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没有被他平定的,就是苗民的那些部落,他们就凭借这些地方侵扰我们的郡县,这也是有目共睹的。哪个安,哪个危,哪个治,哪个乱,哪个得,哪个失,考察一下这些事实,扪心自问,怎么可以掩盖呢?大概对小人来说,功也是罪,是也是非,还自以为是清明的议论,是不能改变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不相信这一套的人存在。”王夫之平日的论述,并不偏袒王安石,只有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可以说能从大处着眼。只怪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年间的那些所谓贤人,他们对于已经取得的功绩,务必要将它毁灭才心里痛快。说什么骚扰生事,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以后只是因袭并修整它罢了,国家花费并不多,而且蛮族民众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们一定要废弃这些建制的理由到底在哪里呢?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那些在朝廷内外大吵大闹的人,都是出于意气和私心,没有一件事是为国家百年大计考虑的。
(乙)四川路
巴蜀之外的夷人,自汉朝以来,有夜郎、滇、邛、都、巂、昆明、徙、莋都、冉駹、白马氏等,其后,他们或离或合,或叛或服,没有一定之规。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初年,泸州乌蛮有两个部落首领,一个叫晏子,一个叫斧望个恕,逐渐强大起来,擅自挟持了晏州山外六姓和纳溪二十四姓的夷人,谋划着要从淯井这个地方入侵。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命令熊本察访梓夔,授权他在治理夷人的事情上可以见机行事。熊本认为,他们能够骚扰边境的原因,是借助一些村里的豪强作为向导,就用计策抓捕了百余人,把他们都杀了,在泸州城斩首示众,其他的人都害怕了,纷纷前来投降。熊本请示朝廷,给他们重赏,全都踊跃听从命令。只有柯阴一个部落的首领不来,熊本就集合了晏州十九姓的人,并派遣黔南义军的强弩部队将他击溃了。于是,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王诸夷都归附投降了,愿意世世代代为宋代的官奴。提点刑狱范百禄撰写了一篇誓文:
蠢兹夷丑,淯溪之浒。为虺为豺,凭负固圉。
杀人于货,头颅草莽。莫惨燔炙,莫悲奴虏。
狃唬熟慝,胡可悉数。疆吏苟玩,噤不敢语。
奋若之岁,曾是疆御。踯躅啸聚,三壕罗募。
偾我将佐,戕我士伍。西南绎骚,帝赫斯怒。
帝怒伊何?神圣文武。民所安乐,惟曰慈抚。
民所疾苦,惟曰砭去。乃用其良,应变是许。
粥熊裔孙,爰驭貔虎。歼其渠酋,判其党与。
既夺之心,复断右股。摄提孟陬,徂征有叙。
背孤击虚,深入厥阻。兵从天下,铁首其举。
纷纭腾沓,莫敢婴牾。火其巢穴,及其囷贮。
暨其赀畜,墟其林橆。杀伤系缧,以百个数。
泾滩望风,悉力比附。丁为帝民,地曰王土。
投其器械,籍入官府。百死一赎,莫保铜鼓。
歃盟神天,视此狗鼠。敢忘诛绝,以干罪罟。
乃称上恩,俾复故处。残丑崩角,泣血朔语。
天子之德,雨旸覆护。三五噍类,请比泾仵。
大邦有令,其警戒汝。天既汝贷,汝勿予侮。
惟十九姓,往安汝堵。吏治汝责,汝力汝布。
吏时汝耕,汝稻汝黍。惩创于今,无忕往古。
小有堡障,大有城戍。汝或不听,汝击汝捕。
尚有虓将,突骑强旅。傅此黔军,毒矢劲驽。
天不汝容,暴汝居所。不汝遗育,悔于何取!
文章撰写好了,在武宁寨立下石碑,誓文就刻在石碑之上。熊本得胜还朝,宋神宗慰问他说:“卿不浪费国家的资财,也不伤害百姓,一下子就除去了国家百年的祸患。”于是,提拔他担任集贤殿修撰,赏赐三品服。从此以后,边境地区的诸夷相继归附宋朝。淯井在今天的长宁县以北,长宁今天成为县治,隶属于叙州府。乌蛮居住在姚州,就是今天的泸州。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渝州南川的燎木斗反叛,宋神宗下诏,让熊本去安抚。熊本进兵铜佛坝,击破了这一伙乌合之众,木斗也没了勇气,率领秦州一带五百里土地上的民众前来归附,设置了四寨九堡,建铜佛坝为平南军。渝州和秦州就是今天的重庆府。
第三,交趾之役
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冬天,安南国的国王李乾德侵犯大宋,攻陷了钦州、廉州两座州府。第二年春天,又攻陷了邕州(今天的广西南宁府)。朝廷任命郭逵为安南招讨使,赵卨为副使,发兵征讨。王安石亲自撰写了晓喻军民的文告:
皇帝告知交州管辖境内各个溪峒的军民官吏人等,安南世代接受王爵的封号,从先朝开始,对这里的安抚赐予就非常的丰厚。但你们并不满足,总是挑起事端,朝廷一直容忍你们的罪过,已经忍耐到了现在。你们竟发展到攻城略地,杀伤官吏和百姓,挑战国家的纲纪和法律,这是刑律所不能赦免的。我们秉承上天的意愿,对你们进行讨伐,是师出有名。如今,我们顺应天时,发兵征讨,水陆并进,上天要显示对我们的眷顾,已经有了取得胜利的征兆。人们知道亡国的屈辱,都怀有同仇敌忾的决心。然而,王师所到之处,你们不仅不迎接王师,反而四散奔逃。我要正告你们这些人,你们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能劝告你们的国王前来归附,率领众人主动投降,给他的爵禄赏赐,将比平时还要丰厚,过去的罪恶,也不再追究。李乾德是个幼稚的人,政令都不是他自己发出的。如果他能归附朝廷,到那个时候,待遇还会和过去一样。我说话算话,大家听了不要怀疑,听说那里的百姓,因为战争已经非常穷困,我已宣布不再征用那里的百姓。横征暴敛的赋税,到时也会免除。希望我们这个国家,永远是一片乐土。
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春天,郭逵到达长沙。他先派遣将领收复了邕州、廉州,然后,自己率领大军西征。来到富良江以后,蛮族用精兵乘船迎战,官军难以抵挡。赵卨分派一部分兵将,伐木制造攻击战船的武器,将石块打到战船上去,一时间,飞石如雨,蛮兵驾驶的战船都被打坏。又在岸上埋伏下军队,攻打他们,杀了数千人,将他们的伪太子洪真也杀死了。李乾德害怕了,派遣使者,举着投降的表章,到军营门前请降。富良江离安南国已经不远,但官兵只有八万人,冒着酷暑进入有瘴气的地区,官兵也许会死去一半,所以,决定不再渡江,获取他们的光源州、门州、思浪州、苏茂州和桄榔县后,就收兵回国了。郭逵等回到京城,群臣都来祝贺。宋神宗下诏将光源改为顺州,赦免了李乾德的罪状,归还他的封号。从此以后,一直到宋朝灭亡,安南再也没有侵犯过边境,而且,每年的供奉也没有断过。
(考异八)
《续资治通鉴》说:“自王安石执政以来,锐意以武力开拓疆土。知邕州的萧注喜欢谈论军事,他羡慕王韶等人获得的高官厚禄,就上疏说,交趾虽然奉献朝贡,实际上,他们包藏祸心已经很久了,现在不夺取这个地方,将来一定会成为祸患。皇上下诏让他担任了知桂州经略这个地方。萧注入朝,皇上向他询问攻取交趾的策略,他又有些为难。于是让沈起代替了萧注。沈起迎合王安石,便一再地对交趾发起进攻,交趾才开始有了二心。”又根据《宋史·萧注传》的记载:“探子得到了交趾的文告,说是中原实行了青苗法、助役法,老百姓的生活陷入贫困之中,现在要出兵去拯救他们。王安石得到这个文告后大怒,亲自起草了讨伐他们的檄文诋毁他们。”《续资治通鉴》也有记载:“张方平说:‘将西北的壮士健马丢弃到南方炎热偏远的蛮荒之地,它所带来的祸患是说不完的。如果部队待久了,资财用尽了,这也许还是社稷的福气呢。’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像他说的一样。”今天来看这些说法,就是要把丑化、诋毁王安石当作唯一的目的。甚至认为,交趾的入侵,完全是由王安石引起的,而他安定边境的功劳,却全部略去,只字不提。
这是宋代以来史家的惯用伎俩,我已经司空见惯,不再为此而感到惊讶了。然而,他们的这一套说法,支离破碎,诬陷诽谤,实在有讨论的必要。考察《宋史·萧注传》,记载他上疏请求图谋交趾这件事,却没有注明上疏的具体时间是哪一年。又说,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初年,任命萧注为桂州知州,皇帝曾问他攻取交趾的对策。他回答,过去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如今交趾人在这里生活聚集,接受教育,已经十五年了,不能再轻易谈论这件事。又说,萧注到达桂林后,考察当地的环境究竟如何,以及百姓的生活是否安定,得到百姓的拥护。他的一举一动李乾德都了如指掌。萧注做桂州知府不知是在哪一年。然而,沈起取代他,是在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那么,萧注治理桂州,就应该在熙宁四五年(公元1071—1072年)间。既然是入朝觐见皇帝之后才上任,那么,他入朝觐见的时间,应当更靠前。而他在回答神宗的时候说,上疏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形势已经大不同了。
可见,萧注上疏建议夺取安南,应该是在嘉祐元年和二年(公元1056—1057年)之间,当时的王安石只是个群牧判官,尚未参与朝政,更不可能有王韶什么事了。将相隔遥远、毫不相关的事情,牵连到一起,并以此来定一个人的罪状,就是周兴、来俊臣来断案,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啊。《续资治通鉴》说的那些话,是从《宋史·沈起传》来的,《沈起传》和《萧注传》同在一卷,前后相隔只有数页,竟然互相矛盾到这种程度,学者们还能把《宋史》当作可以信赖的历史吗?考察交趾自从李公蕴篡夺了黎氏的政权而自立,一直怀有异志。他的儿子李德政,李德政的儿子李日尊,都是非常勇猛的武士,景祐(宋仁宗年号,公元1034—1038年)中,该郡的百姓陈公永等六百余人归附朝廷,李德政派遣军队千余人到边境追捕他们。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他们又入侵邕州的思陵州、西平州、石西洲,以及各峒,劫掠人口和马牛,焚烧房屋而去。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他们又灭了占城,俘虏了占城王。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侬智高反叛朝廷,李德政率兵两万,声称要入境去帮助他。
等到李日尊执政,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入侵钦州;五年(公元1060年),入侵邕州,同一年,又上表索要温闷洞等地。他们祖孙三代,虽然都受到中原皇帝的册封,实际上,他们是自己做皇帝。到了李日尊竟然自封为法天应运崇仁至道庆成龙祥英武睿文尊德圣神皇帝,国号大越,改元宝象。由此看来,交趾早就应该被征讨了。他们多次侵犯边境,自真宗、仁宗、英宗三朝没有断绝过,怎么能说是王安石喜欢用兵,私自在边境上向他们挑衅造成的呢?和青苗、助役等新法的实行,又有什么关系呢?中国实行新法数年,只听说大臣、同僚在朝廷上进行攻击,没听说老百姓在田野之间揭竿而起。即使外面的夷人想要找借口挑起战争,又何至于利用这样的借口呢?史家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要把天下的所有罪恶,都归到王安石一个人的身上。
再看王安石所写的榜文,真是王者之师,说的都是仁者之言,与传说中的大怒并诋毁对方,也太不像了吧。其实,当时的交趾,包藏祸心,是人人都看得到的。如果宋朝能稍微振作一点,早就应该惩罚它了。只不过当时满朝文武都是一副松懈、拖沓的样子,害怕谈论打仗,使得他们变得越发骄纵,夜郎自大,竟在两月之间,接连攻陷我三个州。这时正是王安石当国执政,怎么能坐视不管呢?然而,这时的王安石正在锐意改革,国内的力量尚未彰显出来,不想马上把精力转向外面。而且,辽、夏两个大敌就在眼前,更不应该显露出自己的衰败,从而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所以要讨伐它,通过征剿达到招抚的目的。我们读榜文就可以看到这层意思。
史家赞美张方平说的那番话,说他有先见之明,我不知张方平所说的军队驻了很久,钱财花费很多,结果无功而返,是不是真的应验了?赵卨等人是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春天出征的,当年冬天就在富良江打了大胜仗,不能说是军队驻了很久;伪太子洪真被杀,李乾德乞求投降,夺取他们好几个州,并设置了郡县,也不能说是没有功劳。如果因为没有剿灭他们的国家,没有掳获他们的国王也是罪过的话,那么实际上,在用兵之初,就没把这一项放在计划之内。大概是要培养他,作为一种可以依靠的力量。事实上,从此以后,直到宋朝的终结,交趾人一直不敢再进犯宋朝的边界。可见,这一仗确实让他们得到了教训。我不知道张方平的话在哪些方面应验了,如果按照当时朝廷上一些大臣的意见,敌人虽然大兵压境,我们仍然不能考虑如何应对,应对就说你喜欢惹事,喜欢打仗,那么,钦州、廉州、邕州这些州郡,恐怕也要沦为燕云十六州了,不发展到每年用金银财物去讨好李乾德是不会停止的。
综合这些战役来看,就会明白,王安石在当时用兵,都是出于不得已的,绝不是诽谤他的人所说的穷兵黩武,喜欢打仗。而他所提拔任用的人,像王韶、熊本、章惇、赵卨,都是文臣,确有军事方面的谋略和才能,他们的每次行动都取得了很大功劳,王安石的知人善任,也是可以看得到的。啊,数千年中国历史中,像王安石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