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个女警察,丛苇来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也是人满为患,充满着难闻的气味。
女警察径直走过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丛,走进被铝合金门窗隔断的一个单间。
丛苇跟进去,看见在一张桌子的后边,坐着一个年龄很老的警察,他正低垂着有些花白的脑袋,皱着眉头,拿铅笔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些皱巴巴的锡纸、牙签、细小的棉签,还有一些玻璃碟子、吸管和燃烧过的火柴梗等等。他的面前,站着四五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正是黄鹂!
丛苇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乱的东西上,心头突地一跳。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内容,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她的心头掠过张警官的声音:林黄鹂涉嫌吸毒……像有一根带齿的利剑直刺进她的心脏,在里面肆无忌惮地搅动着。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腹部,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林黄鹂一见丛苇,一直昂着的小脑袋突然低下了,身体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好像试图躲到同伴的背后。
黄鹂身边的一个女孩子,穿着很是暴露。虽然已是初春,但天气还很寒凉,可她却已经穿上了超短裙和露脐的小吊带衫。也许是发觉了黄鹂的动作,她回过头去剜了黄鹂一眼,鼻子里发出意义不明确的哼哼声。等到发现黄鹂低垂的眼睛一直向门口瞅的时候,那女孩掉转头,仰起脸,不屑一顾地望向丛苇。
丛苇惊讶地看见,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圆脸上,居然化了很浓很浓的妆,一张脸像日本艺妓一样,抹了厚厚的白粉,盖住了原来的颜色,显得苍白恐怖。她还描着细长的眉毛,画着黑黑的眼影,涂着血红色的口红。
如果这张脸出现在黑夜之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可怕的鬼魅。
丛苇从胸腔里呼出一口长气,猜测着那女孩子的年龄。也许她有十八岁了?看发育程度似乎不太像。那么可能是十六七岁?甚至十四五岁?她搞不懂,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把自己弄得跟电视上的妖魔鬼怪似的,难道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崇尚的美学?
“这位是林黄鹂的亲属。”
女警察走到老警察身边,拍了拍老警察的肩膀。
“哦。”
老警察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丛苇,转头寻找着刚才还跟他嘴硬的林黄鹂。
“咦?林黄鹂跑哪儿去了?刚才不是还小嘴巴巴地跟我讲大道理吗?这会儿怎么缩到后边去啦?”
那个穿得很暴露的女孩,使劲把黄鹂往自己前面拉,一边拉一边嘟囔着:“有什么好怕的,敢做就敢当!”
林黄鹂见实在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老警察面前,抬头望了望丛苇,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林黄鹂的脸色有些发黄,灰不拉几的,也许是一宿没休息的缘故,总之看不到这个年龄孩子脸上该有的红晕。一双像极了林启辉的细长眼睛,似睁非睁地半张着,单薄的身子只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的短袖毛衣,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似乎一阵风就吹倒了。一只小蒜头一样的鼻子皱巴巴地向上翘着,仿佛随时都要向人挑衅似的。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可以看见一道道细小的白色裂纹。
丛苇走到黄鹂面前,伸手替她抻了抻蹿到屁股上的毛衣。黄鹂抬起头来,额前的刘海凌乱地披散下来,眼睛四周一圈青白色。
“丛阿姨,您怎么来了?我妈妈呢?”林黄鹂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眼睛就红了。
“你妈妈她……”
丛苇的心里泛上一股酸涩,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刘贝拉企图撞墙自杀的事情告诉林黄鹂,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我妈妈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她嫌我给她丢了脸,不打算要我了?”
林黄鹂的小嘴巴果然不饶人,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冷冰冰的,像藏着锋利的刀子。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妈妈呢?”
丛苇惊诧地望着林黄鹂气咻咻的小脸,这话要是被刘贝拉听到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那她为什么不来?派你来算怎么回事儿?你又不是我妈妈!”
林黄鹂撅着小嘴巴,音量明显提高了。因为没想到妈妈会不来,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小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你妈妈,这样对你,亏你昨天晚上还怕被她知道了伤心呢!”
穿露脐装的女孩子撇了撇嘴巴,满脸鄙夷地说。
“闭嘴!没你的事,周小蝶!”
老警察立刻瞪了那女孩子一眼,厉声叫道,“你的家长还没来,先一边呆着去!”
周小蝶悻悻地剜了丛苇一眼,极不情愿地走到墙根下,蹲了下去。
丛苇发现,那个叫周小蝶的女孩子,眼睛里居然满是仇恨的光芒!她不由得心中一惊:她们并不认识啊,怎么会惹翻了她,用那种眼光看人呢?
“林黄鹂,到这边按一下手印!”老警察把一张表格推到黄鹂面前,面无表情地大声说。
黄鹂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那表格,冷冷地说:“我妈妈又没来领我回去,我为什么要按手印?”
丛苇大惊失色,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林黄鹂,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今天离开派出所喽?”老警察显然也没想到林黄鹂会如此刁钻古怪,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严厉地说。
“警察同志,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呢。”丛苇生怕人家真的不放黄鹂回家,那就糟糕了。她出来了这么老半天,两手空空地回去,怎么跟刘贝拉交代呢?只好赔着笑脸,对那个老警察说道。
“人家小姑娘不是说了嘛,你又不是她妈妈,就让她在这儿再呆几天,等她妈妈来领好了!”老警察一边说,一边冲着丛苇挤挤眼睛。
丛苇似乎明白了什么,眨巴了两下眼睛,闭口不言了。
“下一个黄圆圆,给家长打电话了吗?怎么还不见人来领?”
老警察看也不看黄鹂一眼,照着表格上的名单念道。
一个瘦弱不堪的小个子女孩挤了过来,带着哭腔说:“警察伯伯,我妈妈早就出国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一时也赶不回来呀。”
周围几个小女孩不约而同地发出嘻嘻的嘲笑声。
“那你爸爸呢?总不会也出国了吧?”
老警察耐着性子,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见她黑乎乎的脸上,长着一脸的雀斑,两条眉毛成八字形夸张地向外扯着,眉毛下边的鹰钩鼻子上,居然拴着一只硕大的铜环,不由得叹了口气。
“您问我爸爸呀?”
那小姑娘满不在乎地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排还算整齐的牙齿。
“他老人家早就另觅新欢了,新婚燕尔正干柴烈火地跟他的小女人云游祖国的名山大川呢,哪还顾得上我这个拖油瓶!”
丛苇听着这些污秽不堪的语言,流畅地从一个未成年女孩子嘴巴里淌出来,心像被人拿刀剜着一样难受。
老警察似乎也被这问题难住了,挠挠头皮:“那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也行。”
“怎么没有呢?我还有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阿姨、舅舅,一大堆呢。我倒是想给他们打电话,可是,我知道他们是我的亲戚,可他们却不认得我这个亲戚了呢。”
别看黄圆圆人长得不怎么样,可嘴巴比黄鹂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一句,她倒有十句等着。
“你也先一边呆着去!”
老警察有些恼怒了,“啪”地一拍桌子。
“你们这些小东西,叫我说什么好呢?有人来领的不走,没人来领的又这么难缠!你们现在还是未成年人呢,就如此刁蛮,要是长大了,还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子!”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蹲在角落里的周小蝶,突然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高声唱了起来。
丛苇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走到林黄鹂身边,一把拉起她的手,严厉地说:“黄鹂你给我听着,你妈妈昨天晚上为了找你,一夜都没睡觉,后来不小心撞到了电线杆子上,头都撞破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呢。你赶紧给我按手印,回去!”
丛苇说着,强行抓过林黄鹂的手指,蘸上印油,在那表格上用力按了一下。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哈哈,林黄鹂,你妈妈怎么这么笨啊?居然撞到电线杆子上!撞什么不好啊,撞倒个男人还有东西垫垫胸脯呢。不会是嫌你给她丢大发了脸,故意撞的吧?”
“不会吧?这么脆弱呀?我晕!”
“这样的妈妈,死了就死了吧,还送什么医院呢?”
背后传来几个女孩子肆无忌惮的大笑和讥讽。
丛苇只觉得呼吸艰难,就要窒息了。这些小姑娘,也不过跟黄鹂差不多大的年龄,怎么会如此冷漠,如此丧尽天良,如此嚣张无耻呢?
“都给我闭嘴!”
老警察一声大喝,那些嘈杂的声音终于听不到了。
老警察拉着一脸不情愿的黄鹂追出来,将她交到丛苇手上,气呼呼地说:“这些孩子,简直没救啦!你先到那边交一千块钱,办一下手续,把林黄鹂带回去,等明天尿检结果出来,我们还会通知家属的!”
丛苇无言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拉黄鹂,这才发现一只手还提着那只黑色的塑料袋子,连忙将袋子送到老警察面前,呐呐地说:“警察同志,这是两条烟,你们也够辛苦的了,留下抽吧。”
老警察霎时变了脸色,将塑料袋子拿过来,塞到黄鹂手中,回头就走。
黄鹂冷冰冰地看了看丛苇,走到垃圾桶前,毫不犹豫地将那两条烟丢了进去,然后,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地站在那儿。
丛苇呆了呆,有些沮丧地去交了钱,办了手续,跟在林黄鹂身后,面无表情地向楼下走去。