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曾见过她温暖柔和的瞬间。是一次上完她的课后,匆忙间忘记了一本书,返身去拿的时候,便在门口,被她的歌声,一下子击中。记得她唱的是一首苏格兰的民歌,那种忧郁和哀伤,是雨水洗过的水杉林,明净,纯美,一路流转上去,便是那淡蓝高远的天空。她竟是把这首曲子,演绎到比原唱歌手还要唯美。那个下午,我就那样伤感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她一首首地唱歌。昔日那些听来枯燥的名曲,那一刻,全都像注入了魂灵一样地舒枝展叶,魅力非凡。它们将我年少的心,一点点地浸润着,直到,重新透出那鲜亮的色彩。她大约唱了一个多小时吧,而后在我不经意的一声咳嗽里,戛然而止。门很快地打开来,她淡漠扫我一眼,那种熟悉的高傲和冰冷,即刻让我从她营造的梦境里惊醒,飞快地进去抓起书本,便跑开了。但,那个夏日傍晚清透的歌声,还有镜片背后那双红肿的眼睛,我却是再也难以忘记。
半年后,她便离婚了。这在那时风气保守的小城,是极其轰动的,关于她的许多流言,如那春日的柳絮,一时间满城飞舞。她的很多事情,就是那时才渐渐清晰,知道她原本是有过简单的快乐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该是能够和爱人一起天长地久。可惜,她太热爱唱歌,第一次怀孕,因为唱歌过于用力,婴儿早产;第二次,又是因为如此,婴儿脐带绕颈,窒息而亡。她终于无法再生儿育女,这样的打击,让她自此变得神经敏感,脾气暴戾,只有当她上课给我们唱歌的时候,才会重现那少女般的神圣和美好;也只有那时候,她是幸福的,一种无人能及的,灵魂上的幸福。
但更多的,是传言她要去北京了,而且,有可能被聘任为她毕业的那所音乐学院的老师。果然不久后,她自己就得意向我们透露,说有人正在帮她办北京的户口,或许等我们毕业的时候,她也离开了小城,去寻那神往已久的音乐梦想。那时候的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宛若一个飞向理想的孩子。我们是相信了她的话的,甚至,开始略略地羡慕她。有准备要报考她母校的学生,还很谦卑地,频频去找她辅导,亦小心翼翼地试探,能否在高考时给一些适当的“帮助”。她在我们的恭维和仰慕里,一扫往日的阴霾,课,竟也是上得有声有色起来。
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果然去了北京。但并没有学生怀念她,尤其是那些她辅导过的学音乐的学生,都不屑再将她提起。后来才知道,她原本爽快答应的“帮助”,全部成了空头支票。那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太过自私,不过是像她自己炫耀的那样,说几句话就会办成的事情,却还是言语吝啬,不肯相助,让许多唱歌优秀的学生,在复试时,与理想擦肩而过。
几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一个她不肯帮助的男生,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聊起,他在毕业个人的演唱会上,因为出色的表现,曾怎样让观众席上的她,自尊受挫,虚荣尽失,且当场泣不成声。一群人想起她往昔的种种,皆开心大笑。是一个女生,突然神情黯然,低声说道:可是,对于她,我们真正了解了有多少呢?谁能想到,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优秀的成绩,原本是要留校任教的,但最终被人顶替。她曾经那么热爱唱歌,为了它,她甚至可以丢掉一切,可命运还是没有青睐于她。后来,她告诉我们有人在帮她办北京的户口,也不过是个谎言,但她还是为了梦想,辞职来到北京。她以为从前的老师,念及她曾经的辉煌,会伸手相助,但没有人再想起她。她在京城里四处碰壁,终于无路可走,最后去了一个小学,过弹琴唱儿歌的生活。她终于连最爱的美声,也没法唱了。一个为了理想奋争过的女子,最终败给了无情的现实,如果你们了解这种被理想厌弃的疼痛,就不该再这样,雪上加霜地给她嘲弄了吧。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让人敬仰的女子;原来,与理想的抗争,会是如此地艰难。那些绚丽的谎言,清丽的歌声,真实的眼泪,还有种种的挣扎、苦痛,俗世中的我们,又有谁,会真正地懂得?
周末与男友去一个朋友家做客,路程有一些远,但我们还是骑上那辆花50元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车,上了路。正是凉爽的秋天,远山在明朗的天气里显得愈发地清晰,枫叶火一样红透了半边的天,云朵悠游地在蓝天下飘浮,一簇一簇,像是小孩子随意扯下的棉花糖。男友吹着民歌小调,我则附和着配以现编的词,两个人犹如秋游般,闲闲地骑在宽阔的郊外大道上,时不时地,会有人从飞驰的汽车里,探出头来,看一眼我头上戴着的插满菊花的柳条,笑着打个呼哨,以示向我们的悠闲问好。
这样磨磨蹭蹭地,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朋友的家。朋友看见我们破旧的缠满草屑的自行车,还有两个人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便吃惊地叫道:你们干吗这么傻,骑车跑这么大老远过来,打车又花不了多少钱!你看今天来的客人里,就你们特殊,别人哪个不是打车过来的。一席话说得我和男友面红耳赤,觉得像是农村人进了省城人铺了干净地板的家,那一双沾满泥巴的脚,不知道是该跨进去还是停下来。
那顿饭当然没有吃好,一桌子的好菜在我们面前,都没了味道。男友觉得周围的男人们都在笑话他不能挣钱过舒服一点的生活,我则在那些穿着艳丽的女人们面前自惭形愧,好像人人都窥见了我们自行车上那个不按也响的破铃铛。结果那天回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辆车,并将那辆来时曾经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的车子,扔在后备厢里,就像扔掉花朵里一条丑陋的虫子。
单位里新来了一个男同事,有擅长八卦的女人,很快地从别处打听到这个同事的前科,说他好借人钱,计谋也多,最喜跟领导专营;尤其对于女人,更是拿捏到位,会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将你利用,让你帮他得了功名还要反过来向他道谢。
起初也曾提防于他,时时处处小心为上,基本不与他产生交集。但后来却发现这位同事似乎并非像别人所说的那样诡计多端,相反,他还有别的男同事不曾有的宽容和大度,从来不跟女士一般计较,几次将我们两个合写的稿子,只署上我自己的名字。
所以便开始弃掉最初的芥蒂,开始敞开自己的心扉,与他坦荡相处。有时候中午饭,我们吃厌了盒饭,会去楼下的小吃店里,要两份开胃的小凉菜,一小盘水煮的毛豆和花生,边吃边看窗外流动的风景,或者谈谈自己过去几年里的烦心事。这样的时光总是觉得短暂,像那嚼在嘴里的小菜,意犹未尽。
后来有一天,他说有急事,想问我借八百块钱,其实钱就在我的抽屉里放着,是刚刚发的工资,而且他也看到我放入其中。可是就在我将手伸向抽屉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最初来时单位女人的警告,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咳两下,低头撒谎说,手头紧张,刚还了这月房贷,实在是没有多余。他并没有说什么,只说再去借别人的试试,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点滴的失望。
单位的女人们趁火打劫,说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了,偏偏我不听劝,非要跟他做什么朋友,怎么样这次被他算计上了吧。我左右摇摆的心,在外人的挑拨里,终于在与他相隔一条宽阔河流的对面,停了下来,且再不肯前行。
他最终从别处借到了钱,而那个肯借他钱的同事,则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为午饭时陪他坐在窗边愉悦聊天的朋友。而我,则因为外人的几句流言蜚语,至此与他再也回不到昔日畅通无阻的共事时光。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被外人的意见左右,掌控,犹如一层劣质的釉彩,涂在我们原本光滑如玉的洁净生活里,我们明知道它们在时光里会很快脱落,并被一阵风吹走,可是依然为此焦灼,失落,不安,自责,晦暗,并将生活真正的底色,在这样的自怨自艾中,完全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