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发现,不管物质文明如何高度发展,不管皮肤是白是黑,不管位高位低,原来人的虚荣,都始终像那劣质铁锅里的锈迹,顽固地残留下来,想要清除,除非是油煎火烤。
群是我的朋友中,最文人的一个,快知天命的人了,还保持着那股子文人的认真劲,凡事总爱讲个是非对错,尤其在对待书的问题上,更是较真到可以与人打架的地步。他在学校里爱书出了名,做他的学生,如果你想在考试时及格,或者打算不劳而获,那么给他送书无疑是比送礼或者拍马屁更有效的方式。
群对自己的经典形容是,他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教书,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读书,另外三分之一的时间,一定是在找书。他家里的书,多到上厕所需要侧身而行,否则指不定哪儿飞来的一本书,会砸中他的脑袋,或者如泥石流般倾泻而下,将马桶都给堵掉。据说他的妻子在几次警告未果后,狠心与他分了居,搬出去自己租房另住,因为她实在受不了群将好端端一个家,整成了藏书馆,一屋子旧书的霉味。
在这样的房子里想要找一本书,可以想象难度之大,耗费时间之长。但群乐此不疲,常常为发现了一本书而欢呼雀跃。这样的习惯,在书店或者旧书摊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你在城市的某个旧书摊前,看到某个头发稀疏眼睛却贼亮的老男人,满头大汗地弯腰一本本地从故纸堆里挑拣着书,偶尔会惊骇地直起身来,将一本书在太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就像看一本稀世珍宝,那一定是书痴群无疑。
所以这样的群,可以想象,对于他自己的书,会爱惜到什么程度。20多年的教书生涯,群的确写出了好几本不错的书,可惜都是放在畅销书边上,人看都不看一眼的学术书,印数不多,影响也不大,稿费更是没有。事实上这几本书,都是群在出版社的学生,争取了几个免费出书的名额给了群,也算是对恩师的一种报答。所以基本书出来后也就被打入了冷宫,连卖出去的那些书的下落都不知晓。
群却执拗地认定,他的书一定被某个与他一样爱书的人买了去,且好生地珍藏。他对此兴趣盎然,每到书店或者旧书摊,一定先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书。群当然不希望碰到自己的书一身脏旧地出现在地摊小贩的艳情小说堆里,他之所以找,其实是为了找不到时的一种庆幸。
但群还是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尴尬。据说某天他在逛夜市的旧书摊,赫然发现自己的一本两年前的书,正躺在一堆武侠言情小说里。群的虚荣心让他忍住强烈的好奇心,拿起书便问正叼着烟读一本黄色小说的老板,这本书怎么卖?他还故意将表情调整得平静自然,好像那不过是一本素常的与他无关的书。在小贩的答案出来之前,群想,小贩一定会将价钱抬得很高,而后又让买主努力压价,至少,他以前买的那些旧书,都是如此。
群万万没有想到,小贩只瞥了一眼书的名字,便像甩卖大白菜一样迫不及待地丢出一句:两块钱我全给你,说着又抬起屁股,从正坐着的一个箱子里一下子拿出十几本同样的书来,朝群面前哐地一放,一副跳楼贱价大卖的模样。
群的心即刻被砸出了血,他就在那一刻,吼出一句震惊路人的话来:20块钱一本我统统买走!老板当即被雷倒在地,几乎以为面前站着的群,是一个需要送入精神病院的病人。
回家后群不死心,又去网上搜索,这一搜索才发现一些旧书网站上,竟然有这本书的签名版,群几乎是愤怒了,照例高价去订购了这些签名版的书,想看看究竟是谁,将自己送给他的书卖给了那个收废纸的张三或者李四,而后几经辗转,流落到旧书网上。
群将这些高价买回的自己的书,统统送给了那些期末考试成绩优秀的学生,他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六个大字:文人有价,商人无情。每有学生问他缘由,他总是一声叹息,不肯说一个字。
别叫我姐姐。
与几个从小城镇出来的女子们聊天,大家一致认定,假若有来生,一定不做姐姐,不管是亲的还是被某个幼稚大男生赖上的,都坚决不做。
这当然只是假如。事实上我们几个80年代初期出生的女子,都无一例外地,有个被我们视为拖累的弟弟。这个弟弟在我们还没有享受完父母恩宠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世上,跟我们争抢父母的呵护,年节时的压岁钱。因为年长他几岁,又是姐姐,便需要奉献牺牲,需要礼让吃苦。如果考试拿了第一,那一定是我们这做姐姐的,理所应当的成绩,而那个因为年幼便可以任性撒娇无礼蛮横的弟弟,则在任何的错误面前,享有被大人赦免原谅的权利。
与身份相似的几个女子聊起来,发现完全靠自己在城市里拼闯出一片天地的我们,各自的弟弟,竟然是一样地没有出息,在我们的荫庇和光芒下,吊儿郎当又无忧无虑地活着,似乎只要有我们这个姐姐在,哪怕将来父母不在人世,他也照例可以跟着混得风生水起的姐姐,过幸福悠闲的生活。
朋友涟的弟弟,读书时马马虎虎,勉强考了一个三流的大学,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可是专业不佳的他,却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危险。涟为他着急,他却觉得无所谓,在涟为他买来的考研书面前,无动于衷。涟问他究竟想要考研,还是去社会上无业晃悠一年,他却自己也说不清。涟的父母几次打电话来,让她这做姐姐的,无论如何都要为弟弟把握好未来,要么给他找份好的工作,要么让他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以后跟她近了,可以更好地照顾这个弟弟。母亲在挂上电话之前,只丢给涟一句话:我们老了,不顶用了,以后就将小弟交给你了,你好好代我们操心吧。
这一句让涟觉得万千委屈,一路走来,父母从来没有说为她这个瘦弱的女孩,找一个人倚靠片刻,似乎她生而为姐,就注定了成熟和义务。那时涟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又在北京担负着沉重的房供,而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却和父母一样,将他自己推给了涟,似乎,如果他没有好的前途,便是她这做姐姐的错。
涟在这样的责任中,几乎每天都打电话,让弟弟安心学习,并想尽各种办法,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她还奔走于各大书店和网站,为他查找考研资料,并帮他分析历年考题的特点。做弟弟的,几乎觉得厌烦,每次听她打电话来,都会敷衍了事,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不用她再絮絮叨叨督促了。
等到考研成绩下来的时候,涟的弟弟差几分没有考上想读的大学,只能调剂。这时向来讨厌涟的照顾的大男孩,想要读研的欲望,突然异常地强烈,开始自己主动检讨没有听她的话,否则一定可以多考几分,不让她如此辛苦奔波调剂。涟对于他这样肯定是父母教授的甜蜜计,哭笑不得,但为了满足父母的心愿,她唯有挺着肚子,去自己所读的大学找过去的老师帮忙,并在得知竞争激烈的时候,用尽一切可能的关系,打通人事障碍。
最终涟的弟弟如愿以偿地读了研,尽管只是自费,而且还需要赖在涟的家里住宿。涟的父母当然因此兴奋异常,到处朝人炫耀,说弟弟毕业后,涟到时也在北京混得如鱼得水,一定可以将弟弟也留在北京,并和涟一样结婚生子,拥有艳羡小镇人的北京户口。
但我们却为涟觉得委屈,觉得她的弟弟考入北京读研,对她来说真是一件更辛苦的事。且不说七八万的学费要让她出,将来还有无休无止的事情等着她去“照顾”,想起来简直是个永远甩不掉的大包袱。假若涟“自私”一点,当年不在父母的教导下,一路督促这个不成器的小弟,让他留在小镇父母身边,那么将能省却了日后他走进北京多少的麻烦。
而我的另外一个做姐姐的朋友,则说,现在她对“姐姐”这个称呼都神经过敏,看到那些网上网下因为小她一个月便甜甜叫她姐姐的男人或者男生,她便有将他一脚踢进宇宙黑洞去的愤怒。而事实证明,但凡喜欢叫她姐姐的这些男士,大多是依赖性强,躲在荫庇下不想长大的孩子。
对于这样的孩子,姐姐们最好的方式,当是打他一巴掌。这一巴掌,不是因为愤慨和委屈,而是让他们记住,没有谁,应该对他们的成长负责,承担义务,或者成为他们遮阳避雨的大伞和晴空。姐姐,它代表着温暖与相依,却不是疲惫与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