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S大的一个学生公寓,在海淀的一个居民区里,这里的房子,已经飙升到每平米3万多元,每每经过公寓门口的中介公司,看到小区的售楼信息,心底便不由得感慨,进而觉得自己一年才1000元的两人间宿舍,简直是白白捡来的一般。及至后来,得知门口一个只有宿舍一半大的小蒸包铺,月租都达到千元的时候,更是心内愧疚,感觉里好像那钱,是自己拿了一样。
但小区里租住的外乡人,并没有因为我的忧虑,而有丝毫的减少。他们像是寄生的微生物,在北京本土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繁盛葳蕤,直至某一天,可以和本地人一样,有同样安闲的表情,除了未改的乡音,再也无法从衣着面容上,区分他们的来处。这样的变化,犹如贝壳的纹路,如此地细微,那样地寂静,无声无息中,就完成了一个缓慢又艰难的蜕变。
小区的一个商场里,有几个外乡妹,刚来的时候,她们皆神情小心,心内惶恐,似乎北京是一个飞速旋转的过山车,你要么被它吸纳住,要么在失声尖叫中,被无情地甩出车外,摔成惨烈的碎片。每有顾客进来,她们皆笑脸相迎,微微欠下去的身体里,含着卑微,嵌着紧张。小城镇的胆怯与自卑,在蹩脚的普通话里,藏也藏不住。若是顾客稍稍有些不满,将溢满自负的北京话一扬,她们的脸,即刻就红下去。视线左右躲闪着,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其实她们初来北京时,始终都处于这种飘忽不定、找不到倚靠的状态,夹杂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带有鲜明地方特色的妆扮,略显土气的走路方式,甚至发呆时的模样,看人时的好奇与向往,皆让她们,很轻易地便从本地的人群中,划开来。
半年之后再见她们,已然想不起她们初来时的模样。且不说衣服首饰和发型,皆是最新潮的样式,普通话里,也有了张扬的京味;有更聪明的,已经说得像模像样。视线,在顾客看过来的时候,不仅不会慌乱地躲开,甚至不等人来看,她们已经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了;偶尔,她们还会大胆地逡巡着店铺里陌生的顾客,将他们从头到脚,一一检阅。闲时她们便聚在一起,边嗑着瓜子,边嘻嘻哈哈地谈笑着,有人经过,还会对着那人的背影,稍稍刻薄地评论几句。她们已经能够做到像本地的女孩子一样,淡定从容地走在北京的喧嚣繁华之中了。
那对卖早点的中年夫妇,租住的小屋,只有几平米。折叠的床放开,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们显然已在这个小区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常来吃饭的人,路过的时候,就会冲着小小的窗口,大声打个招呼。他们的普通话,说得尽管笨拙,但语气却丝毫不怯,有一股小老板的清高与自足。知道自己早点做得足够地好,所以并不担心生意会差,亦不会用过分的热情招揽顾客,每日只需将桌椅板凳碟盘碗筷擦拭干净了,摆在路边上,等人来“自助”即可。
几乎每个星期,他们都会请一个带有东北口音的女人,来做小时工,帮他们将店铺从内到外地清扫一遍。都是外乡人,但却有鲜明的区别。中年夫妇在东北女人面前,很有一种本地通的骄傲与自豪,东北女人怯怯地问小区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家需要活做,他们淡定地笑笑,回她,放心好了,下次再来,肯定会告诉你,我们在这里,也算是认识不少的人了。东北女人感激地说声谢谢,便低下头去,将手里的抹布,擦得更带劲了。而一旁的夫妇,则相视一笑,继续享受小时工给他们带来的片刻的安闲。
而小区一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则时常会看到一些收废品的、摆小摊的或是修车子的外地人。我很好奇他们的住处,一次“尾随”收废品的一个中年男人,竟发现他也住在这个“富人区”里,只不过,他住的地方,几乎没人能够想象得到。是小区一个被保安忘记了的废弃的厂区里,他与卖水果的妻子,把这片地收拾得像一个安静的农家小院,大片的空地,足够他们盛放废品。房子很窄,他们便在外面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做饭,洗衣,晾晒杂物,甚至,在角落里,还养了五六只活蹦乱跳的小鸡!或许,明天,他们就会被人撵走,或许,他们就这样被人遗忘在这个悠闲的角落,但那一刻的恬淡与幸福,却是让我再也不能忘记。
曾经问过那对从福建来的早点铺夫妇,是否想念自己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的孩子?好几次,他们都笑而不答,再问,才怅惘地说:那么远,想也没有办法。隔了片刻,又补充道:不过等孩子考到北京来,就好了。我注意到他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外人无法察觉的喜悦和想往,就像,那样的美好,不过是瞬间,便会到来。
或许,这些外地来京的人,在房价飞涨的北京,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些夜晚明亮的灯火,温暖的,只是风雨兼程赶回家去的人;但是,他们依然在这个城市里,像一丛丛柔韧的苇草,悄无声息地铺陈开来,且以最倔强的表情和姿态,义无反顾地,向那最高处生长。而一个宽容的城市,怎能拒绝如此不息的激情?
她是高中时教我们音乐的老师,人极骄傲清高,看不起那些没有才华却自命不凡的学生。那时音乐并不被学校重视,不过是葱花一样的几丝点缀,除了几个真正打算考艺术学院的学生,我们这些普通人,大多都是不怎么听她的课的。常常是她在课上,唱歌唱到泪流满面,而我们,却在台下嘻笑打闹,纸条翻飞;偶尔还会极夸张地模仿她的样子,微闭起双眼,又将手放在胸前,做撕心裂肺状。其实并不是不喜欢她的歌声,她的音质,的确是美;但与她的长相和脾气,却是极不相称。只那一脸的雀斑,已是让人生厌,再加上她从不肯微笑,那神情里,更是有一种冷冷的阴郁和淡漠,似乎这世间每个人,都欠了她。而且明明知道学校是轻视音体美课的,还不肯放过没完成作业的学生,直逼迫一个男生为了练一首曲子,半夜起来在阳台上凄厉歌唱。
所以热爱八卦的我们,理所当然地认定,她的婚姻生活,必是不幸,否则,一般女子脸上的幸福和宁静,她不会少。曾有学生悄无声息地跟踪她至家门口,竟是听得她进去后就与丈夫吵开了架,学生自觉愧疚,悄然开溜,但还是带回一句话来,说她的丈夫,朝她嚷:没有见过你这样心高虚荣的女人!像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语,我们始终无法确切地得知,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尖刻,且与这个世俗的世界,格格不入,彼此相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