仍笃定主意先离了东宫过大兴宫再作定夺。
就这般我在望也望不尽的宫中长巷谨慎地穿梭着,不禁苦恼自己怎么这般鲁莽也不先问清楚宴会前皇后娘娘该在何处。见着往来的宫人,本想开口询问又一时找不得用何托辞,苦闷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着不经意流露的毛躁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若是独孤谋知晓了,定是又要取笑我了。讪讪地自嘲,我漫无目的般从虚化门穿过去,迷茫地伫立原地,靠着墙根发愣似的瞧着大吉殿往后的立政殿那似飞起的屋檐,心里犹疑不决: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