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夕晖他们走后,落日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不再和同龄人玩耍,而是不停地跟着长辈们出去狩猎历练。她总是努力跑在最前面,追逐那些大体格的斑马、野牛,几次险险从它们扬起的蹄子下躲过,那种不要命的架势让趴在石头上观战的我好几次惊得跳起来。我感到失落,她现在除了拼命成长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更别说我了。有了第一次之后,离别就像被线串成串儿般接踵而来,这条线就是我的命运之线。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条这样无形的线,由它牵引着走完一生,它代表的东西太过残酷,而且无人能知。你在它面前,只不过是一只对未来怀着惴惴不安心情的小狗,而它则是你带着戏谑表情的主宰,总是在你最无防备之时从天而降,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款款落在惊愕的你的面前。在这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你无法决定开始也无法预测结束,唯一能左右的,就是你会用什么样的态度走完自己既定的生命旅程。
或喜、或悲、或从容、或绝望……属于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要结束了,我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得到和失去,失去父亲、失去母亲、失去所有,到最后失去我自己。只是当时懵懂无知的我不知道,失去夕晖和费里克斯对我来说,仅仅只是开始而已。当然,就算是现在成熟强壮、经历丰富、终成一代狮王的我也绝对想象不出,当时我很快要面对的,是家族的分崩离析。谁又会想到强壮如山、如钢铁般的父亲,在末日来临之时会崩溃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呢?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我的父亲吗?那是我曾经如神一般存在的父亲吗?他应该站在草原的最高处,把一切踩在脚底,他应该傲慢地迎风怒吼,让草原的一切都在他的威严之下瑟瑟发抖,而不是躺在这里,躺在肮脏泥泞的草地上,成为一具沾满血污、鬃毛凌乱的尸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天与平常有什么不同吗?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嘛,我看着那具脏兮兮的躯体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的,这是一场梦,却是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恶梦,它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压在我不谙世事的心灵上,在经过歇斯底里的挣扎与痛哭之后,形成了一个狰狞的印迹。从此,它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上,与我形影不离,挥之不去,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父亲死了,他的兄弟不知所踪。这时候我才隐隐地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有人闯进了我的家,是两头雄狮,他们在大肆屠杀我们的族人,我赖以为生的家族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我该怎么办?身旁一片混乱,失去了保护神,每个人都惊慌失措,我看着自己发抖的爪子,忽然想起自己只是一只幼狮,用落日的话说,我还没断奶呢?现在这种情况,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向四周看了看,本能地寻找着母亲,她在哪儿,我的哥哥姐姐们在哪儿?我张开口想呼唤他们,可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有什么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头上,我被砸得摔在地上,急忙四肢并用的爬起来,看了一眼那个砸得我晕头转向的东西。那是……我的姐姐。她躺在地上,脖子怪异地扭曲着转向我,身体还抽搐了两下。
她死了吗?我小心地摇了摇她,她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晃了一下,没有反应。我不甘心,她的前胸明明还在微微地起伏,我伸出爪子,按在她的胸膛上,触感软的像碰到了棉花。然后,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噗的一声,从她的嘴里射出一股血液,直接喷到了我的脸上,她忽然睁开眼睛,目眦尽裂地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她的肋骨已经全都断了。我吓得后退了一步,惊骇不已,这是我的姐姐吗?我张大嘴巴拼命吸气却依然感到窒息,就像离开水的鱼儿。当然,就算只是睁开眼睛,她也很快就沉寂了,她的胸前不再有任何动静,眼睛里的色彩慢慢退去,只留下一片骇人的灰白。我想痛哭,想尖叫,却无法出声,直觉让我慢慢抬头,顺着姐姐惨死的方向抬起头,看到后面那张魔鬼般可怕的脸,那是一张有着狰狞伤疤的面孔,最明显的就是那张血盆大口和口中带着血丝的四颗长牙。再往上是他的眼睛,那里流动着血一般的红,而这双眼睛现在所看的,就是正因为恐惧而失去反应的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着比父亲更为强壮的身体,头上浓密的鬃毛挡住了天空,把我投到巨大的阴影中。他轻蔑地看着我,却没有想放过,脚下一动,就向我扑了过来,我马上就要变成和姐姐一样了吗?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面临死亡,就算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加起来的总和都无法与这一次相比。我完全被吓傻了,在这个巨大的死神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做一个简单的躲闪动作。是母亲救了我,她从一旁斜冲过来,替我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但她哪里是魔鬼的对手,更何况魔鬼还不只一个。耳边响起了低沉又可怕的戏谑声,那是两个魔鬼面对胆敢忤逆他们的母亲所给予的讥讽,并在下一秒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母亲很快就处在了下风,伤痕累累、血流满面,就要抵挡不住了。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发现自己现在的表现真是愚不可及。现在如果不走,就真的只能和姐姐一样了。可是,该去哪儿呢?我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深草区,闷着头向里走,对我来说开阔地是危险的,身在密草中让我感觉相对安全一些。
身后传来母亲绝望的大叫,怎么了?我选择错了吗?从没离开过狮群的我茫然地停下来,想退回去,却忽然发现退路被堵住了,密草丛的那一头,有着恐怖伤疤的雄狮正索命鬼一般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冷笑,我没有勇气退回去,只能往前走。那头雄狮好像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刺激一下,玩弄着我快要崩溃的神经。这让我更加恐惧失措,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不断被草根绊倒,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前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青黄相接的草叶不断在我眼前分开、合上,像鞭子一样不断地抽打在我的脸上。忽然眼前一亮,我已出了密草丛。
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地面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亮闪闪的一片金色,现在不用担心被绊倒了,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狂奔。但在几步之后,我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竟然开始下沉,四只脚都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要费力地拔出才能迈出下一步,却一步比一步更艰难,陷得越来越深。我回头看了后面的雄狮一眼,他早就在密草区的边缘停住了,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甚至还悠闲地趴下来一边休息一边观赏着在泥潭里无助挣扎的我。只要是有一丝草原生存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死气沉沉却可以反射太阳光茫的泥潭叫沼泽,它是可以吞没无数生命的死亡之地,没人会主动走进来,除了我这种毫无经验的傻瓜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