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谨切黄瓜时把手指切着了,口子不深,但鲜红的血随即涌了出来。
她捏住手指,一点没感到疼,似乎切的并不是自己的手。
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的红梅花。
康有志急忙拿了创可贴过来,贴到她的伤口上,血还是止不住,就又缠了几道纱布,那红色的液体才不往下滴了。
康有志心疼地皱皱眉,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秦小谨不吱声,按住砧板上的半截黄瓜继续切。
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她仔细地品尝着那疼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实际上,她精神恍惚,心思飘荡,若不是菜刀的锋利提醒了她,她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打开液化气灶,往锅里倒了一些油后,她望着窗外。
在高楼的后面,灰蓝的天空里,残留着几株紫色晚霞;薄雾似的暮霭在城市的罅隙间飘曳;一些妖冶霓虹灯,已经迫不及待地闪烁起来,向路人炫耀着它们的艳丽和变幻莫测。
锅烧红了,油冒起了烟,她还懵然不知。
康有志跳过来,把她挤开,将黄瓜倒进锅里,边翻动锅铲边说:“你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她只好坐到客厅里吹电扇。天气闷热,身上粘乎乎的。虽然家里装了空调,但为了省电,很少用,不是热得受不了了,是不会开的。
她觉得,还是吹电扇清爽,空调一开,屋子里就有股闷人的陈年味道。
康有志炒好了菜,喊秦小谨用餐。
她坐到餐桌旁,端起碗,机械地往嘴里扒。米饭干渣渣的,没有味道,或者说味同嚼蜡。她没有一点食欲,之所以要端碗,是要完成一个任务。
她垂着头,眼睛盯着碗里,不往丈夫脸上去。
康有志说:“小谨,我觉得,你这一向有点不对头啊!”
她摇摇头:“我有什么不对头啊?”
康有志说:“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没什么心思,”她说,从米饭里挑出一粒谷壳,筷子在碗沿上磕磕,“天气太热了,我不过是有些疲倦。”
康有志就不说了,殷勤地往她碗里夹菜。
在不玩电游的时候,丈夫对她是很在意,也很照顾的。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天已经黑下来了。
秦小谨冲了个澡。站在卫生间穿内衣的时候,康有志忽然踅了进来,嬉皮笑脸地在抓住她一只胸部。
她吓得浑身一抖,脸刹白。随即,她一巴掌将丈夫的手打掉了,颤声喝道:“不许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凶什么呀?”康有志怏怏不乐。
她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发酸,忙擦了一下眼角,将衣衫穿好。
她感到丈夫诧异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于是尽量将表情放松一些。
走到客厅里,康有志把她叫住,郑重其事地说:“小谨,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了。”
“谈什么?”她心不在焉地。
“你,是不是有外遇了?”康有志小心翼翼地觑着她。
“乱嚼舌头,你才有外遇呢!”她恨恨地盯丈夫一眼。
康有志吁口气,表情立即轻松起来:“没外遇,你怎么这个样子呢?一天到晚恍恍惚惚,没了魂似的,对我也是视而不见,碰也不让我碰了,那件事也个把星期没做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有些心烦。”她说。
“总有原因吧?”
“也许,是生理现象吧,我又快到一月一次的时候了。”她说。
“不对,以前你从没这样。心里有事,不要瞒着我!”康有志盯着她的眼睛。
她霎时烦到顶点,推丈夫一把:“别再纠缠了好不好,你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玩你的电游去吧,我又不是你的电脑,不值得你关心!”
“我晓得我对你关心少了,我太爱玩电游了,冷落了你,是我的不对,我一定会改,”康有志抓起她一只手,“可你要这样郁郁寡欢,这屋里就没生气了,死气沉沉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我们厂长病了,我们去看看他。”
“我不去!”她叫道。
“去吧,别的同事都去过了,我若再不去,厂长怕会有看法了。”
“我怕……”她说,眼睛乱睃。
“你怕什么?”康有志很困惑。
“我,我怕当官的。”她急促地说,屏屏气息,又自相矛盾地道,“我不想出门……我想去看看欢欢。”
“这才三天没看到,又看什么?再说过了探访时间,幼儿园已经关门了。”康有志窥探她脸上的表情,他是个十分敏感的男人,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沉吟片刻,又说,“小谨,有什么事,你最好早跟我说……否则,你要跟当官的弄出什么事来,别怪我不客气!”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要去看欢欢!”她抓起挎包一扭身,就出了门。
此时此刻,她是那么急于见到女儿欢欢,仿佛,女儿是她最后的心灵安慰与情感依托。想起女儿红嘟嘟的脸,她的两眼就热辣辣的。自从给欢欢办了全托之后,她就只能在星期天将她接回家中了。欢欢的爷爷奶奶思孙女心切,时常捷足先登,直接从幼儿园将她接走,她们母女单独相聚的时间便就又少去一块。
秦小谨骑着自行车上了街。街头人来车往,喧嚷之声不绝于耳。夜色与灯光交错,光怪陆离。树影一遍遍地掠过她的身体,带给她一丝丝凉意。
到达幼儿园门口,果然如康有志民所说,大铁栅门已经关上了。不过小门还开着。
她正要进门,门卫老头忽然走过来挡住她,将小门上了锁。
她忙说:“老伯,我是大班康欢欢的妈妈,我来看看她,让我进去吧!”
老头摇摇脑袋:“不行,过了看孩子的时间,我可不敢违反规定,园长会炒我的鱿鱼!”
她将手伸进栅门扯住老头的衣袖:“求求您了,我看一眼就走!”
“放心吧,孩子好好的,你们这些家长啊,舍不得就别送到这儿来呀!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你,要丢了孩子,我这条老命可赔不起!回去吧回去吧!”
老头不肯通融,回到门卫室里去了。
她咬住嘴唇,双手抓住栅栏,远远地望着幼儿园大楼的玻璃窗,望着窗户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心头一酸,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秦小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挎包里的BP机急促地叫,打扰了她的忧伤。
掏出一看,是叶秋荻在呼她。
她用纸巾揩去泪水,然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打叶秋荻的手机。
“小谨,你是不是忘了?我在‘女性沙龙’等你呢!”叶秋荻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
“没忘,”她迟疑了一下,说,“可我不想去。”
“来吧,听听别人怎么说,对你会有好处的。快点,你来了我们就开始。”叶秋荻挂断了电话。
秦小谨犹豫着,她实在不想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但她又确实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叶为荻的话像一根无形地绳子套住了她,将她往那里拉。
“女性沙龙”是借用叶秋荻主持的报纸栏目的名字,地点是在市中心一间叫秋日私语的茶楼。因为女老板和叶秋荻很熟,希望搞旺茶楼的人气,就请叶秋荻策划,每月在此搞一次女性聚会。一开始,叶秋荻多是邀请莲城一些知名的女政要、女企业家、女商人、女作者之类人物,慢慢地搞出点名气之后,就有各界的女士不请自来,一时间,女性沙龙竟成了莲城人的一个话题。
不过,就如现代社会的所有时尚一样,流行一段后,就开始偃旗息鼓,响应者寥寥,有点难以为继了。
或许由于话题的热门,或许由于叶秋荻的鼓动,这天来的人比往常可观,茶座差不多坐满了。
秦小谨一进门,睽睽众目让她生出畏惧。叶秋荻连忙抽身过来,要将她往中心地带引,她慌忙谢绝了,自己走到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找个座位坐下来。
每个茶座上,都摆着一块厚实的圆形玻璃缸,当中放少许水,水中燃着一支红蜡烛。
音乐低回,光线幽暗,点点烛光营造出一片温馨气氛。
秦小谨将面前的烛光吹熄,这样别人就看不清她的脸了。
她坐在阴影里,惶惑地望过去。
女士们都在磕着瓜子,啜着茶,交头接耳。叶秋荻像只花蝴蝶,在她们之间飞来飞去,忙碌不停,她那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样子让秦小谨羡慕不己。叶秋荻仿佛生活在一个与她不同的空间里。
音乐忽然变得微弱至极,人们陆续安静下来。
叶秋荻手拿麦克风走到茶座中央。她先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一遍,然后清脆地说道:“姐妹们,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聚集在女性沙龙,要讨论一个涉及女性尊严的敏感话题。而这个话题,源于我的一位好友的亲身经历。她遭遇了一件难堪的事情——性骚扰。这件事,对于任何一个女性来说,都是难言之隐,难耐之疼!在讨论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做一个小小的测验,请大家予以配合!”她清了清嗓,说,“遭遇过性骚扰的,请举手——”
秦小谨的右手顿时有点僵硬,她连忙把它抱在胸前。她紧张地觑着别人。
几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难道那件事并不存在吗?不,不是这么回事!我的那位朋友就在座。可是,没有一个人举手,包括我自己!其实,我也是遭遇过的。这就从另一方面证明,这件事对一个女性的精神压抑是何等巨大!”叶秋荻语调沉重。
这时有人大声说:“到底怎样算性骚扰,叶记者,你能做一个解释吗?”
“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国外许多国家,都有反性骚扰法,西方学者认为:只要是一方通过语言形体的有关性内容的侵犯或暗示,给一方造成心理上的反感、压抑和恐慌,都可构成性骚扰。实际上,我们生活中的性骚扰是十分普遍的,我就遇到过不止一次,只是都不太严重。既然大家都不愿举手,我换一种说法吧。”叶秋荻清清嗓门道,“没有遭受过性骚扰的请举手——”
秦小谨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大家都举手,她也把手举起。然而,大家都没动,又过了片刻,才有几只手犹犹豫豫地举起来。
“只有三位,看来,能够幸免的人很少!”叶秋荻说。
这情景让秦小谨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松弛下来。叶秋荻的身影在她眼里慢慢虚化,模糊不清。叶秋荻的话则和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捉摸不定。一台柜式空调对着她吹着,沁人的凉意和阴影将她从头到脚淹没了……
莲城早报的办公场所是与国际接轨了的,除了社领导之外,二十余名编辑记者全聚在一块,中间只用一些隔板隔开。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办公公开化,透明度高,众目睽睽之下,做私活和性骚扰这类的事很难发生,要找个人也一目了然;缺点是私密性太差,补个妆、打个呃,也会让男同事议论一番,身体排泄气体更会引人发笑,发个伊妹儿吧,就有人在你背后晃来晃去,企图刺激探屏幕上的内容。特别是赶稿的时候,这个找那个叫,让你不得安宁,烦不胜烦。
幸好,叶秋荻负责的女性沙龙栏目是采编合一,你不在办公室,领导就以为你外出采访了。所以,凡是篇幅稍长的稿子,叶秋荻都是躲在家里写。
叶秋荻编写好了这一期的女性沙龙稿,贴好审稿签,放进文件夹,盯着隔板后面一个冲她埋着的光秃秃的脑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