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将黄鹂交给刘贝拉,丛苇觉得从没有过的疲惫。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林黄鹂见妈妈躺在病床上,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腕上插着长长的针管,面无人色,不由得神情有些发愣。然而,片刻之后,她又变得像在派出所时那样,毫不在乎了。
刘贝拉虚弱地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看看女儿那副模样,只好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伸出那只没有插针管的手,轻轻地抚摩着黄鹂苍白的脸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丛苇看了看那母女俩,悲哀地叹息一声,拉上甄小倪,向病房外走去。
“丛苇,黄鹂那孩子,真是参与了吸……”
甄小倪有些惊讶地望着丛苇,看看川流不息的人群,欲言又止。
“应该是吧。我在警察的桌子上,看到了那些可怕的工具!”
丛苇点燃一支香烟,一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可怎么才好!林启辉那王八蛋蹲进去撒手不管,扔下贝拉又当爹又当娘,辛苦一点儿也没什么,黄鹂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吗?!”
“唉!”
“得想办法救救那孩子呀,否则的话,贝拉肯定活不下去的!”甄小倪搓着双手,六神无主地说。
“等明天尿检结果出来了再看吧,但愿……”
丛苇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病房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号:“我没有!我就是没有!”
丛苇和甄小倪脸色大变,疾步冲进病房,只见刘贝拉脸色铁青、目光可怕地盯着女儿,一只手却拼命地去撕扯手背上的针管。
“贝拉你这是干什么?!”甄小倪扑过去,一把按住刘贝拉的手,大声吼道。
“她还不承认!她还嘴硬!她是成心让我死啊!”
刘贝拉痛苦地低吼着,脸上的肌肉极度扭曲,显得狰狞可怖,完全不像本来的那个刘贝拉了。
“我没有!我就是没有!”
林黄鹂继续尖利地喊叫着,声音像剑一般刺向每一个人的心脏。她原本苍白的小脸,此时却涨得通红,眼睛里灌满了泪水。她一边尖利地喊叫,一边双手抱住脑袋,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情绪异常激动。
刘贝拉在甄小倪的劝说下,终于躺了下去。她紧紧地闭着双眼,脸上血色全无,像是死过去了一样,几乎连呼吸都看不到。
“丛阿姨你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有!”
林黄鹂突然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着丛苇,绝望地冲着她叫道。
丛苇的心猛地一紧,莫非是冤屈了这孩子?已经做了尿检,如果她真的做了,为什么还这么百口不招?瞒得了一时,还瞒得过一世吗?等明天尿检结果一出来,她还能瞒得了谁?看来,事情也许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丛苇走过去,轻轻地将黄鹂揽进怀里,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替她抚平揉乱了的头发。
黄鹂终于安静下来,趴在丛苇的怀里,惊恐地望着病床上死人一般的妈妈,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看来,她是有些害怕了。
沉默了良久,丛苇看看唉声叹气的甄小倪,小声说:“小倪,贝拉这边你先顶一下。我带黄鹂先回家,等她情绪稳定下来,我再带她来看贝拉吧。”
甄小倪也知道,此时此刻,母女两人都正在火头上,想要平静地沟通是不可能了。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像丛苇说的那样,让她们母女俩暂时分开,等情绪相对稳定下来了,再慢慢交流。于是点一点头,握着贝拉的手,轻声说:“这边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跟单位请了假。有我在,贝拉不会有事的。你先带黄鹂回去吧。”
丛苇有些忧虑地看看刘贝拉,叮嘱道:“发现异常马上给我打电话!”
然后,丛苇牵着黄鹂冰凉的小手,向病房外走去。
回到伴月小区的家里,丛苇找出自己的睡衣,先打发林黄鹂去洗个热水澡,她自己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进了厨房。
黄鹂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丛苇已经简单地炒了几个小菜,做了两碗打卤面。
丛苇做饭的时候,已经考虑好了,她要好好跟林黄鹂谈一谈。这次遇到的事情,是她这半辈子以来从没遇到过的难题,她必须得慎重从事。
黄鹂有些胆怯地在餐桌前坐下来,表情有些木然地望望丛苇,又望望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丛苇的眼睛下面有着青黑色的眼圈,她不是没看到,看来丛阿姨可能是陪妈妈找了自己一夜吧。她有些内疚地垂下了湿漉漉的脑袋。
“阿姨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做了一点儿,吃吧孩子。”
丛苇将筷子递到黄鹂手中,微笑着说。
“丛阿姨,谢谢您了!”
黄鹂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
“不许哭鼻子,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把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啦。”
丛苇递过去一张面巾纸,故意装出一副轻松的语气,笑嘻嘻地说,“吃吧,喜欢什么自己挑,一会儿面要坨了就不好吃了。”
丛苇说着,率先举起筷子。
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的确是饿了,三口两口就将面扒拉进去了一大半。看看黄鹂,只见她低着头,用筷子挑着面条,久久不往嘴巴里送。泪水却一滴一滴地落进面碗里。
“好了好了,阿姨都饿坏啦,你再不吃,阿姨可要把你的一份儿也吃掉了哦。”
丛苇把手伸过去,在黄鹂带泪的脸蛋上亲昵地拍了拍。黄鹂眼含着泪花,终于笑了。
“丛阿姨,我妈妈她……真的是撞到电线杆子上受伤的吗?”
黄鹂夹起一筷子面条,一边往嘴巴里塞,一边问丛苇。
丛苇愣了愣,她没想到黄鹂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有点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丛苇勉强笑了笑说:“先不说这个,先把饭吃了,一会儿阿姨和你好好聊聊,好不好?”
黄鹂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开始埋头吃起面条来。看来她也已经饿得不行了,吃相很不雅观,狼吞虎咽的,还不时哧溜哧溜地吸着气,面条汤溅到腮上都顾不上擦。
眼前的黄鹂,怎么看怎么像个妈妈怀里的乖孩子,怎么会那么各色,那么另类,跟那些街头小混混搞在一起呢?也许她只是一时好奇,上了别人的当吧。
丛苇暗自叹息了一声,起身去给黄鹂碗里添了一小勺汤,看着她双手捧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抹抹嘴巴,傻呼呼地冲着丛苇不好意思地一笑:“丛阿姨,您做的面条真好吃!”
“什么味道?”
黄鹂那副样子,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了。丛苇忍不住想跟她开个玩笑,就逗她说。
“这个……我没尝出来……”
黄鹂愣了愣,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哈哈,阿姨就知道你没尝出来哩,看你那鲸吞虎掠的样子,一定是饿坏啦,当然顾不上品尝什么味道啦。”
毕竟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丛苇轻轻地摇了摇头,起身把咖啡壶清理干净,将早就磨好的咖啡粉装进壶中,开始煮咖啡。
黄鹂倒不认生,自己去客厅里打开电视,歪坐在沙发里,有滋有味地欣赏起电视节目来。
丛苇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几上,柔和地说:“黄鹂,丛阿姨想跟你交个朋友,咱们边喝咖啡边聊天,加深一下对彼此的了解,好不好?”
“聊天?丛阿姨你都一宿没睡了,你不累啊?”
黄鹂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丛苇。
“黄鹂,说实话,阿姨的确很累。但是,阿姨只是身体上累,休息过来就没事了。”
丛苇将一杯咖啡推到黄鹂面前,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接着又说:“疲劳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一种是心理上的。现在,阿姨只是身体疲劳了;而你,小黄鹂,阿姨知道,你现在心理上处于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所以,最需要休息的,不是阿姨,而是你啊。”
“我?”
黄鹂用一根手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大为不解。
“是啊,你。”丛苇语重心长地望着黄鹂,“其实,从你爸爸出事之后,你的心理疲惫期就开始了,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而已。黄鹂啊,阿姨是专门研究心理学的。阿姨知道,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一种心理疲惫状态,得不到很好的疏导与放松,负积累就会越来越严重,等到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要出现问题了。”
黄鹂似懂非懂地望着丛苇,她觉得丛阿姨说得好深刻,让她摸不着头脑,但是又觉得她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因为从爸爸出事之后,她发现自己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是骄傲的公主,大家都围绕在她身边,众星捧月,让她享尽了那种美妙的感觉。爸爸出事以后,黄鹂不得不从原来的学校转学,来到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偏僻的学校,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陌生的老师。虽然大家对她的情况不了解,避免了同学们的白眼和歧视,可是,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黄鹂觉得极度压抑。
所以,有一段时间,她一回到家里就跟妈妈大吵大闹。似乎家就是一把刀,可以把像皮球一样鼓胀了一周的黄鹂割开一道口子,等那些让她难受的要爆炸的气体释放完了以后,她又会像从前一样,搂着妈妈的脖子,乖巧得像只小猫咪。
那段时间,她自己也很害怕,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喜怒无常。后来,她发现不光是她,妈妈似乎也像她一样,心情好的时候,对她好得让她受不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却又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妈妈捡来的野孩子。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黄鹂逐渐接受了这种变化,她跟妈妈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有时候亲如姐妹,有时候又像不共戴天的仇敌,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下肚子里才解恨……
想到这些,黄鹂像个大人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呆呆地盯着电视画面。但是丛苇发现,她的眼中空洞无物,她根本就什么都没看见,完全处于一种视而不见的状态!
丛苇掐灭烟蒂,往黄鹂的身边靠了靠,伸手抚摩着她黑亮的头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黄鹂,悠悠地说:“丛阿姨知道,你心里一定很矛盾,也很苦闷。你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才跟那些人在一起的,对吗?但是,阿姨觉得,你这种方式有问题,那会毁了你……”
“丛阿姨,您就相信我一次吧!我真的没有啊!”
黄鹂敏感地抬起头,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哀怨而幽冷的光芒。
“黄鹂啊,不是阿姨不相信你。警察伯伯的桌子上,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阿姨一清二楚。阿姨也希望你是真的没有,非常愿意相信你的话。那么,你能不能跟阿姨说说整个过程呢?”
黄鹂看着丛苇,迟疑了几秒钟,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丛阿姨,不瞒您说,我跟那些人交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大家也就是在一起买买东西,吃吃喝喝。我手里没有钱,所以都是他们掏。后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就想跟妈妈要钱。可是,又怕妈妈追问我要钱的理由,我就只好撒谎说是学校里订复习资料。其实,我跟妈妈要的那些钱,都给了那些人。
“昨天晚上,那个周小蝶给我发短信,说是十一点要在中海路一个朋友家里开Party。我就半夜爬起来去了,下床的时候,把下铺的顾盼盼惊醒了,她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睡不着,去网吧玩会儿电子游戏,很快就回来的。我叮嘱她,让她对谁都不许说。我知道顾盼盼不会说出去的,因为她和我的命运差不多,平时我们俩就是要好的姐妹。
“我按照约定的地点找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些人正在往锡纸上放一种白色的粉末,然后用火柴在底下烘烤着。我感到很害怕,可是,看见他们一边贪婪地吸着鼻子,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好舒服,我又觉得很好奇。周小碟就给我拿来了一片锡纸,挑了一丁点儿粉末放上去,点燃火柴,然后把吸管给我。
“可是,我发现我拿吸管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心里非常恐惧。可是,那时候,我好像变成了两个自己,一个说:别吸!吸了就完蛋了!另一个我却不以为然地说:尝一尝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小蝶就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催促我快吸,否则跑没了就浪费了。我拿着吸管,正准备往嘴边放的时候,一群警察突然踹开房门冲了进来,我们就一起被抓进了派出所。”
听着黄鹂的叙述,丛苇觉得她没有撒谎,因为她所说的一切,跟丛苇掌握的基本吻合。那么,也就是说,黄鹂的确没有吸毒!然而,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悬崖峭壁……
“相信我吧丛阿姨,我真的没有啊!”
黄鹂突然抽泣起来,低低地,那么哀伤,那么无助,让人心疼难当。
可怜的孩子!一段婚姻结束了,一个家庭破裂了,深受其害的,唯有孩子!
丛苇默默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一刻,她下定决心,绝不让澹澹步林黄鹂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