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遗失的脸盆和衣物出现在我门口。我这才知道,那人并不想偷东西,只是实施了一次性骚扰。上午,正好场里开大会,场长做完报告,正要宣布散会时,我冲上台去,拿着麦克风,说了一番话。我原本想痛骂一顿的,一开口,忽然就变得很平静了。我说,我要借场长的麦克风说几句话。我说:最近以来,有人偷看我在浴室里洗澡,昨晚,又有人偷看我在湖里游泳,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知道,你也是母亲生的,你也是从女人身体里出来的,你想看到什么呢?我的身体跟你母亲的身体、跟你妻子的身体和你女儿的身体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愿意她们也得到尊重,不受羞辱,那么请停止你的下流行径;如果反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就继续吧,只是我不再把你当人,你不过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
“太精彩了!”叶秋荻失声叫道,听得两眼发直,忘记了作记录。
“我也没料到,效果出奇的好。场长马上调整了一套带卫生间的宿舍给我,我的周围,再也没有异样的目光出现。男人们都对我非常尊重、非常客气,客气得都有点过了头,说话都隔得远远的,大概想避嫌疑吧。”周雅琴长吁一口气,“这就是我受骚扰和反骚扰的经历,写出来,也许对你的读者有些启发。”
“岂止有些启发,肯定大有启发!”叶秋荻兴奋得面颊发红,双眸闪光,又问:“听说,您后来的创业与一个港商的资助有关?”
“对,不过是个女港商,如果是男港商,只怕另有一番经历了。”周雅琴拢拢短发说,“那年,她到鹭鸶洲来考察,想投资开发高科技农业,和市里没谈拢,却看上了我这个农艺师。我就辞职投奔了她。她在昆明世博园有个项目,我帮她做了几年,很成功,回报可观。后来,我就来莲城租下了这个废弃的垃圾填埋场。现在,她是我的合伙人。”
“真不容易呵!”叶秋荻感叹着,诚恳地说,“周大姐,我还想听听您对这场讨论更多的意见。”
周雅琴想了想说:“对性骚扰问题展开讨论,引起舆论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当然是件好事,但我觉得,光渲泄一下情绪,表达一下义愤还远远不够,最好能探讨解决问题的办法,给受害者一些切实的帮助。”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又感到一筹莫展。”叶秋荻说,“我所能做的,就是劝受害者不要软弱,不要忍受,要向上级申诉。”
“由于社会对女性根深蒂固的歧视意识,也由于复杂的人事关系,这种申诉往往是不但没有好结果,反而对受害人不利的……我觉得,最好是用法律来调控。许多国家都有反性骚扰法,但我国的法律文书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性骚扰这个词。有相关条文,却很不完善。我从网上下载了一些相关资料,你可带回去参考参考。”周雅琴拿出一迭打印的资料给叶秋荻。
“您真是个有心人,太谢谢了!”叶秋荻喜出望外,宝贝似的地接过资料,放进挎包中,又说,“您的文章见报前我会送您过目,您的名字也会用化名代替。”
周雅琴爽快地一挥手:“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笔,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蔡凌云应酬越来越多,一连几天没回家吃晚饭了,叶秋荻感到有点寂寞。一个人做饭提不起兴趣,就下了碗面条把自己给打发了。
饭后,叶秋荻拿起一本标榜为美女作家所写的小说翻了翻,颇觉无聊,毫无美感,便准备打开电脑上网。
这时,她意外地接到了凉秋的电话:
“是白荻吗,我是凉秋!”
“是你呀,真没想到。”她说,“正想上网找你呢。”
“还记得我?”凉秋说。
“我就你这么一个聊得长的网友,怎不记得?”她说。
“我们见面聊聊?”凉秋说。
“我还从没见过网友。”她说。
“那正好改写历史呵!”凉秋说。
“我们在网上不是聊得很好吗?何必一定要见面?”她说。
“你顾虑什么呢?怕我绑架你吗?你们当记者的,什么人没见过,连普通的国民待遇都不给我,还算是网友呢!”凉秋埋怨道。
她笑了:“好吧,我被你说服了,你说,在哪见?”
“我已经在望江茶楼了,你到叫‘听雨轩’的包间来吧。”凉秋说。
半小时后,叶秋荻赶到了莲江河畔的望江茶楼。
听雨轩竹窗竹壁竹桌竹椅,古色古香,十分雅致,只是里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显得有些不协调。他趿双塑料拖鞋,着一条灰色沙滩裤,黑色的圆领T恤皱巴巴的。平头,黝黑的脸,鼻梁上却架一副小巧的金丝眼镜。
开始凉秋并没有察觉叶秋荻的到来,望着窗外,一只手还悠然地扯着鼻毛。叶秋荻在门口咳嗽一声,他才忙站起身迎客:“是叶秋荻吧?请坐!”
叶秋荻在凉秋对面矜持地坐下,悄悄地观察他。
凉秋很敏感,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这副尊容,有点让你失望吧!”
“你多虑了,又不是相亲,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再说,外表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叶秋荻想想又说,“不过,我确实觉得你身上有一些相矛盾、相冲突的东西。”
“噢?愿闻其详。”凉秋身子稍稍前倾。
“比如,你思维敏捷,神态却懒散;你面容显出疲倦憔悴,目光却又炯炯有神;你外表心不在焉,内心却潜伏着某种焦虑!”
“到底是记者的眼睛,太毒、太厉害了!”凉秋摇晃着脑袋赞叹道。
“不光眼睛,我耳朵也厉害。”叶秋荻说,“听你说第一句话,我就知你不是莲城人,你是鄂西一带的!”
“你……是侦探?”凉秋眼睛急遽地眨动。
“你不用紧张,我既不是卧底,也不是线人。我曾经有个同宿舍的同学,口音跟你一模一样,她就是鄂西的。”叶秋荻笑道。
“嘿嘿,原来如此,我不紧张,这不过是被别人触及隐私的正常反应。”凉秋说。
“籍贯也算隐私?”叶秋荻不解。
“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它也是隐私。”
“你的讲究还挺多的嘛!”叶秋荻说。
叶秋荻要了一杯菊花茶,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吸着。凉秋这个人确实其貌不扬,但他身上似乎有着极其复杂丰富的内涵,这让她好奇。而且,她不得不承认,与他交谈是有趣的,畅快的,像两粒滚动着的石子,会时不时地碰出火花来,让你的脑子一亮。激活对方的思想同时也让对方激活,这太难得了。
暮色在窗外飘落,有小船的影子从江面滑过,三五点渔火闪烁不已,凉爽的晚风中有了丝丝凉意。凉秋侧脸望望遥远的天际,眼里闪现出那种叫作忧伤的东西。
“你好像显得很孤独。”叶秋荻说。
“人总有孤独的时候。前不久有媒体说,全国上千万网民中,有百分之七、八十是上网聊天,而聊天的网民中,又有百分之二十七的人与网友见过面。可见,灵魂们多么的孤独,又多么的骚动,纷纷在寻求慰籍呢!”凉秋感慨不已。
“我们也是?”凉秋荻问。
“我们不是圣人,也概莫能外。”凉秋说。
“这就是你要和我深谈的?”叶秋荻觑着他。
“不,不仅仅是。”凉秋舔了舔嘴唇说,“我想和你聊聊你最近所热衷的那个话题。”
“你也对性骚扰感兴趣?”
“错!我是对探讨性骚扰这种现象有兴趣!”
“对不起,我用语不严谨。”叶秋荻脸一热。
“不,我吹毛求疵了。我晓得你的意思。性骚忧的本质是侵犯人格尊严。其实,女人的尊严也就是男人的尊严。我们谁不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凉秋目光灼灼。
“说得好!”叶秋荻不禁击掌叫好,“所有男人都有这种认识就好了,我们女人会少受多少痛苦!”
“所以我觉得,你们的讨论有一个缺陷:那就是男士的缺席。没有男性的声音,你们那就只能算一面之辞,就不全面,不完满。因此我建议,你的女性沙龙应向男性开放。”凉秋说。
“有道理,我接受你的建议,你就算第一位被邀请的男嘉宾吧。今天的话,就算你的发言。”叶秋荻急忙从挎包里掏出采访用的袖珍录音机,按下录音键放到茶几上。
凉秋拿过录音机看看,笑道:“好啊,不知有稿费没有?”
“对不起,稿费就没有了,除非你写成文章。”叶秋荻说,“你不会因为没稿费就有所保留吧?”
“那难说。”凉秋眨眨眼,诡异地一笑。
“你敢!我挤也得把你的话挤出来!”叶秋荻嗔怪道。
“千万别挤,那可构成性骚扰了呢!”凉秋笑嘻嘻的。
“你才性骚扰呢,偷换概念,坏!”叶秋荻忍不住往他搁在茶几上的手背上拍了一掌。拍过之后自己倒吃了一惊,怎么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做出这等举动来了?不由脸一红,窘迫不已。
凉秋倒没在意,收起笑容,从容不迫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奇谈妙论,只不过觉得你们的讨论还大多停留在对加害者的谴责,对受害人的同情上,没有对社会和人性的原因作深层次的探讨……特别是,从女性自身找原因不够。记得,上次在网上跟你谈起过这个问题。”
“不过,从上次你的态度看,似乎对女人有某种偏见?”叶秋荻不动声色地说。
“我并无偏见。性骚扰的发生,不端的男人当然是主因,但是,它之所以能够延伸、演变,却和女性的弱点和本性有很大关系……”凉秋侧脸再次眺望窗外,眉头微皱,眼神迷茫虚空,耳根下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天已经全黑了,对岸的霓虹灯倒映在水里,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夜色一波一波地涌进窗口,远处隐约传来刘德华颤抖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