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清明时节,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当代佛教界德高望重的本焕长老,悄然离世,世寿106岁。众生大多惧怕生死,而本焕长老在禅中修行,在修行中释然,反而对死亡生出一种亲切感,他说死不过是回家,是佛陀要招他去作伴了。
本是浮华尘世中的禅学大师微笑着和世人说一句:“我将要到那里去了。”那里是一个阳光温柔、白莲盛开的地方。在本焕长老看来,离开现世的阳光,不过是为了嗅另一个世界的芬芳,自己是要去一个美丽的国度,但是留下来的东西不必花哨,反而是真实、简单点好。
因此,临终前本焕长老亲自修改悼词,删去其中的溢美之词,弟子问他为什么,他说:“不要念过多的溢美之词,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叫我一个修行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事就好。”这个自称小和尚的老和尚,生来平凡、质朴,再怎么美饰,总归超不过一身袈裟、一心慈悲,所以何必要那些空的赞美?僧腊80余载,“老老实实做事”的修行人才是他最乐于接受的赞美。
当年,在湖北武汉新洲出生的本焕长老,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没有殷实的家底,父亲是庄稼汉,母亲是大家闺秀,但骨子里都是不求富贵、但求平安的老实人。父亲给他取名志山,希望他能有志如山。幼年的张志山不负父亲期望,不仅天生灵性过人,还踏实肯学,此外,受母亲信佛的影响,志山心地极为善良,如此三方面综合,志山自然要在学馆里得到老师的青睐。
可是命运的捉弄,没能让志山正常地修成学业,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劳成疾先家人而去。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因为父亲的离世变得更加拮据,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志山不得不从学馆辍学,开始在田垄地间帮母亲操持家务。二十岁的时候出离家门,和自己的兄长外出讨生活,赚钱贴补家用。
异乡异客,张志山把社会的动荡、民间的疾苦,看在眼里,渐生脱俗之念。后来机缘巧合,他来到坐落于青龙山的报恩寺,巧遇老僧璜定,落定出家之心。1930年拜别母亲,前往报恩寺出家,师从传圣法师。传圣法师亲自为他剃度,赐法号“本幻”,取意“本来自性常清净,幻化空身即法身”。同一年,悟性超凡的本幻被推荐到武昌南麓宝通寺受戒,跟随近代高僧持松法师研习佛法,从此清静自修,广利在情,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人。
高旻寺像一个婴儿一般被青山绿水揽在中央,十分静谧秀美。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本幻将心安住,跟随来果和尚研习佛法。因为来果和尚与同为高僧的虚云和尚交往甚密,所以和虚云碰面、聆听佛法传授,对本幻来说再平常不过。加上,本幻悟性高、心性也安然,两位高僧对他这个年轻人也是赞赏有加。
来果和尚主张安心打禅,一心开悟,毋宁饿死,也不应酬。所以在师从来果的日子里,本幻一次未曾踏出过寺门。期间,在来果的支持引导下,本幻连打八个禅七,自认为未能开悟,又跪求来果再允他打五个生死七。所谓生死七,即是除非开悟,否则到死也不起身的意思。来果和尚为本幻的执着佛心打动,便应允下来。
一个七日连续着另一个七日,前前后后九十一天,本幻静思打坐,不睡不倒。为了避免自己倒下前功尽弃,他还仿效古人“头悬梁”,用绳子套于下巴系在梁上,苦修禅法,终得开悟。晚年时有人向本焕长老问起这件事,赞叹他的坚持,可本焕长老不过淡淡地说一句:“都是人为的嘛。”所谓事在人为,“自己的世界自己做主”这是本焕长老留下来的一份郑重。
经过这件事情,来果对本幻的赤诚佛心默默颔首,提升他做维纳、高旻寺堂主,成为高旻寺最年轻的执事。但是本幻志在求佛问道,了生脱死,不想为寺务纠缠,打算离开了高旻寺。
有人劝他,来果、虚云是当世两大高僧,能留在他们身边听受佛家花雨,即是幸运,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在这一点上胜过高旻寺呢?
本幻长老答:“修法求道,不但要精进还要践行,当年虚云老和尚发愿行数千里叩拜五台山道场,三步一叩首,九步一参拜,三年世间,九死一生,终得佛心。为修佛性,不苦修自己,不发菩提心,怎能发愿救人呢?所以,我要效仿高僧大德,从践行上下功夫,朝拜五台山。”
来果和尚得知本幻的打算后,并没有加以阻拦,反而鼓励他去行。本幻拜别师父后,从河北保定启程,三步一拜,风雨兼程,历时四个半月到达五台山,随后又历时三个多月三步一拜朝完五个台顶,虽然膝脚肿痛依旧满心欢喜。
此后,落脚于五台山碧山寺,于1939年接广慧老和尚的法,继承临济法派,续佛慧命。抗日战争时期,本幻长老在五台山栖贤寺闭关3年,为超度抗日阵亡将士,继五台山朝拜后,发第二大愿:愿刺血写经,祈福苍生。
写经期间,本幻刺指、舌之血,先后誊录《楞岩经》十卷、《地藏经》三卷、《金刚经》、《普贤行愿品》、《文殊师利法王子经》等共二十卷。极弱须弥,震动禅林。四十年代末,本幻为护佛经,离开苦修十年之久的碧山寺,赶往上海普济寺。至此本幻离开家乡已近二十个念头了。
朝拜、抄血经这般消耗体力、心力的苦修,昔年释迦牟尼做过,一些有大修为、大功德的禅师办到过,与一般人而言自是难以亲受。当人们称赞本焕长老的坚韧时,他说:“我们要想成佛,就要像释迦牟尼佛一样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地修行。”
对于有心向佛高深出静修的人来说,修行的过程,就是不断经历苦难、痛苦的过程。继五台山朝拜、刺血抄经之后,本幻又遭遇了母亲彭氏的病危。当时,家人送来急信,要离家近两个十年的本幻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返回家乡后,他借宿报恩寺夏安居,每天对母亲悉心照料。母亲油尽灯枯之时,本幻因不能在母亲近前行孝而心痛不已,于是再次发愿,燃臂孝母。
这一天,本幻捻拢三根灯芯草,沾油点燃后,放置于裸露的臂膀之上,以臂为烛,以肉为灯,日夜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守孝49天。
孝满后,虚云和尚来信邀本幻至南华寺。时年,虚云已过茶寿,找本幻过来是要将南华寺的事务托管给他。自此本幻长老接法于虚云宗下,成为临济宗第44代传人。同时虚云老和尚将“本幻”之“幻”字改为“焕”,示意光耀焕发六祖门庭。
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本焕长老受冤入狱,前前后后二十余载,被禁在冰冷的铁窗内。但佛在心间,处处皆是道场,本焕长老随身陷囹圄,却照常读经、参禅,以一颗欢喜心度蒙尘光阴。
等他告别铁窗时,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阳光重新照在他身上,白发反射出洁白的光。这光像白莲芬芳,虽根在泥泞中,香中却不带尘埃气。本焕长老心中悦纳沧桑,依旧能满心慈悲地向世众撒播爱,这就是所谓的佛心。就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我虽是一出家人,但首先是一个公民,国家的兴衰,人民的疾苦,不管大小,我都有一份责任。”在生命最后三十年的岁月里,本焕长老忧国忧民,把十方的供养积聚起来,创办“弘法基金会”,恢复、兴修十几座寺庙,在自己的家乡捐建医院和学校、资助敬老院。
在各方遇有灾难的时候,非典时期、南方水灾、雪灾时期,本焕长老无不散财捐款。他说自己的愿力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没有众生一切菩萨都不能成佛”,所以他必须心心念着人们,不能眼看着他们受苦。
在教育方面,本焕长老主持的弘法寺,出资100万元设“本焕人文奖学金”资助深圳大学学子。但这个奖学金和大多数奖学金不同的是,它不仅考量候选人的学习成绩,还要参考候选人的公益活动情况。
基于本焕长老的善心、善举,国家、政府多次授予他“鹏城慈善突出贡献个人奖”,以表达对他慈悲心的敬佩和感激。其实本焕长老不仅在国内积极奔走,焕扬慈悲,还多次出访澳大利亚、泰国、德国、丹麦、荷兰、意大利等国,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
尽管本焕长老在佛界、在国际上颇负盛名,但是在生活中本焕却是一个追求简单、勤俭生活的普通人。他的弟子印顺法师曾说:“师父的菜谱根本称不上是菜谱,一清粥、一小菜罢了。他从不浪费,哪怕一滴水、一片纸都要省着用。”诚如印顺法师口中讲得,本焕长老在生活中洗脸水倒多了,他会对侍者说,下辈子让他生到没有水的地方去,他的一张餐巾纸要分成三片来用。
然而,这样一个在佛学事业上有造诣、有善举的菩萨,一个在生活中勤俭知足的人,终究还是要被佛陀招去了。本焕长老生前曾告诉弟子要“眼里要有大众的影子,耳里要有大众的声音,心里要有大众的功德,身上要有大众的恩惠。”在他看来,即便是佛陀的智慧也是修来的,他希望“大家利益众生,种金刚菩提种子,好好发心,好好修,多修多得,少修少得,不修就没得。”这样一个心心念众生、念佛法的人,临近死亡依旧不忘利益后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自己的弟子说:“我要走了,对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交接,现在我手上还剩下6000多万元,1000万给大洪山,1000万给新洲报恩寺,300万给大乘寺扫尾工程,其余剩下的钱用来修深圳的万福寺。这些钱修这4座寺庙远远不够,你们大家要帮助印顺完成我这4个心愿。你们帮助印顺,就是帮助我。”
本焕长老“回家”前修得禅心、禅身,没有带走一金一银,一名一利,留下的却是世间花雨纷纷,一生清明任人评说。如此,佛家人才说,禅是花花世界中的一株白莲,开在碧潭,静静无声却令世人心向往之;开在闹市,喧嚣鼎沸中独具十足的恬淡风光。修禅不必成佛,但涵养一颗清净淡然的心,目光交汇之处尽是澄明闲雅的心光,如禅之一瞥,众生皆得大自在;挥洒一腔自度度人的豪情,浮晃交错间尽是佛光的悲悯与智慧,如禅之一味,于万般曼妙中尽展个中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