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然是起晚了,慌里慌张地抓起书包便冲出门去,等到了教室,看见那个男生微笑着走过来,这才想起书本里的情书。一脸羞红地打开书包,伸进手去。然后,我的脸,立刻由绯红变成难看的青紫,那封情书,竟是不翼而飞!放学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果然见母亲正襟危坐地在等候着我。我起初还死不认账,后来干脆一口咬定那是我写的一篇小说,母亲找不到办法,最后一拍桌子,说:那我下午就去你们班主任那里,看到底你这是小说还是情书!我终于蔫了,但也使出了最厉害的一个杀手锏,头一昂,英勇道:你要是真这样让你的女儿丢尽脸面,那我以后就真的破罐子破摔给你看!母亲当场呆愣住,涨红着脸将我足足盯了有十分钟,终于颓然地朝后一倚,不再说话。
这样的争斗,后来又有过许多次,每一次,我与母亲,几乎都是打个平手。等到最小的弟弟也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向咄咄逼人的母亲,眼睛里的溃败和失落,终于势不可挡。那时的母亲,开始主动地向我们求和,语气里,竟是有了难得听到的一缕温柔。也不再像我和姐姐谈婚论嫁时那样,武断地出手干涉。她学会了细言细语地与小弟商量,略带恳求地问他,能否别跟那个绘了文身的女孩来往?或是换女朋友,别太频繁好么?弟弟总是不耐烦,说她好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瞎操什么心呢。母亲听了便朝我和姐姐抱怨,说老三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怎么说都不管用,如果你们有时间,就帮我教育教育他。
我和姐姐却是都笑,说您老还真是操心太多,有那时间跟他生气,还不如找街坊邻居闲聊呢。这句倒是像一把钥匙,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将听来的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新闻,趣味横生地描述给我们。起初听起来还新鲜,后来就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患上了健忘症,刚刚说过一遍的话题,没过几天,又打电话来给我们絮叨。甚至,一件事她能给我们说上四五遍。我向来对母亲的谈话都是心不在焉,所以她在旁边说上N遍陈年旧事,我照例眼睛瞟着电视屏幕,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着她;却是心直口快的姐姐,没有耐性听她这样无休止的唠叨,一把将她打断,朝她嚷:这事你都讲过一百八十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母亲在这句话里,总是戛然而止,眼睛,尴尬地四处看着,终于落在一盆衣服上,讪讪说一句:忘了洗了,就起身离开。
也就是从这时,母亲学会了沉默。常常在做完家务后,就守在电视机旁,茫然地看着,直看到屏幕上一片雪花,她的头,朝沙发上一歪,昏沉沉地睡过去。是我出来倒水,唤醒她,这才起身关了电视,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们的繁忙,和她不肯打搅我们工作的自制,终于让我们彼此,找不到话说。
而母亲那个曾滔滔不绝的话匣,就这样在岁月里,花瓣一样,黯然关闭。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J城本身有很强的容纳力,我在生活的小区里,去图书馆的路上,或者乘坐的公交里,常会碰到许多智障的孩子、夫妻或是女人。他们行走在J城的喧嚣里,与我们一样离不开俗世烟火的味道,却又与这个世界,有着鲜明的疏离和隔膜。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匆忙、狂躁、欲望、暗斗明争,而我们,也同样不明白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除去吃饭穿衣睡觉,会不会听到花开花落的咔嗒脆响,赏到冬去春来的葱茏绿意,抑或看到霓虹闪烁的城市繁华。我们彼此,行走在同样的路上,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倏然隔开;就像一艘舰艇,在江面上乘风破浪时,寂然划开的白色水道。
我的房东,有一个20岁的智障儿子,几乎每天傍晚,我都会看见他跟着房东,在楼下小区花园里闲逛。基本上,他与房东,都是各自逛各自的,房东与周围的熟人闲聊,他也从不闲着,口中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外人当然都听不懂,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但他却依然说得自得其乐,看到什么,都好奇地评论几句。尽管,这样的评论,除了换来外人好奇的注视,再不会有任何的回应。他总是穿得干净得体,所以如果他安静地坐着,并不会有人将他视为智障。但偏偏他爱言语,坐着,站着,走着,皆会像个刚刚学话的孩子,口中停不下来。偶尔,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才会突然停止,歪头,凝视着看向路人。他的眼睛里,有婴儿的纯净与专注,也有老者的温和与宁静。但更多的,是外人始终无法进入的个人的喜乐世界。
听说,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在附件一家没有生机的工厂,做清洁工。每月二百元的工资,他却做得有滋有味。像正常人一样,早起上班,到了单位,套上工作服便去清理一天的垃圾。我曾经路过那家工厂,看见他满头大汗地推着一大袋建筑垃圾,朝门口走过来。日头正盛,别人都在树荫下喝茶聊天,唯独他,喜滋滋地一遍遍来回跑着,像个玩得带劲的孩子。别人愈是让他停下来,他就愈是干得起劲。我相信那一刻的他,有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快乐,正是这种快乐,让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得怡然。
离小区不远的一个市场,有一对夫妇,男人寡言少语,女人更是省略掉了所有的词汇,只用简单的比划来表达自己的不悦或者欣喜。他们有一个小摊,卖水煮的花生和毛豆,有时候也有蜗牛和扇贝。男人常常一边照料生意,一边给轮椅上的女人,换掉胸前被口水浸湿的毛巾。听说女人是在结婚两年后的一场大病中,导致大脑受损而且下肢瘫痪的。那时他们刚刚有了孩子,男人时常一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边给她拿换洗的衣服。这样一过就是20年,他们的孩子,去了别的城市,只剩他们夫妻,在家门口摆摊挣取零花的费用。女人的智力,大约相当于一个10岁的女孩,喜欢咯吱咯吱地嚼零食,更喜欢在路边吃吃地朝着人笑。偶尔,她的丈夫走开片刻,她一个人看着摊子,见人来买花生,就会有手足无措的慌乱。
记得一次我去买毛豆,只剩她一个人看摊。我指指她手边秤好的一包一斤的毛豆,而后给她一张5元的纸币。她将毛豆递给我,便对着纸币发呆。我笑,说,你该找我2块钱。她茅塞顿开似的抱过盛零钱的盒子便翻来覆去地找,最后,终于像个胜利的将军似的,开心地将右手一扬,而后便朝我伸过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张两毛的票子,便摆摆手,说,是两块,不是两毛。她却以为我不要,留给她做小费,硬是往我手里塞,执拗中带着点可爱的善良。这样争执了一阵,我没有办法,只好在旁边一个摊子上换开了零钱给她,这才平息了她的激动。走的时候,她像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务,松了口气,而后朝我努力地摆手再见。习惯了公平买卖、互不相欠的我,竟是在她孩子气的挥手里,浮起丝丝的感动和温情。此后再看到她傻气地冲我打招呼,也会微微笑着回应她,尽管,或许她并不会记住我,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是记着她那颗真纯的心的。
当我走在路上,坐在车中,穿梭在小区旁边拥挤的菜市场里,看见那些陌生的智障人,他们神情专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售票员报站的声音,或是一张张地帮顾客找着钞票,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近乎固执。当有人好奇地观望,他们则会拿同样的眼神,毫无自卑地看过来,只不过,与世人的猥琐相比,他们的心,是坦荡的。他们不会琢磨路人,亦不会因为路人的嘲弄,而心生仇恨。他们只是看着这一切的过往,犹如一个哲人,看见世人的庸碌、可笑与嫉恨,不过是拈花一笑。
并不是羡慕他们,我只是感动于上苍,让我们这些健康的人,知道世间的许多事情,原本无需斤斤计较,能够拥有生命,来世走上一遭,已属奇迹,那又何必执拗于欲望、功利与虚荣。而这些安心于走路或者凝视的智障人,我更愿意将他们看成降落到人间的天使,不管是飞翔还是坠落,他们只关注花开花落的美丽与恬淡。至于那些消逝时永远带不走的东西,不过是他们刻意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