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王韶的谋划,以及王安石写给王韶的几封书信,就知道了熙河的收复,真的是不得已啊!王安石是慈祥的,有一颗恻隐之心,不想看到老百姓生灵涂炭的样子,这种心情也是可以想见的。但是,那些反对他的人仍然闹嚷嚷地以轻易挑起边境事端为由指责王韶,并且以此来指责王安石。什么叫挑起事端?如果敌人没有挑衅而是先由我方引起争端,可以说我方挑起事端。但没有想到,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在六七十年之间不停地用兵,当时执掌国家命运的人,谁曾经挑起事端呢?可见,事端是敌人挑起来的,我们就是想不应战都是不可能的。景祐元年(宋仁宗年号,公元1034年),李元昊攻打环州、庆州、卫州,第二年攻打唃厮啰,夺取了瓜、肃、沙三州之地,李元昊要向南侵扰,担心唃厮啰牵制他的后方,又举兵攻打兰州羌人的各个部落。就在这个时候,好像甲和乙遭遇了,在路上发生争斗,甲知道打不过乙,赶快逃跑,躲开他,锁上门守护在那里,而情绪激动的打人者还等在门口呢。
李德明、李元昊多次攻打唃厮啰,他们的势力已经到达我们的秦、陇地区,与此有什么区别呢?然而,要想抵御西夏,必须占领熙河;而要想占领熙河,就要收服这些羌人。这样才能杜绝西夏人向南侵扰。当时可能有许多事情,但没有比这件事更迫切的了。奇怪的是,这些人不去计较西夏人向南侵扰成为中原的大患,反而责备王韶、王安石挑起事端,那么是不是一定要大开国门把强盗都放进来才能受到他们的赞扬呢?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初年,司马光执政,王安石的新法几乎都被废止不用了,甚至还想将整个熙河都废弃不要了。当时有个叫孙路的人,拿着地图上奏说:“如果这样做的话,陵西一道就危险了。”司马光才没有这样做。历史上,西汉灵帝时,西羌谋反,韩遂在陇右作乱,司徒崔烈认为应该放弃凉州。傅燮说:“司徒崔烈应该斩首!凉州是天下的要冲,国家的屏障,汉高祖刚兴起的时候,就让郦商另外驻扎在陇右,汉武帝开拓疆土,在这里设置四郡,用它来斩断匈奴的右臂。
如今一州作乱,就想放弃这一方万里疆土,如果让那些北方的蛮族占据了这片土地,那些士兵强悍,甲胄坚固的人,就会在此作乱,这是国家的大患,社稷的忧虑啊。”由此说来,河西是西夏人的必争之地,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一点很明显。司马光是写过《资治通鉴》的,他怎能不记得傅燮的这些话,就是要放弃这个地方,我真不理解他究竟是何居心。何况崔烈说那番话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人作乱,傅燮尚且认为应该斩首。
熙河的收复,已经十几年了,王安石为了那个地方的善后而出谋划策,即使是赵充国关于在此地屯田的建议,也没法超过他,这从他写给王韶的那些书信中就可以看到。羌人的各个部落归附中原,渐渐地已经被同化了,他们在那些地方耕种、放牧,收入足以供给他们守护那个地方,没有再麻烦朝廷为西部担忧,何必要嫌弃他们,怀疑他们,并且一定要废弃这个地方呢?我推测司马光的意思,不过是说,凡是王安石做过的,我一定将它废除了,然后才感到高兴!啊,这是把国家大计当作自己泄私愤和复仇的工具了,古代大臣中和他相似的人,我还真没听说过。啊,就这一件事已经证明,元祐时的那些人像狗叫一样对新法进行攻击,是如何误国,如何使百姓受到伤害的,从这里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啊。
第二,西南夷之役
中国古代的历史,就是汉族和苗族互相争斗的历史。自女娲、黄帝,直到大禹,仗打了数百年,汉族的地位才开始确定下来。苗族一天天衰落下去,迁徙到江淮以南。以后,又辗转流落到溪峒一带,从此不再敢与中原抗衡了。然而,一个国家之内让语言不通,风俗不同的两大民族,错落相处在一起,终究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所以,安抚苗族人的部落,使他们逐渐同化,实在是中国最重要的基本国策之一,至今尚未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自秦代以后,最能实行这项政策的,前面有汉武帝对西南夷的开发,后面则有清朝两度改土归流,中间就是王安石经略湖川一带的蛮夷。
王安石经略蛮夷分为两路,一路在今天的湖南,一路在今天的四川。湖南那一路的主帅,就是章惇;四川那一路的主帅,就是熊本。现在分别论述:
(甲)湖南路
湖南溪峒各个蛮族,自春秋时起,是楚国的一部分,战国时期,秦国的白起曾攻占这个地方,设置了黔中郡,汉朝改为武陵郡,后汉时期到处劫掠,马援将他们打败了。以后又经历了晋、宋、齐、梁、陈,他们或反叛,或臣服。隋朝设置了辰州,唐朝设置了锦州、溪州、巫州、叙州,基本上以笼络,不使他们绝望为主。唐朝末年,天下大乱,蛮族首领也在当地搞割据,自任为刺史。马希范在湖南的时候,瑶族依山沿江聚众守卫,有十几万人。到了后周之时,周行逢作乱,几次进犯边境,逼近辰州、永州,杀害百姓,劫掠牲畜,几乎没有一年安宁。到了宋朝拥有天下,兵威不能振奋,力量达不到较远的地方,这些蛮族首领就割地据守,自己任命个官职,朝廷也就顺水推舟,承认他们,维持现状,所以,这些人越来越骄横放纵。其中势力比较强大的有北江的彭氏,南江的舒氏、田氏、向氏,梅山的苏氏,诚州的杨氏等。
北江的彭氏,世代占据溪州,州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上、中、下三溪。还占据了龙赐、天赐、忠顺、保静、感化、永顺六个州,以及懿、安、新、远、给、富、来、宁、南、顺、高十一个州,总共是二十个州。南江的各个蛮族,从辰州到长沙,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溪峒,叫做叙、峡、中胜、元的几个地方,是舒氏的领地;叫做奖、锦、懿、晃的几个地方,是田氏的领地;叫做富、鹤、保顺、天赐、古的几个地方,是向氏的领地。他们都刻薄地盘剥自己的民众,而且互相残杀,涂炭生灵,没有一点规矩。他们还屡次侵犯宋朝边境,老百姓为此而感到痛苦异常。到了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初年,湖北提点刑狱赵鼎,上疏说道,峡州蛮族的首领对待老百姓非常刻薄,剥削残酷,蛮族百姓都愿意归附宋朝。辰州百姓张翘也上疏朝廷,言说南江、北江的利害,当时的宋神宗和王安石正想着要以武力震慑四方夷族。于是,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七月,派遣章惇任察访荆湖北路,解决蛮族的问题。
这一年的十一月,章惇招降了梅山的溪峒蛮族首领苏氏。梅山过去与中原不相同,其地东边与潭州相接,南边与邵州相接,西边与辰州相接,北边与鼎州、澧州相接。章惇把他们招降后,登记当地的百姓共有一万四千八百余户,田地二十六万四百余亩,都为他们制定了税额,每年缴纳一次,并修筑武阳、开峡二城,设置安化县,就是今天的长沙府安化县和宝庆府新化县。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十月,南江的蛮族向永晤、舒光银二人,各自献出他们的土地,向章惇投降。只有田氏仗着他有几个勇猛的人,表现得非常桀骜不驯。章惇发兵攻打懿州,南江各州的溪峒陆续加以平定,于是在这里设置了沅州,以懿州新城作为沅州的治所。后来又有诚州、徽州的蛮族首领杨光富,率领他的族姓二十三州溪峒归附宋朝,于是设置了诚州。沅州就是今天的沅州府,诚州就是今天的靖州,而徽州就是今天靖州所属的绥宁县。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正月,章惇又招降了下溪的蛮族彭师晏。最初,彭氏世代统辖五溪,自己册封为刺史,已经过去好几代了,朝廷没有人敢于过问。章惇平定南江之后,师晏感到很恐惧,章惇就与湖北提刑李平招降了他。他所辖二十个州都归入宋朝版图,就是今天的辰州府。于是,宋神宗下诏在这里建筑下溪城,赐名“会溪”,派兵在那里驻守,隶属于辰州,要求他们和那里的汉人一样缴纳租赋。
章惇经营治理蛮族之事,三年多的时间,招降的蛮族大首领就有几十人,土地有四十余州,相当于今天的四个州府。他还从广西融州开辟道路,到达诚州府,在浔江等地增设了城堡。融州就是今天的柳州府融县。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初年,傅尧俞、王岩叟二人请求全部废弃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年间设置的新的州郡,只是因为考虑到蛮族民众归附已久,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才没有完全废弃,就废弃了诚州,而保留了沅州。章惇所开辟的道路,所建的城堡,全部拆毁,从此以后,五溪一带的郡县,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王夫之曾对此加以评论,他说:“章惇经制湖北的蛮族,试探神宗有用兵的想法,希望能因此而邀功请赏,似乎应该受到所有人的指责。但是,澧、沅、辰、靖之间,蛮族不再骚扰内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至今仍是经过文教礼乐治理的地方,并与湖北、湖南的其他郡县唇齿相依,他的功绩难道是可以埋没的吗?章惇的事业没有最终完成,在麻阳以西,沅溆以南的广大地区,苗民仍然作乱,至今仍然是当地的祸患。住地接近蛮族的百姓,他们的性命和妻子儿女,以及牲畜粮食,都没有办法得到保护。这样看来,章惇是有功还是有罪,已经非常明显了,为什么喜欢议论别人的过错,自己却不反思呢?如果用国家大义来衡量,那么,他的功劳还不仅这一点呢!《论语》上说:‘王者不治理夷狄。’这里说的恐怕是九州以外吧。如果是在九州以内,被高山险阻、沟壑隔绝的民族,它的中间是华夏,它的外面就是夷狄;它的外面是华夏,它的中间就是夷狄,相互连接,却又相互隔绝,就像胸、腋、肘、臂,互相庇护却又互不了解。
这些地方不是不可治理,也不是不应当治理,然而却没有得到治理,那么,所谓君天下又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君天下,就是行仁义于天下;行仁义于天下,最重要的,就是将别人当作禽兽的人,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生命的尊贵。那些苗民部落的首领,在自己管辖的土地上作威作福,用粗暴乖戾的手段对付他的百姓,使他们像禽兽一样生活,而且搜刮剥削、诛杀屠戮,没有亲与疏的区别。仁人一定不忍心看到这一切,就要诛杀他们的首领,平定这些地方,让他们向国家缴纳固定的赋税,洗去他们身上的污秽,让他们穿上衣服,逐渐使他们得到改变,使得诗书礼义也能在那里产生影响,发挥作用,在这种条件下,忠孝、廉节、文章、政事等方面的人才,也就在这种气氛中生长出来了。
这难道不是以仁治天下的人最大的心愿吗?只有这样,夺取蛮族的土地,在那里设置郡县,他的功劳才是博大的,他的品德才是端正的,他的仁政也才能行于天下。况且,辰、沅、澧、靖的高山峡谷有险要可以阻挡进兵,难道不是汉唐时期政治教化推广实施的好地方吗?就好像出于污泥,而一步登天,虽然有所杀戮,仁人也是不避讳的。军队很辛苦,粮草也消耗很多,但这都是为了保境安民,使得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妇女儿童不受伤害。一劳永逸,即使有怨言和诽谤,可以不必答理他。这是君天下者应该履行的天职。章惇的心思,是想逢迎君主去做事,并以此邀功,他其实不必这样。但他把事做成了,也就有他的功劳。既然有功劳,那么,最终就不该加罪于他。直到今天,他所建的那些州县,保存下来的还历历在目。沿袭下来的设施,就像城步、天柱这些堡寨,星罗棋布,也还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