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光可鉴人的脑门,属于社会生活部主任毛茂盛。毛茂盛是她的顶头上司,负责稿件二审。叶秋荻很尊重领导,从不嘲笑他那个名不符实的脑袋,别人用言语调侃它时,她从不插话,顶多微笑一下,而且是笑不露齿。
但是,你尊重人,人不见得尊重你。叶秋荻心如明镜,知道毛主任对她一直存有戒心。毛茂盛已逾不惑之年,只有大专学历,工作能力不强,在仕途上再上台阶,几乎没有可能,于是保住目前的职务,就显得十分重要。在他看来,最大的威胁来自叶秋荻,他害怕有一天会被她取而代之。所以,他对她的挑剔和刁难就在所难免。对叶秋荻负责的版面,他恨不得要拿放大镜看。找不到错误,他的表情就很苦闷,反之,他就兴高采烈,当着众人大喊大叫,显得他水平很高。有一回,他在一个副标题里找到一个错别字,如获至宝,用红笔圈出,打个箭头,写道:这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水平吗?再将报纸贴在走廊的审报栏里,让大家参观,弄得叶秋荻哭笑不得。办报纸,错别字是在所难免的,再说也不全是她的责任,还有校对和总编室把关的,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吗?叶秋荻呈审的稿件,特别是她自己采写的,很难在毛茂盛那里顺利通过,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折腾几个来回。如果你真完全按他的意见改稿,文章是注定要愈改愈差的。有一次,叶秋荻烦得鼻孔都要冒烟了,就对他批在稿子上的意见置之不理,过几天,再重打印一份,一字不改地送去。他居然说,不错,这不改得很好了吗,玉不琢不成器嘛!
叶秋荻对这一期的稿子很看重,不想让它在毛茂盛这里夭折。她决定,绕过毛茂盛,直接送给总编辑刘文兴终审。终审通过,毛茂盛就无话可说了的。
她拿起文件夹,不动声色地从毛茂盛身边走过,径直去总编辑办公室。
但是,终审能否通过,叶秋荻也是没有多大把握的。性骚扰这样的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平时,刘文兴总是强调,要遵守新闻纪律,要讲政治,要给市领导帮忙,不能添乱,不能招惹事非。在她的印象里,刘文兴是个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掉片树叶都怕砸了脑袋的。他会签发这样的稿件吗?
叶秋荻带着疑虑轻轻叩响了刘文兴办公室的门。
刘文兴在里面说,请进。
是那种稳重浑厚的男中音。
走进外间的会客室,叶秋荻在红木沙发上坐下。透过磨砂玻璃做的隔断,朦朦胧胧地看见刘文兴的身影在里面晃动。
不一会,刘文兴出来了,国字脸上荡漾着笑意:“小叶啊,你可是很少直接找我的,有事吗?”
“还不是稿子的事。”叶秋荻说。
“噢,想搞‘曲线救国’?”刘文兴眉毛一挑。
“刘总您真是明察秋毫!”叶秋荻说着将文件夹递过去,“有个好题材,有点敏感,怕过不了毛主任那一关,所以想先让您看看。”
“唔,是个什么题材?”
“是……关于性骚扰的。”叶秋荻脸莫名地一红。
“哦,这可是个热门话题,是个好题材嘛!说敏感,也不敏感,只要与政治无涉,敏感不到哪里去。再说了,题材无禁区,关键是看你站在哪个角度,怎么看,怎么写。维护女性尊严,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应有之义,这个题材,你抓得好啊!”刘文兴在她手背上轻轻拍拍。
“没想到刘总您认识这么高!”叶秋荻很兴奋,“这样我这些稿子就不会胎死腹中了!”
“怎么会呢?稿子先放在这儿,我仔细看看。”刘文兴皱起眉心,想想说:“这其实也是个读者很感兴趣的题材,你不要做一期就丢掉了,可以进行连续报道,要争取妇联的支持。做出影响来了,对我们的发行量也会有促进。”
“行,我一定认真贯彻您的指示精神!”叶秋荻笑道。
刘文兴忽然话题一转:“小叶啊,来报社有七年了吧?”
“是啊。”她说。
“你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级别问题,也是应该解决了。”刘文兴说。
“刘总,工作愉快就行了,我没想那么多。”
“不想也不对,应该想嘛,可以挑更重的担子嘛!毛主任呢,有危机感,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和他计较。有些人意识不对,以为蔡凌云发达了,有钱了,你就可以不上进了。这是两码事嘛,不可替代的嘛,也是你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嘛。不过,你这种态度还是不错的,好好工作吧,这个问题我会考虑。”刘文兴语重心长地说。
“那我就谢谢领导的关心了!”
叶秋荻是踮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刘文兴办公室的。
三天之后,她送审的稿子见报了——
女性沙龙第十六期。
主持人:叶秋荻
性骚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主持人语:
有一个幽灵在我们中间徘徊,它给许多女同胞带来了羞辱、挫败、隐痛、泪水和心灵上的阴影,它的名字叫性骚扰。它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记者做的调查表明,大多数女性曾和它遭遇。而大多数被它欺凌的女性所采取的应对方法,仅仅是在暗处流泪,在背地里忧伤,在内心深处痛苦,默默地承受着她们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因为来自异性的侮辱令人难以启齿,因为控诉这种侮辱难免有伤自己的形象,更因为,她们的小小反抗常常遭到报复,只能使自己的痛苦的心灵雪上加霜,她们只好选择了一个字:忍。而忍的结果,又往往使得那个幽灵愈发猖狂无忌。今天,我们请几位女士来女性沙龙,谈一谈她们的遭遇和想法,是想引起读者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是该正视这个问题了,是该扼制这个幽灵了。毕竟,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有自己的人格尊严;毕竟,我们都有母亲、妻子和女儿。由于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几位女士都使用了化名。
江英(30岁,公司职工):生为女人,是一件倒霉的事,因为男女平等的事实际上是没有的。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男人都占有很大的优势。做女人太难了,不但要工作,要承担家庭的责任,还要应付坏男人的骚扰。我是一年前离的婚,丈夫有外遇,跟那个女人走了。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人一离婚,男人看你的眼光就不一样了。穿一件好看的衣服,就有人说,哎呀,你穿得这么性感,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领导我的部门主管特无耻,差不多每天都到我办公室来,对我品头论足,说一些肉麻下流的话,说说也就罢了,还要动手摸。我不敢叫,只能躲。他一来,我就胆颤心惊。我也不敢跟别人说,别人也许会想:你是离婚了的,人家有完整的家庭,不是你勾引他,难道还是他勾引你?我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真想辞职不干了,可到哪儿去找一个收入这么好的工作呢?除了伤心的时候偷偷哭一哭,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鲁布萍(38岁,某公司销售部职员):6年以前,为了逃避男人的骚扰,我丢掉过一份不错的工作。那时,我在一家公司做营销,老板经常带我出去应酬。老板表面上很和蔼,开始待我也不错,待遇很高,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对我的热情过了头。一次陪客人吃完饭,他用车送我回家,就把一只手放到我腿上来了。我当即把他的手拨开了。接着他开始诱惑我,说只要和他建立良好关系,就提升我当部门经理。说着说着,竟然把他的脏手放到我的敏感部位。我特别气愤,不管车还在开,就要开车门。他只好停下车。可他还不死心,竟然提出要去宾馆开房。
我严辞拒绝了他,他就说,你晓得不听老板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我说,还有什么后果,不就是炒我的鱿鱼吗?不用你来炒,我来炒你了。那时我年轻气盛,把尊严看得很重,不堪忍受,就愤而辞职。可是,到现在的公司后,我的处境并没有多大的改观。经理倒是个正派经理,就是客户让人受不了。不是陪酒,就是陪跳陪喝。喝了酒,就对你搂搂抱抱,动手动脚,恶心死了。客户是上帝,不能得罪,他不满意,就不给你订单。我已经不年轻了,还敢辞职不干吗?辞了就可能再也找不到饭碗了。尊严不能当饭吃。人只有先活着,能养家糊口,才能谈尊严。如今,我只能强颜欢笑,麻木自己的自尊心,逆来顺受,对付着过。我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庄颜(39岁,某局副局长):我觉得,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能逆来顺受,否则那些居心不良的男人会得寸进尺,客观上助长了这种不良习气。我有位女同学,人长得十分漂亮,但她的软硬不吃在单位很有名,男人别说对她骚扰,就是一句轻佻的话都不敢说,所有轻薄之人,在她面前都知趣而退。她反而赢得了领导和男同事的尊重,成了单位的技术骨干。她的经历使我深受启发,到哪我都一身凛然正气,让我省去许多麻烦。在生存的压力下,必须坚持自我,不能丢弃尊严。尊严是立身之本,尊严没了,利益也不会长久。如果退缩忍让,麻烦会越来越多,剪不断,理还乱,吃亏的永远是女人。
王红霞(36岁,某机关干部):说来气人,三天前,我就遭遇了一件恶心的事。不知大家看过美国影片《推动摇篮的手》没有?那个可怕的故事,就是因女主人公在医院做妇科检查,被男医生骚扰猥亵而引起的。女主人公告了男医生,男医生就自杀了,结果招至医生妻子的可怕报复。那天我去医院检查乳腺增生,那个男医生将布帘放下,抚摸我的胸部时,我感到不对头。他不是在检查。大家都是女人,会明白那种感觉。我当时血往头顶一冲,啪地一掌,把他的手打开了。他居然若无其事,脸不变色心不跳!我敢断定,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我病也不看了,冲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老公。老公听了很生气,抓着我就往医院跑,要去揍那医生。走到半路,我将老公拦住了。医生不会承认的,你拿什么去指控他呢?你的感觉吗?感觉别人又看不见,谁信?闹起来,丢丑的还是自己。可是,这种事就没有办法管一管吗?如果那个医生得不到管束,不受到处罚,他不就会继续干下去?那该有多少女人受他的侮辱,想来真是太可恶,也太可怕了!
……
附录:什么是性骚扰
性骚扰是性岐视的一种形式,通过性行为滥用权力,在工作场所和其他公共场所欺凌、威胁、恐吓、控制、压抑或腐蚀其他人。这种性行为包括语言、身体接触以及暴露器官。性骚扰也是性伤害的一种形式。是性暴力延续的一部分。作为滥用权力的一种形式,性骚扰常与其他形式的歧视交错在一起,如年龄、种族、性别等方面的岐视。这对受害者制造了一种敌对的环境,使她们感到被贬低身份,不受欢迎。性骚扰造成生理、心理和感情上的伤害。
——摘自《英汉妇女与法律词汇释义》
如对一名女性提出不受欢迎的性需要或获取性方面好处的要求,或对女性做出其不受欢迎的,涉及“性”的行径,并预期对方会感到冒犯、侮辱或惊吓,就是对女性做出性骚扰。
——摘自香港《公务员性骚扰投诉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