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史·王安石传》记载:“王安石与吕惠卿互相排挤,皇上非常厌恶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到了他的儿子王雱死的时候,他特别的悲伤,坚决要求辞去他的职务,皇上更加讨厌他,罢免了他的职务,让他到江宁府去,一直到神宗去世都没有再召见他。”国家的史官说:“嘿,《宋史》竟敢这样诬蔑王安石,甚至诬蔑宋神宗,也太过分了!”王安石辞谢职务的本意,在前面抄录的几篇文章中都有表达,就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自满自足,担心工作受到影响,恐怕连累了皇上,给人留下不能知人善任的话柄,他在处理一个大臣的进退方面,可以说是没有遗憾的。王安石已经离去,皇上还以宰相的身份尊崇他,封他为荆公、为舒国公、为左仆射、为特进,没有一年不派人慰问,并赏赐汤药,他的谢表收录在文集中的就有数十篇。神宗对于这个辞职引退的臣子,也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况且,当他第二次辞职的时候,从春天到冬天,上了好几次表章,都没有同意他的请求,直到不许他再上表章,陈说此事,不得已他才拜托同僚为他求情。
试想王安石去志已决,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想要再起用他,这怎么可能呢?曾公亮曾经说过:“皇上与王安石就像一个人。”神宗自己也说过:“自古以来的君臣,像我与王安石这样相互了解的极少。”正因为他们君臣之间相互了解得很深,所以才能不仅了解他的才干,了解他的德行,而且了解他的志向。王安石第一次辞去官职的时候曾说,以后再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不敢推辞,所以,一听到神宗召唤他,马上应召前往,履行他的诺言。等到第二次辞去职务以后,能够报答君主的事已经做完了,也就不能再挽留了,神宗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只有用恩赐和慰问来酬谢他的功劳,不再强迫他担负任何责任,这就是十年没有召见他的原因。如果按照《宋史》的说法,一会儿说皇上讨厌他,一会儿说皇上更讨厌他了,一会儿又说皇太后曾在宫中流泪。
我试着问一句,假如王安石做宰相而皇帝讨厌他,直接罢免了他,把他赶走,不就完了吗?难道王安石拥兵自重,皇帝担心投鼠忌器吗?如果不是这样,而是说皇上以礼优待大臣,给他留有面子,那么在他提出辞职的时候答应他也是可以的呀,为什么每次辞职都要再三恳求,仍然得不到允许,甚至不许他再提辞职的请求呢?而且,皇上既然讨厌他,那么,王安石已经走了,新法应该很快得到纠正啊,对上可以安慰太后的心并保全他孝顺的名声,自己也可以稍微宽解一下厌恶他的心情,为什么新法在元丰(宋神宗年号,公元1078—1085年)年间实行,十年如一日,没有改变呢?吕惠卿开创的手实法、鬻祠法,他一离开就罢而不用了,而王安石的新法,整个神宗朝没有废除一项。由此可见,曾公亮说“皇上与王安石如同一人”,并没有错。我曾私下里谈论自古以来的君臣关系,真的是很难说啊。
萧何与汉高祖一起做过小吏,后来萧何辅佐汉高祖夺取天下,功臣里位居第一。其后也有许多封赏,买了田地房屋,但君对臣子不信任,臣子对君也有所怀疑,结果最终还是把萧何抓起来杀了。唐太宗说到魏征,甚至有“箴规过失,不可一日离左右”的说法。魏征死后,唐太宗还亲自撰写碑文,又答应公主嫁给魏征的儿子。但没过几个月,就推倒了石碑,撕毁了婚约。但是像宋神宗和王安石,都有始终如一的品德,二十年如一日,自古以来不曾有过。大概是君与臣心里都只有国家,只有百姓,而没有个人的私心杂念,而他们在谋划事情时的见识,做事时的勇气,都足以相辅相成,所以才能沆瀣一气,始终亲密无间啊。宋代儒生中的小人,对王安石恨之入骨,所以,他们诋毁王安石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待宋神宗,大概也是如此。
但他们毕竟不敢直接诋毁宋神宗,而实际上,诋毁王安石就等于诋毁宋神宗啊,于是不得不造谣说,皇上厌恶王安石,皇上更厌恶王安石了,殊不知,皇上对待王安石的态度,人们都是历历在目,看得很清楚的;皇上在王安石之后仍然想着完成王安石开创的事业,人们也都历历在目,看得很清楚的。欺骗谁呢?欺骗上天吗?神宗如果有知,我相信他一定不能瞑目于九泉的。假使王安石真如苏洵所说,是王衍、卢杞二人的合二为一,那么,神宗一定也如杨用修所说,是把周赧王、秦二世、汉桓帝、汉灵帝合为一体的人物,大概他们君臣二人,已经融为一体,有功则都有功,有罪则都有罪,贤明就都贤明,不肖就都不肖。如今既想把王安石说成是共工或鲧,又不得不把神宗说成是尧舜,进退失去依据,才制造出这样相互矛盾的言论,不是太可悲了吗?而且还把它写进正史,以一手而遮掩天下的耳目,竟然瞒了一千年。可见,肮脏的历史毒害天下,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啊!
魏泰的《隐居诗话》中有一段记载:
熙宁庚戌年(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的冬天,王安石自参知政事拜为宰相,登门祝贺的人接连不断。王安石因为还没有谢恩,就谁都不见,只和我坐在西廊下的小阁中,交谈之间,忽然提笔在窗户上写道:“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下笔,给我鞠了个躬,就回屋去了。
大概王安石平生进退的大关节,他都能自己安排,其原因就在于,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想清楚了。他品德高尚,神态像云间的仙鹤一样,人世间的富贵,在他看来,就像身边的浮云,从来都不把它放在心上,而他又始终秉持知命不忧的大义,即使是道的兴废,他也相信是不能强求的,所以,他在当政之初,就已怀有归隐田园的志向,以后只是一一验证他说过的那些话,难道这不就是所谓出淤泥而不染吗?黄山谷题王安石画像说:“我曾经仔细观察他的风度,真的是视富贵如浮云,不沉溺在财利酒色之中,就是一代伟人啊。
”陆象山则形容他:“英俊豪迈,超逸非凡,对于社会上流行的纵情淫乐的生活,追名逐利的习气,都绝不认可和接受,一副耿介有骨气的样子,庸俗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浸染他的内心世界,洁白的操守像冰霜一样凛然,这就是他的品质。”又说:“王安石是盖世的英才,具有超绝世俗的操守,犹如山川的神灵一样精神焕发,不是哪个时代都能产生的。”我辈生在千年之后,读了他的书,想到他的为人,仍然有一种肃穆之感,就像《诗经》里说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意思就是说,像高山一样令人仰慕,像行动的准则一样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虽然不能达到这种程度,可我们心里却一直向往着。然而,按照污秽的历史所记述的,王安石就是一个热衷于利禄的人,他的升官是因为诡诈,他的辞职,是因为皇上疏远他,而且还想着千方百计向皇上献媚以图再起。如果是这样,黄山谷、陆象山的话,不就都成了梦话吗?我对于诋毁新法的人,顶多可怜他们没有见识,还是可以饶恕的,可是,对于诋毁王安石人格的那些人,我每次一读到这里,都怒发冲冠!
(考异十一)
各种杂史笔记类似《邵氏闻见录》这样的,往往都记录了王安石罢官后谋求再做宰相这样的事,如今已不屑于和他们辩驳,也不屑于在这里讲述了。
王安石从很小的时候就寓居江宁,所以,他很喜欢这里,他的《忆昨》诗写道:“想见江南多翠微,归心动荡不可抑。”看来,少年时代就有这种想法了。神宗了解他的意愿,所以让他以使相的身份判江宁,于是他就终老在这里了。辞职后他每天在这里徜徉,借山水名胜自娱自乐,无拘无束就像个山间野人。读他的诗词,几乎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开创了千古以来不曾有过的惊天动地伟大事业的人。啊!欧阳修所说的用在哪里都很得当,至此是更加坚信了。王安石晚年著《字说》一书,精心创作,而且很醉心于佛家和道家,对道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王安石在江宁去世。司马光在《致吕晦叔书》中说:
王安石的文章和节操,过人之处很多,但他的性格,不大明白事理,又喜欢掩饰错误,结果导致了老实正直的人疏远他,谗邪奸佞的人却靠近他,败坏了许多规矩、法度,以至于弄到这个地步。如今正要开始纠正他的过失,革除他的弊端了,不幸他却去世了,那些投机的小人,一定会百般地诋毁他。我认为,朝廷应该特别用优厚的礼仪来对待他,来振作这种轻薄浮躁的风气,先想到了这些,马上就告诉您,不知晦叔以为如何?您也不必回信,朝廷上的努力申说,就全靠您了。
于是,皇帝发表敕令,赠他太傅的称号,敕文是这么写的:
我仔细观察古代的文物,清楚地看到上天的意图,就在一个不寻常的大事件将要发生的时候,上天一定会造就稀世的人才出来,要让他的名声超过当时所有的人,他的学问贯通古今,才智足以使他抵达理想,言谈足以将他的思想传达给别人,瑰丽雄奇的文辞足以描述各种事物,卓越超绝的品行足以鼓动四面八方的人,如果用他来治理国家,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就能风靡天下,使天下的习俗得到改变。由此来看观文殿大学士守司空集禧观使王安石,年轻时读孔子、孟子的书,晚年以瞿昙、老聃为师,汇集了“六艺”的古代遗文,用自己的思想去评判;把历代各家对经典的解释视为糟粕,自己对经典自有新的解释。恰逢神宗想有一番作为,第一个就任用了他这个群贤中最突出的人。
神宗对他深信不疑,这种君臣之间的感情,古今都没有过。正需要他建功立业的时候,却突然想要归隐山林了。哪里有什么富贵如浮云啊,而辞官却像丢掉鞋子一样,一点也不可惜。常和渔夫樵夫争座位,却不使麋鹿惊慌失措。做官和退隐,都能从容不迫,儒雅可观。我刚刚开始掌管这个国家,先皇的去世仍让我哀痛悲伤。怀念您这样的三朝元老,却远在长江以南。认真观察揣摩您的治国方略,仿佛看到您当年的风采。哪知道您去世的消息,竟出现在我居丧期间。为什么没有长命百岁呢?我不禁为您落泪。啊,生与死,用与舍,谁能违背天意?赠您谥号,发布哀悼褒奖的文告,难道不应该由我承担吗?把师臣的爵位赐给您,来表示我对您的宠信,也给儒者增光。也许您在天有灵,希望能接受我的诏命,特别将太傅赠与您。
这篇敕文见于《东坡集》,大概是苏东坡起草的。这确实是苏东坡的心里话,也是王安石最后的光荣。盖棺定论能有这样的文章,说明公论也许还没有完全泯灭。当时,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时期的新政,已经更改的差不多了,司马光、苏东坡又都是当时排挤王安石最卖力的人,但司马光称赞他节义过人,极力请求给他应有的优待和抚恤。苏东坡撰写敕文,对于他的政绩,虽然不置可否,但称颂他的德行,赞不绝口。虽然王安石平时的操行,在朋友中是没有人怀疑的,但司马光、苏东坡都给予王安石公正的评价,他们的贤明,也有常人不可及之处。
从此这位绝世伟人,告别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他的事业和言论,让后世史家来评说。
(考异十二)
与王安石同时的这些贤人,除了吕诲一个人之外(吕诲不是个正直的人,下一章再讨论他),从未有人诋毁王安石的个人品德,所争论的只是对新法的不同看法。大约王安石的操行,有许多是与人共同信奉的。但自从杨时、邵伯温、范冲、魏泰这些人出来以后,才开始有了对王安石的诬蔑,几乎无所不至,而且还把他们说的这些话都假托前人,目的是使人相信。于是就有了苏洵的《辨奸论》,就有了苏东坡《谢张方平作老泉墓表》一文,又有了司马光的《日录》和《涑水纪闻》等书,这些书都描写王安石的丑态,读了这些书,会觉得数千年穷凶极恶的小人,没有谁能像王安石这样。假使这样的文字果然出自苏洵、苏东坡、司马光之手,那么,王安石的晚年,苏东坡屡次和他交游,向往备至,这些都在《东坡集》中可以见到。
难道苏东坡甘愿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这个人,被他父亲诋毁为阴险狠毒、和别人的兴趣不一样,不近人情的大奸大恶之人,他则认为是稀世的人才,学问贯通古今,卓越超绝的品行足以鼓动四面八方的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和他父亲为难,苏东坡不懂做人子的规矩吗?至于司马光的《致吕晦叔书》,已经谈到王安石的节义超过常人之处很多,而且还担心那些投机的小人,一定会百般诋毁他。那么,后来的这些事,司马光是预见到了。如果真像《日录》、《涑水纪闻》中记载的那样,那么王安石的为人,就连猪狗都不如了,还有什么节义可说呢?那么他所说的投机的小人,百般诋毁王安石的人,不就是他自己这样的人吗?蔡上翔力辩这些文章和著作,都是南宋以后儒生中投机的不肖之徒所伪造,可以说是独特见解。不仅为王安石昭雪了冤案,也为司马光、苏东坡等人昭雪了冤案。只恨这些谬误的说法到处流传,人们习惯了错误的说法,却忽略了正确的说法,元代那些粗陋的儒生,把这些谬误采入正史,于是就成了铁案,没有人敢怀疑它,以至于把稷、契这样的人视为同类而共欢,却将伯夷、叔齐说成是盗跖,公论消亡了,人道也几乎没有了。我难道好辩论吗?我只是不得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