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这是李白的一首咏史诗,见《古风》第九首,我在王安石的身上看到了李白所赞美的鲁仲连的高尚人格。
王安石年轻的时候也曾作诗说:“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还说:“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他的抱负之伟大,他的性情之恬退,在这两首诗里都能看到。从历史中去寻找,则有范蠡在帮助越王勾践获得成功之后的泛舟五湖,和张良在协助刘邦打下天下之后跟随赤松子的出游,他们的事迹与王安石颇有些相似。但他们都是看到了主人不能共安乐这一特点,是保全自己的一种策略,目的不过是避免灾祸,这是老子式的智慧。王安石不是这样。他是可以出去做官就出去做官,可以不做就不做,他在一进一退之间,都忠实于自己的追求,从古至今,没有能超过他的。
王安石在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二月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职位。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六月,罢相,知江宁府。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又恢复了宰相的职位,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十月,再次罢相。他在个人进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节操,天下的人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如今从他的文集中选录几篇文章编排在这里。他在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写了六篇《乞解机务札子》,也就是辞职信,交给皇上,这里摘录其中的两篇:
其一
我孤单地寄居在外地,承蒙皇上收留,待罪在宰相府,到现在已经四年了。正当皇上想要实行变法的时候,朝廷内外到处议论纷纷,我确实任凭他们指责,也要把变法坚持下去。如果不是皇上的信赖,能够辨明是非真相,我早就应该被诛杀了。对我来说,这是应该报答皇上的,怎么敢再有二心呢?不过,今年以来,我的病情一直在加重,不能承担繁重的工作了。过去我也曾向皇上说过身体情况,皇上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所以继续努力工作到现在,而感到痛苦的是,病情却一天天地更加严重了。
正当皇上励精图治,每一件事都需要尽快处理的时候,我却这样困倦疲惫,并且长久地占据着宰相的位子,虽然皇上善待我,我还是觉得自己的罪行在一天天地滋长,以至于不再被容忍,最终还会因为我连累皇上的知人之明,绝不只是有损于我个人的一点品德。我这才冒昧地在今天提出辞职的请求。但听到皇上的谕旨,并没有对我表示怜悯和同情,这使我感到十分的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然而我的请求却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敢于说出口的,我觉得,与其因为擅离职守而被杀,宁可违抗您的命令而遭到谴责。而且,大臣或出或入,为的是均衡劳逸,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大概有关国事政见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容易产生矛盾、怨恨的地方,自古以来,独揽大权的人,很少有不获罪,并遭到降职或罢免的。不过,祖宗并不随便处置大臣,都是有说法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很久了,幸亏有您的保全救护,才免除了谴责呵斥,真诚地希望皇上能深深地顾念祖宗处置大臣的办法,使我获得一点安宁方便。今后皇上再有需要我的时候,我绝不敢推辞。
其二(第六篇)
我恭敬地接受皇上的恩典,您专门派来了使者,让我入宫觐见供职。我的心思,大概已经冒昧地说过了。皇上听到的议论都是十分高远的,我没能得到皇上的认同,就再次陈述一遍,这一次希望皇上能听到我的意见。回想当年,我是个孤单而又卑贱的人,被众人所鄙弃,皇上收留并提拔了我,排除天下的不同意见,将朝廷大事交给我办,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正当皇上开始创立功业的时候,群臣都不明白皇上想干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只是想顺势而行,却不知道很多事情如果自以为高明,强行去做,是很可怕的。然而,皇上考虑得非常远大,不是我所能达到的。做这些事以来,犯了很多错误。虽然日日夜夜地操劳,也不能报答皇上的恩德哪怕万分之一。如今因为长久地占有皇上的宠信,人们的疑惑和怨恨都汇集到这里,有罪的指责,是无法避免的。
老天又将疾病给了我,使得我精神委靡,身体也感到疲惫,虽然想勉强支持一阵,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才敢冒犯皇上的威严,乞求解除我的职务。我认为,皇上是天地间的父母,应该对我有所怜悯。说起来,我没有什么功劳,也许应该杀头;但我还算是有些志向,或许又可以赦免。皇上始终保护着我,使我没有后顾之忧。然而,没有得到皇上的顾念哀怜,却仍然想着能勉强担当重任,如果我通过努力,还能对皇上有所帮助,那么,即使毁灭了自身和宗族,我也不会躲避和害怕。只是想到,最终也许将一事无成,还要使朝廷蒙受危险和耻辱,这是我不敢贸然去做的原因。皇上像日月一样明亮,没有照不到的地方,希望您能赐给我一线缝隙,让光亮能稍微照耀进来,就会知道我的恳切之意,是不敢随便地冒犯皇上的。我请求暂且在相府等候皇上的旨意,希望皇上能开恩,早日裁决处理我的请求。
又有《答手诏留居京师札子》,其中写道:
我很恭敬地收下皇上的手诏:“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城做一名论道官,你应该体谅我的用意,请你尽快答复是否同意我的安排。”我的才能浅薄,过去受到皇上的提拔,在这个职位上做了这么久,其实是个误会,我也没有可以报答的。再加上我的精力衰弱亏损得很厉害,而我的罪过日积月累,已经很多,因此冒昧地请求辞去我的职务。非常幸运,皇上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接着又派遣吕惠卿来传递圣旨,想让我留在京城作为顾问。我不能忘记皇上的知遇之恩,也不忍心离开皇上。然而又仔细一想,让我做论道官,恐怕不是很合适,还是将我安置在一个闲散的地方,比较好。皇上托付的事情,已经有人去做,只要以诚相待,就足以帮助皇上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我是难以留在京城继续听任官场的诽谤了。如果皇上安排我去个方便的州郡,我是不敢不勉力去做的。至于将来,再有用到我的时候,我曾当面答应过您,一定不敢推辞。
我们看王安石的《乞解机务札子》,也就是他的辞职报告,一共递交过六次,言辞哀怨悱恻,皇帝才终于答应他的请求,同时,又亲自写了诏书,挽留他住在京城,以备向他征询意见,对一个臣子能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实在是无与伦比的。但是,王安石仍然执意要辞去官职,离开京城,他前后递交了六次辞职报告,大概说的都是实情。在王安石主持国家工作的数年间,文事武备,内政外交,百废俱兴,即使我们今天读史,仍然感到应接不暇。但王安石以其一个人的力量,独自承担起这么繁重的工作,他的精力被严重耗损,也是在意料之中的。而且,他还处在众人的怀疑、诽谤之中,想用引退来堵住那些叫嚷者的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王安石为什么不在前几年提出辞职,偏偏要在此时提出辞职呢?在这之前,一切新政都刚刚开始,如果那时他要离开,还会担心这些新政根基不稳,容易动摇,一定要亲自负责到底,才能有希望最后获得成功。到这个时候,大的方面都已经确定下来,又有神宗这样英明的皇帝在上面主持,继任者也能按照既定的方针去做,因此,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是不会功亏一篑的。这是他可以放心离开这里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以辞职要挟皇帝,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王安石有什么要求是皇帝不能满足他的,而一定要用这种办法要挟皇帝呢?神宗对于王安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根本不用靠要挟皇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也没有靠要挟皇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考异九)
据《宋史·王安石传》记载:郑侠上疏,将流民扶老携幼困顿苦痛的样子,绘了一幅图画,献给皇上,并且说:“天下大旱是王安石导致的,罢免了王安石,老天爷肯定下雨。”慈圣、宣仁两位太后也流着眼泪对皇上说:“王安石扰乱天下。”皇帝也对他产生了疑问,于是,罢免了他的宰相职位,让他做了观文殿大学士知江陵府。今天我们通过他写的这些辞职报告可以证明,事实与《宋史》的记载是完全相反的。他的辞职报告连续递交了六次,虽然被皇帝接受了,但仍然想把他留在京城。皇帝如果真的怀疑王安石,能这样做吗?而且,接替王安石担任宰相的韩绛、吕惠卿,都是王安石推荐的,皇帝如果是听信了郑侠和太后的话,才罢免王安石,为什么还要用他所推荐的人呢?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宋史》没有一处不是在胡说八道。
王安石自从获得了这个闲散职位,就把他剩余的精力都用来著书立说了,完成了《三经新义》这部巨著。不到一年,他又被召回,做了宰相。显然,当时神宗曾与他有过约定,说是再召他回京的话,他不能推辞,才放他回去的,所以,他在辞职信里一再说“将来再有用我的时候,我不敢推辞”这样的话,这时他就不得不应召前去了。然而,再次为相一年有余,退隐江湖的意愿,越来越阻挡不住了,终于再次引退。他多次上奏,皇上都不允许,最后甚至告诉他,不要再提引退的事了。王安石没有办法,只好请王珪出面为他说话。他的文集中有《与参政王禹玉》两封信,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
我在宰相的位置上已经很久了,每次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能敷衍了事。近来我在为工作操心之余,病又加重了。对于自己的身体,我可以不去管它,但以此来谋划国家大事,怎么能没有荒疏和耽误,又怎能对得起皇上任用我的心意呢?何况,自从春天以来,我请求辞去宰相职务,已经上疏四五次了。如今,我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已经没有再继续做下去的道理了。所以,特别要仰仗你的帮助,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委婉地为我说说话,也好早一点遂了我的心愿,不应该再被皇上留下,从而加重我怠慢的罪过。
他的第二封信是这样写的:
承蒙您能亲临我家,传达皇上的旨意,我感到非常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我独自一人在外做官,常有无助之感。恰好遇到神宗皇帝,不顾众人的批评指责,把宰相的工作托付给我,如果有利于国家,哪怕牺牲了我的生命,也在所不辞。但我自己觉得,我的行为既不能取悦于众人,而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又对我十分不满,怨声载道。我的才智不足以做到了解一个人的真实面貌,而阴险邪恶之人又常在往来亲密的朋友之中。而且,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时间又这么久,难免有到达极限的担忧。我的意气也已衰退,精力更显疲惫,也担心影响工作。
我看前世那些大臣,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请求辞官回家,而且最终没有使国家受到损害的,大概从未有过。由于这个原因,我宁肯接受故意逃避责任的指责,想在过失没有积累太多的时候,能够急流勇退,回归乡里,做一个圣明时代知道适可而止,不做非分之想的大臣。希望天下后世之人,对于皇上选拔任命的官员,没有什么讥讽议论的地方。您是一个我所尊敬的人,正值您主持朝中大政,从大处说,为了朝廷的事业,从小处说,顾及我们的友谊,您应该多少考虑一下我的情况,替我向皇上陈述一下我的意愿,既然皇上没有准许我上奏表章,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的一番话上。我心中对您的感激之情,是书信难以传达的,只有请您对我多加同情和体察。
王安石这个时候大概病得更厉害了,已经不能担任繁重的工作,所以,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再次担任宰相之后,第二年春天就提出辞职多达四五次。皇帝很久没有召见他,于是又请求同僚给予帮助。他说得很诚恳,主要是担心自己在职位上耽误了工作,以至于拖累了国家,怕给皇帝带来不能知人善任的负面影响。到了这个时候,神宗也知道王安石是非走不可,不可挽回了。于是,给了他一个检校太傅依前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持节都督洪州诸军事充镇南节度管内观察处置使判江宁府的职位,增加食邑一千户,实际享用的封户四百户,并且赐给他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的称号。大概让宰相居住在京城之外,这是宋代以礼优待有功之臣的特例了。王安石多次请求辞去这些封号和赏赐,都没有得到允许。又过了一年,拜他为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又拜他为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荆公。他在江宁(今南京)居住了十年,皇上的赏赐问候一直不间断,直到神宗去世,实行王安石的政策没有多少变化。
(考异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