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听你具体谈谈。”叶秋荻轻声说。
“好,我不空谈了,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不过,它也不新鲜,司空见惯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具有普遍意义。”
凉秋喝口茶清清嗓,思忖少顷,便低声说了起来。
随着凉秋的叙述,叶秋荻脑子里铺阵开逶迤连绵的莽莽大山,和那条被歌手李琼喊唱过的“这里的水路九连环”的清江。凉秋说,他的一个同学从水利学院毕业之后,携新婚妻子来到清江边的一个水文站工作。那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小镇,古朴、宁静,它走向现代文明的脚步总比外面慢几拍,但他的同学一点不感到寂寞。因为他有爱情,他和妻子是同班同学,非常相爱,休息时间,两人常携手去江边采野花,去松林中捡拾磨菇,日子过得既浪费又充实。他们坚信,泥土的气息和山花的清香,比城里的酒吧和的士高更能养育爱情。
何况他们都是从乡下出来的孩子,能够上大学并得到这么一份工作,够幸运的了。他们的工作很轻松,无非是测量记录一些数据。电脑是他们的工具,世界离他们既远又近,网络将所有的事物与他们连接在一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到汛期,他们就被分开轮流值班。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他们每天只能在交接班时见上一面,连共被窝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都还年轻,都还贪恋对方的身体,怎么办呢?只好利用上厕所的机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花上一二十分钟时间,狼吞虎咽地享用一顿爱情盛宴。这样一来,他们的情爱反而更加刺激,更加浓烈,也更有趣味了。当值班的一方神清气爽地回办公室时,会觉得环抱他们的山水是如此之美妙,生活是再好没有了。
变故总是突然来到的。一个夏天的傍晚,丈夫正在家看电视,值班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有人欺侮了她。如何欺侮的,她没说,但撕烂的乳罩告诉了他一切。他追问那个人是谁,妻子哽哽咽咽地说,是站长。他怒不可遏,就要往外冲,要去揍站长。妻子抱住了他,妻子吓得脸都白了。妻子说去不得,他是领导,你要打了他,以后还怎么共事,她还怎么见人?你不闹,还没人知道,你一闹,就不好收拾了。站长要报复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气愤难平,不肯罢休,妻子就苦苦哀求,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妻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让我来处理吧,我会摆平的。他听了妻子的话,打消了武力解决的念头。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心里的窝囊气很久没有消,见到站长,牙恨得痒痒的,恨不能一拳将那张丑脸揍瘪。不知用了多大的心力,他才克制住了报复的欲望。
妻子是如何摆平的,他一点也不知晓。只知再也没有出现过此类事件。妻子的笑容和他们的生活都恢复了正常。站长似乎是收敛了,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见了他握手拍肩的,很客气很礼貌。几年的时间很平静地过去了,妻子还幸运地当上了站里的主管会计。大家都知道,会计这样的人物往往容易成为单位头头的心腹,是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利益的。他很爱妻子,也很信任妻子,所以对这样的变化并没在意。当站里的同事议论纷纷,对他投以暖昧而怜悯的目光时,他还是懵然不知。笃信不疑的爱让他变得迟钝而愚蠢了。
于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那件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被派往武汉学习,学习因故提前结束,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就没有告诉她。他怀着小别重逢的喜悦回到家,用钥匙捅开家门一看,自己床上滚着两个赤条条的人。整个世界顿时天崩地裂,化为齑粉,他感到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的这个同学清醒过来后,对一切都厌恶到了极点。他冷静地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就离开妻子,离开了水文站。”凉秋一只手撑着下巴说。
“连工作也不要了?”叶秋荻摇摇头,“这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的是那位妻子。他相信,她曾经是爱他的,也曾经对站长十分愤恨的。可她怎么和又老又丑的站长狼狈为奸了呢?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权力的压迫和利益的诱惑就那么不可抵挡吗?我那位同学特别想不通,痛苦到了极点。”凉秋说。
“于是,他就对女人的天性有了怀疑?”
“你得承认,这种演变是耐人寻味的。女人天性中的软弱、摇摆、依赖,肯定发挥了某种作用。还有,我觉得,女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权力崇拜,当权力施展淫威侵犯她、诱惑她时,她就难以自持,甚至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尊严的失去总是以放弃为前提的。”
凉秋盯定虚空中的一个点,目光似乎穿透竹壁射向了远方。
“你对女人太苛求了,人性是复杂的。依我看来,男人对权力的崇拜远甚于女人,对权力摇尾乞怜,一旦拥有权力就自我膨胀,这样的男人不是比比皆是吗?而性骚扰往往是男性权力欲的变态反应!那位妻子的心路历程,局外人只怕很难体察。”叶秋荻瞥凉秋一眼,为他加满茶水。
“所以,我觉得,女人要维护自己,首先要认识自己,克服天性中的弱点。”凉秋说。
“嗯,这个观点我赞同。其实我们常说的女人要自尊、自重、自强、自爱,也包含了这个意思。”叶秋荻想了想,又问,“你那个同学现在何方?”
“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四海为家,打工为生,他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倒也不难。”凉秋说。
“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有个归宿,不能飘泊一生吧?他也太脆弱了,错不在他,何必逃避?如果他到莲城来了,我倒想见见他。”叶秋荻边喝水边瞟凉秋一眼。
凉秋说:“你想给他一堆同情的话?”
“我想触摸异样的灵魂。”叶秋荻笑笑,“我是个好奇的人。而且,我觉得差不多触摸到了。”
“你……太聪明了。”凉秋叹口气。
“不是我太聪明,是你太大意了。上次聊天你就露了马脚,你说你也是个受害者。”
凉秋不言语,注视着窗外的夜,凝然不动,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沧桑感布满了他的脸。晶莹的液体慢慢从他眼中渗了出来。忧伤的氛围笼罩了他,无影无形,却又仿佛伸手可触。
叶秋荻深深地受了感动,还没有哪个男人在她面前如此裸露自己的灵魂。他是那样无辜和无奈,他的倾诉像是孩子的求助,急需她拉他一把。而他的思想,又是敏锐、丰富且独具锋芒的,他的情感也深沉而复杂。在他那雕像般的身体内,有着一个怎样的心灵世界呵?
“对不起,让你听了这么多废话。”凉秋以顶眼镜为掩饰,一个指头迅速擦了一下眼角。
“哪里,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你的经历和想法,对读者会有启迪的,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叶秋荻轻轻关掉录音机。
“我也要感谢你,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说出来后,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虽愤世嫉俗,却不自怨自艾。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心里淤积了很多东西。现在我轻松多了”为显示他的轻松,凉秋伸了个懒腰。“另外,我有个请求,你的报道可以转述我的观点,但请隐去我的故事,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好吗?”
“好。我希望你过得轻松些。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叶秋荻望着他。
“没必要吧,不过是个符号。凉秋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凉秋说。
“是很好。”叶秋荻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说不好,我没稳定工作,你也没必要知道。”凉秋说,从神态看,对她生出了戒心。
“这也是隐私?”叶秋荻笑道。
“在你面前,我还有隐私吗?”凉秋反问道。
“那难说,”叶秋荻开玩笑道,“比如你现在的女朋友,我就不知道嘛。”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没那个心思。”凉秋道。
“会有的,花谢了还会再开,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女朋友也会有的。”叶秋荻说。
凉秋咧咧嘴,不置可否。他咧嘴的模样很难看,有点哭笑不得的味道。
叶秋荻招来服务员,凉秋要争着买单,她将他推开了,问他:“以后怎么找你?”
“还是我找你吧!”凉秋想想说,“有什么事可在QQ上留言,我的号码是×××××××××。”
叶秋荻记下号码,说:“我的QQ号一直没申请到,服务器总说忙。”
“网络太拥挤了,你到凌晨申请吧,那时候人少一些。”凉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