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正琢磨着,一细长的声音突起:“你,哪个宫的?”想来这般底气该是个主事公公。于是我忙朝着他的方向看去,谨慎恭敬地请安:“奴婢是东宫的宫女。”
“东宫?”夹带质疑,那公公已然步至我跟前,他手里的拂尘一甩搭在手肘处,不紧不慢地问着:“东宫的宫女怎么不好好伺候主子倒跑到这儿来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忙垂下头,不安道:“奴婢是被挑选出来为皇后娘娘生辰宴帮忙准备的。因头一次离开这东宫,路子走走就迷了。还望公公明察。”
“原是如此。”他虽这般说但口气倒没有松下来。我轻瞄了一眼见他正大量着我,于是忙收回了目光,暗自揣度该如何脱身。
“张公公,这是怎么了?”正踌躇着,又添了一把声音进来。可这么一声却让我把头埋得更低了。而那被唤“张公公”的人倒是立马就殷勤了起来:“见过蜀王殿下。奴才给您请安了!”谄媚无比,本来已然尖细的声音更是刺耳。
“这小宫女若不是犯什么大事,张公公就不必多怒了。本王这还有要事须你代劳。”清澈透着威严,容不得人拒绝。那张公公喜上眉梢,只不再看我一眼便哈着腰请恪哥移步别处,说是怕“惹了晦气”。
而我直到脚步声渐弱,才敢抬起头来。我怕被恪哥知晓我去找皇后,也怕在这般无任何准备之下见面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失落感,只是换了身衣服,难不成他就认不出我来了么?他仍是年少得意的蜀王殿下,干净而俊朗。而我,却再也不是别馆里安然一生的单纯女子。总想过自己若是再见到他会如何,没想到竟是这般冷静,淡然。没有疯狂地抱着他哭泣也没有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仅仅只是低着头,连抬起的勇气也没有。终归,我仍是无勇气之人。从前不敢要求他“留下”,如今不敢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我总是“不敢”,于是只能苍凉地望着他离开,一次又一次。再直到如今,便已经想爱而不能爱了。
只不过经过这么一闹,我混乱的思绪倒是变得清晰起来。倘若恪哥这会儿才从立政殿处出来,那么便证明他是先去了道贺而皇后娘娘此刻就定是在殿内了。想着方才自己就是太谨小慎微才显得鬼祟,因此才被张公公觉察,于是我挺直身板,磊落地走着,渐渐步近了立政殿前。但森严的守卫,林密的宫人,我如何进得去得见娘娘?若说是太子派遣,那么若不凑巧李承乾就在里面呢?眉头紧蹙,最后索性就装着是立政殿守候的宫人,杵在玉阶旁站着,静候皇后的出殿。今儿盛宴选址在了御花园处,娘娘定是要出殿的。此番料想,我也就寻了个因由与一旁的宫人来往了几句话,就安心地守候在了立政殿外。
估摸已是申时,我的双脚渐渐感到麻痹而无力。瞧瞧变换了一下着力点,想让自己站着舒服些时即听一声细长而悠远的声音叫喊着:“起驾!”我忙随着所有的宫人举动,跪地恭送皇后的凤辇。也不许抬头,我只能听着脚步声辨别凤辇的方位,直到脚步声越来越沉时,我才知晓皇后的凤辇已然在跟前。鼓起勇气就是高呼:“启禀皇后娘娘,奴婢乃东宫的宫女,有要事要向娘娘禀报。”
“大胆贱婢!竟敢惊扰凤驾!”直冲冲就是一脚,连带着咒骂。钻心的疼痛漫散遍身。我咬着牙,艰辛地重又恭敬地跪妥当在地上。此时才得听见皇后娘娘那祥慈的声音,当中隐隐约约的尊贵不可侵:“不得如此粗莽。”竟是说着就下了辇,要下身子扶起了我。顾不得礼节,我讶异地抬头,贵为皇后怎这般可亲?我不过区区奴婢之躯而已。见她温和地微笑,我才连忙又低下头去,轻声言:“多谢娘娘慈悲。”
“你说你来自东宫。那么有何要事要告诉本宫?方才太子在此处,怎么只字未言?”仅仅轻柔的几句话,却透着分明的庄严。气势慑人,我不禁腿脚一软又匆匆跪下,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所言之事本是太子严令不得外传的。只是奴婢心念主子恩德,不得已犯险前来为主子鸣冤。”
“鸣冤?”长孙皇后不解地斟酌我的用词,饶有趣味道:“说来听听。”
“奴婢遵旨。”我再拜,便缓缓道来:“先些日子殿下回宫的时候满是沮丧,连带三餐都胃口困乏。宫人们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太子妃从旁规劝良久也未曾见效。”简单地略去自己,恰当地说了谎。估摸即便皇后娘娘不信我的话要去寻太子妃求证,太子妃瞧着李承乾近段日子的光景,想必即便是不知道缘由也不会傻到说她不知道。这般失了太子妃应分的事情,她定不会做。停顿了片刻,见皇后不曾示意我不必再多言,我便又道:“后来太子妃问急了,殿下才肯说是因为娘娘您相劝殿下切勿沉迷奢靡乐舞之中,而实则殿下并未如此。殿下殷勤地去往左春坊,全是因为费心准备给皇后娘娘您的寿礼。殿下说,他期望能见到娘娘的笑颜。”
“是何人让你说这些话的?”语调微冷,少了刚才带着的温和。我畏惧着,担心皇后认为我是别有居心,因此连忙再次跪拜叩首:“并无任何一位主子指示。仅仅是奴婢瞧着殿下日渐憔悴便自作主张将事情告知娘娘,殿下与太子妃皆不知情。若娘娘对奴婢的话存着怀疑,可以着人去问询被遣走了的乐师与舞姬,他们定是知情的。”
这番说完,却听不见长孙皇后的问话。她驻足片刻便吩咐了身旁的宫人扶她回凤辇上。直到我感觉自己的心悬几乎到半空之时,才听得适才那咒骂我的宫人暖语相劝:“姑娘起来吧。娘娘都了解了。您还是先回东宫去吧。”抬眸见凤辇起驾,而那公公眉目带笑。我着实不知究竟我说的皇后娘娘是否真的放在了心上。
万般无奈地站起来,余下的事情并不是我能做主的了。于是便寻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东宫。但愿能在素晴回来前把衣服换回去。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既想狠下心来帮助恪哥,可又见不得李承乾那落寞的模样。我放弃了最可能击溃他的方法,接下来还能怎么样?唯有另想它法了。经过大吉殿前,脚步生生带了些留念,方才多想抬起头来看一眼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却是不敢。只这般匆匆就过去了。轻抚着仍有些微疼的肩膀,心里自嘲句“活该”后,便低低地赶路了。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然泛黄。所幸素晴仍未返,因而我能迅速换下衣裳再仔细地叠好,照着原来的模样放置回她的衣柜里。把一切都妥当后,才长舒口气。缓缓穿过长廊,朝着落日红晕,我默默希冀皇后娘娘能够相信我的话。这般,我的良心也能够稍安。原以为自己足够狠心的,却仍是成事不足。“许我真的不是那个能与你并肩的女子。”轻声叹息,到底不能接受他竟是我的哥哥。
及至戌时,虫鸣渐渐时分。素晴才借着月色而归。我见她脸色疲倦,便柔声劝道:“今儿也累了。你不必在跟前伺候,且去歇息吧。”她感激地谢礼,方转身之际却道:“姑娘到底心不够硬,虽奴婢那时有些抗拒您利用殿下的思母之心。但到底有利于公子的计划,奴婢也不多言。现今瞧姑娘这般,难道不可惜?”
我直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可转念一想她也是才归来怎么就这么快知晓我去了寻皇后娘娘?沿路上也没见着她的身影。莫不是神通广大得如此田地?
“姑娘莫惊讶。奴婢哪能先一步知晓您的举动。这都是奴婢在公子的话中猜测到的。”素晴浅笑。伸手递过我一信封。
我接过信封,并不急着打开。而是迫切想要知道事实——难道恪哥在大吉殿前早已识破了我?于是急问:“恪哥认出我来了?那,那他为何当时不说?我还道自己乔装得当呢!”
素晴似乎被我小女儿的姿态逗笑了,连连摇头:“姑娘,您也不想想公子与您相处多少年的时间。您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公子会不知道?那可不是一个低头就能掩盖过去的。只是他不知您是去寻皇后娘娘罢了。他与奴婢说您少时常喜乔装离家游玩,没想到连带进了宫仍不改这性子。他只是叮嘱奴婢照顾好您,莫让您受了委屈。”我傻傻地听着,满满沉浸在恪哥的体贴与柔情中。“公子道您似不想让他看穿,因此也就不动声色了。”素晴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步至殿门前,悄然离开并为我合上了门扉。只余我一人怔然呆坐在殿中,喃喃自语:“你总是如此。只要我不愿意,你就远远地守护着。原想你是心里有我,如今才知晓你的心确实有我,可却有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妹妹。”寂寥地拆开信封,摊开信纸,到底是心意难平。
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字里行间。片言不提思念,只是寥寥写着别馆的琐事:入画的唠叨功力增强了,能够让阿兔舍弃萝卜条去瞅她一眼。管家伯伯的儿子生意赚了大钱,送了许多东西给别馆的众人。我的房间总是保持着我走时的模样,他又替我添了些许玩意。这么些二三事,平淡无奇,却不知为何把我的泪都看了出来。我能想到管家伯伯笑逐颜开的样子,也能想像入画那话不断句的模样。还有舍不得萝卜条的阿兔,连带我房间内的丝丝布局,都记得。我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却又是不回去了。“谢谢你,这些确实是我心心念念的一切。”清泪滑落,突觉这偏殿如此冷清,空洞而虚无。
小心叠好信纸,与先前的纸条藏在了一处。待烧毁了信封后,我推开房门,想要出外透透气。今夜星辉灿烂,天空变得更为遥不可及。也不知道怎么,就惯性走到了左春坊前。我稍稍犹豫,便抬脚进了坊。“娘娘,这左春坊灯火黯淡,许殿下并不在此处。”身后忽而传来声响,我心里一惊——皇后来了?再听先前那话分明表明李承乾许也在此处。于是我连忙停了脚步,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到了石屏的另一边。才藏好,便隐约看到皇后缓缓从一头走了进来,径自进了内室。我蹑手蹑脚地跟随,蜷缩在墙角侧耳倾听。
“母后!”李承乾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我便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你呀!真不知道该让母后怎么说你好。”
室内忽而一片沉默,我再侧了侧头,想要贴近一些墙根好拉近与他们的距离。这才听到皇后的话:“今儿你看上的那位女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就拦了母后的车辇,硬是将你的事情重头说起。可是孩子,母后知道你委屈。其实,母后何曾相信过外人说的话?难道母后就不清楚你这般许是另有原因?可母后贵为皇后,可不能只偏袒你这么个儿子。除了泰儿,治儿,还有那些庶出的皇子都得喊我一声母后!若母后偏了心,包容了你就必遭非议,若这般来回,你的太子之位也不稳了呀!”
“儿臣愚钝,不曾深思这些。”这是李承乾的声音。听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而我纳闷那长孙皇后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转念想那踢我一脚的宫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想必也是领悟到了。我只能佩服这宫里人的火眼金睛。然又听长孙皇后道:“这江山是你父皇来之不易打下的,你怎么可以因为年少时对玩伴的不舍而厌弃这一切呢?也许在你看来,母后做的一切都是做戏给天下人看,但你每每病时母后的彻夜守候难道也是假的吗?孩子,你怎么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呢?”
“那我呢?我的苦处您们又理解过吗?那些不是玩伴!那些是我的堂兄弟!那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只须臾间的兵变,就变成了死尸!”稍待激动的声音,听得分明有些颤抖。我心里渐沉,原来当初玄武门之变,还有这么的一层。我想,我是能理解李承乾的心痛的。可皇后娘娘又言:“你是将要继承大业的人,情一个字何其拖累?孩子,你可知道本来母后对于外界的流言蜚语佯装听不见。可天晓得连你的亲弟弟也这般说你,母后能怎么样?还能坐视不理么?你的孝心母后都知道,母后心里高兴,但这高兴对于稳固你太子之位于事无补啊!这次母后是错了,委屈了你,可是走到现在的位置,我们都不容易。你父皇已经有让你三弟回朝的想法了,承乾,你是知道杨妃素来得宠,母后也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风光。”
“夜深露重。母后请回吧。儿臣定谨遵您的教诲,当一个让您与父皇都满意的太子。”李承乾淡淡地说着,我听见皇后娘娘传来一声无奈的长叹。及后,便见她缓缓走了出来。我忙隐去身形,几乎整个身子都贴进了墙根里头。待等到左春坊外车轮转动声传来,我终于放松绷起的神经。于是提起裙角准备轻巧地离开。哪知才没走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而后听得李承乾道:“既然来了,就光明正大的。”
“妾知罪。”我匆忙下跪,心里琢磨该如何解释自己去寻皇后的行为和深夜出现在左春坊的举动。正混乱时却听他淡淡说着:“往后记着,在这宫里不可再这般多管闲事了。回去吧,好好休息。”说完,也不等我再答话,他就大步走出了左春坊。
我悄然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不禁感慨——没想到这么一着,李承乾的心结仍是无法打开。而我却因为这“多此一举”真正换来了他的信任。歪打正着,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而此时风波不久,另一噩耗也传到了东宫里。太子少师,皇上与太子一直敬重的前朝遗臣李纲李大人,竟突然病逝了。我并不清楚李承乾对待这位太子少师的态度如何。但忽而失去了常伴左右的先生,我想他心里定是有些难过的。于是转而去寻素晴,好与她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可寻遍了整个显德殿也不见她的身影,连带她的房间都去了,也不见人影。看来,我对她终究不够了解。皇后生辰宴时想来她见过恪哥,那么许是有了新的任务吧。我边揣度着,边一人聊赖地在长廊处散步,并不想那么快回到冷清的偏殿里。正无聊着,一宫人缓缓向我走来,躬身请安:“果儿姑娘,太子妃请您过立政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